第6章 ☆、栴檀
直到戌時過半,所有人都從惜泉齋走幹淨,我才加燃了一支燭火,将那封薄薄的信件放在火焰上。
燒焦的氣味竄進鼻尖,我不想看裏面的內容,就讓它化成灰燼,死在火裏好了。王沅芷畢竟把把柄交給了我,這個人情我沒辦法報,以後一切都随緣吧。
小時候在學堂裏,江從時經常欺負我,懂事後就好些了,卻把挑釁我的勁頭放在了穆昀身上。我怕穆昀,放學後總和江從時一起走第一段路,到了岔路口飛快地跑回家,背後跟着竊竊私語。
他們認為和穆昀這樣美麗聰慧的孩子可以親密接觸,是莫大的幸運,而我寧願和其他任何一個孩子待在一塊兒。
“郡主,郡主!”
我手一抖,信掉在了地下,“什麽事?”
鈴蘭不好意思地道:“郡主沒睡吧?采薇想和我們抹骨牌,我才想起那盒子丢在書架上了。”
我抱着大盒子,從門縫裏塞給她,“明日讓她躺在床上別當差了。”
我癱在床上,差點沒把手給燙傷,信封燒掉了,還留着寫滿行楷的焦黑信紙。
我蓋在眼睛上看了看,是江從時的字跡沒錯。
“丞……”
我像被針紮了一樣跳起來,手指拂過卷邊的紙張,不可置信地默念那幾個字——
“丞相大人鈞啓。”
自右相抄家後,大昭哪裏有第二個丞相!新帝廢相三年,權分六部,如今朝野上下再無十年前一人只手遮天的景象。
鈞啓這兩個字寫的如此私密,一般放在信外,其中必然有貓膩。王沅芷說她是讓人偷拿來的,她既知曉我們的約定,就應該看過其中的內容,可眼下這東西顯然不是她說的那封。
火漆已損,誰知道寫給城南當鋪的信是被她今早拿錯了,還是被有心人調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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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抽了口涼氣,幸好沒燒,要不然這輩子都被蒙在鼓裏。
江從時那張燦爛的笑顏浮現在腦海裏,人群中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如同從前。
不複從前。
夜已深,我把頭輕輕靠在床角的立柱上,雪狐用耳朵蹭着我的下巴,低叫了幾聲。
水漏嘀嗒嘀嗒地響,時間在流逝,全身的血液也一點點涼了下來。
三年前大理寺新晉的少卿大人,滿朝皆稱贊的大昭榜眼,竟是靠着左相私下裏的提拔才風光無限。
父親信錯了人。
這是一封答謝的信,明明白白地寫了河西道監察禦史如何在緊要關頭密報左相,說正在抗擊狄戎的穆昀和遠居葉裏的晉西郡王為報舊仇,制造丞相與金吾大将軍通敵的假象,并附上了物證。左相大悅,令禦史考滿回京,并破格提拔了他初入宦海的兒子,一家榮寵甚佳。
大昭立國百年,頭一次出了個未及冠的正四品官員。
我捂住眼睛,淚水被壓了回去。難怪王府故地保留得這麽容易,難怪父親入獄也沒有牽連到我,我托江家在京中融通關系,他們若是想保全自己那副善良耿介的面孔,堵住別人的嘴,必定竭力求一求皇帝,讓我也感恩戴德。
當初江從時跟我說宗室不振,陛下憐憫,現在想來真是天大的笑話。
江家何必費這麽大功夫瞞着我?僞造假證,我爹一介閑散郡王,為何在多年後才選了這種最容易遭人诟病的方式?
處處都說不通,但捏在手上的這張紙,貨真價實,字字誅心。
江從時起初答應帶我回京,應該也只是想讓我回京的其中一人而已。我不知道還能不能重返葉裏,那個平靜而安寧的小城。離京的希望被這封信毀的徹底,我要在這個我不喜歡的地方久居了。
我縮在被子裏,抱着狐貍取暖,白色的卷毛被弄濕了,它不舒服地擡頭望着我,我擦掉眼淚,突然心裏一冷,把它從床上扔了下去。
江家也好,穆昀也好,既然今日多了個契機,那麽就不能白白浪費。我爹之後為什麽變成了左相同黨被穆昀一網打盡,為什麽穆昀能得到允許帶兵回京,為什麽江禦史還能屹立不倒,都是我要從頭開始弄清的。
穆昀問過我真的覺得江從時是好人嗎,我那時只是單純地與他相比,現在驀然發現大家誰也別說誰,只是他更狠。在曲黎他們見了一面,憑穆昀的能力,應當是知曉他所為的,他恨江從時,卻沒在我跟前點破,到底打的什麽算盤?
看來王沅芷是不能不再請一次了,她這封信拿得太簡單,太湊巧。
翌日我正寫着請帖,采桑忽地沖進來,道:“王家小姐已到前院了,說讓郡主快點出來,不然她就要帶人闖入惜泉齋了!”
我放下筆,撕了帖子,“不出來,讓她闖。”
來的正好,不知是有什麽十萬火急的大事?
王沅芷進堂屋的時候,我正坐在官帽椅上閑閑地喝茶。
她面色蒼白,汗珠從額角滑落,剛開口就是一陣猛咳。
我揮手讓她們都退下,将王沅芷帶進卧室,若無其事地問道:“王小姐來本郡這裏,有何貴幹?”
她突然抓住我的衣襟,啞聲道:“無論你要什麽我都給你,把信還給我!”
我推開她的胳膊,無意間看到緋紅的衣袖下露出幾粒疹子。
“燒了。既事關本郡名譽,留着豈不是個害處?”
王沅芷牢牢盯着我:“我從江家得到這封信後就交給了我爹,放在書房裏,昨晚他得知丢了另一封信,将拿錯信封的侍女打個半死。郡主,我什麽都說了,請你也不要揣着明白裝糊塗!”
“姑娘知道上面寫了什麽嗎?我還是一句話,對你們來說,燒了最好。江家和王家聯姻,這種東西留在手上,可不是個把柄?”
王沅芷花容失色,跺腳喊道:“我怎知你說的是真話!”
我冷笑一聲,“姑娘若是聰明,今日就不該來,讓我清楚尚書大人原來別有心思。說實話,我也怕你們散播江少卿和我的流言,大家各退一步,互不挑釁,你覺得如何?”
王沅芷睜大的眼裏蓄着眼淚,突然嗚咽道:“我不拿回東西,小桃會死的!郡主,你得跟我回府一趟!”
我掙脫衣袖,“對不住,我現在不相信你們任何人,只能保證守口如瓶。王小姐,吃一塹長一智,下次做事前別那麽莽撞。”
她将手帕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腳,紅着眼睛道:“伊照,記住你說過的話。”
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屋子。
幾天後,傳來王氏嫡女重病卧床的消息,城中風傳江禦史家要因此退婚。随之而來的還有件天大的事,聖上龍體有恙,已罷朝一旬了,國事皆交由齊王打理。
齊王乃是陛下一位王叔,因懦弱無能而躲過了左相對王族的迫害,監國親王庸碌如此,京城百姓怨聲載道。
伊燭破天荒回了王府用午膳,崔氏很是高興,讓下人們在花園的假山旁擺了滿滿一桌山珍海味。
我默不作聲地舀着碗裏的冰糖燕窩,聽母子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談笑風生。伊燭最近越發忙,少有回來住的時候,秀雅出塵的臉龐也瘦了不少,但眼神比原先更湛亮。
那是意氣風發的目光。
我看着他,就想起了從前的穆昀。
“阿照,我去漠北參軍了,別想我。”
我從來沒有想念過他,但那雙鋒利的眸子一直刻在心底,延續至今。
我害怕這樣令人不安的目光。
“阿照喜歡京城嗎?”
我“啊”了聲,“不太喜歡。”
伊燭颔首微笑:“喜歡葉裏還是曲黎?”
我想了想,答道:“曲黎吧,比葉裏繁華,卻沒有帝都擁擠,還有天下聞名的造像師造的佛像。聽說上元節寺廟香客如雲,德高望重的僧人開壇論法,富戶還有鬥像,非常熱鬧……”
崔氏拉着兒子的手,“說到佛像,郡主下月就要成親了,按我們的慣例,待嫁的姑娘都要抽空去慈安寺祈福。阿燭,你做哥哥的別只顧着公事。”
伊燭心情格外好,挑眉看我:“阿照下午有空嗎?我正巧不用去官署,你來這麽久,我還沒帶你好好逛一次京城呢。”
我翹起嘴角,笑得很開懷:“絕對有的。我想去城南、金鵲橋、扶桑亭、瑤琚坊,還想帶上小狐貍,行不行?”
崔氏鄙夷地拾起牙箸,伊燭好脾氣地一一應了:“行,只不過不能在家用晚膳了。”
“沒事,多謝堂兄。”
未時豔陽高照,馬車駛過了巷口,停在一群莊嚴肅穆的廟宇前。
香煙從院子裏袅袅地飄出來,檐下水缸裏的睡蓮含苞待放,意蘊寧靜。我随着伊燭邊走邊賞,今日香客不多,不用排隊便可以進主殿參拜。
在大雄寶殿裏上了三炷香,我雖然不大信佛,卻還是認真請求佛祖讓事情能有轉機,眼下到了這個份上,也只有自己心裏清楚有多不安。
伊燭耐心地在院子的桃樹下等我,腳下的卵石磚落英缤紛,仿佛是下了場花雨。
路過的姑娘們忍不住悄悄往這瞟,他面不改色地微笑道:“我帶你去見見雲惠法師吧,他難得在禪院裏會客,我們可真來對了時候。”
似乎是個名氣很大的僧人,我有些躊躇:“我不怎麽懂這些……”
伊燭了然道:“這位法師精擅術數,在京城遠近聞名,讓他看看相也好。”
我跟着他跨進後院,小聲說:“總覺得面相看不出什麽,佛家講表彰名相,相由心生,但人是可以不要臉的。”
伊燭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回頭望着我,“阿照……”
我嘆道:“既可以不要臉,也可以沒有心,所以世上才會有那麽多表裏不一的人。”
他的嘴角輕輕抿着,揚起廣袖,“跟我來吧。”
靜室掩映在蒼翠欲滴的古柏間,井旁架上的白薔薇迎風攢動,暗香幽浮。
正要進去,門卻突然從裏面開了。我站在伊燭背後,那人的目光穿透了層層屏障,落在我臉上。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郡主也來拜訪雲惠住持?”
穆昀清清靜靜地站在石階前,一身素色的衣袍,烏發如檀,色如冰雪。
我颔首不答。
伊燭道:“下月廿六崔五郎前來迎娶堂妹,穆君有耳聞吧?今日本王帶她來行京城裏的故例,出閣前抽上一簽,讨個好運。”
又向我道:“阿照,我和穆君在前面的廂房裏說會兒話,你直接進去見住持就可以了。”
“嗯。”
我敲門進去,滿屋白檀香味撲面而來。一尊半人高的釋迦牟尼木像前,坐着位閉目盤坐的老僧人,長長的白眉,瘦削的臉頰,面貌慈祥。
他雙手合十微微傾身,和藹道:“檀越。”
我在蒲墩上坐下,行了一禮,“雲惠大師。我自西北邊陲來此,京城繁華,心中不勝紛擾,不知何以淡然處之。”
他仍閉着眼,“檀越不是來讓老衲解簽的?”
“兄長說您擅長看相。”
他笑了,“我看不見。”
我驚訝地盯着他凹陷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道:“我聽說世間看不見的人其他四感都特別敏銳,住持是通過別的方式了解我們這些香客的?”
“十年前老衲确實給人看過一陣子面相,以致于得了果報,這雙眼就再也不用了。如今雖然應衆生所求,看的是相,卻自然不是面相。檀越不妨伸手。”
我把右手給他,蒼老而布滿皺紋的手指在掌心一掃而過,“一善念者,得善果報;一惡念者,亦得惡果報。大師縱然窺得天機,但離這樣的果報還尚遠吧。”
僧人一笑,溫聲道:“檀越肖似令尊,連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我被震住了,“大師見過家父?是堂兄告訴您……”
“不,不是寧王殿下。”他輕宣佛號,“是方才那位身上血氣甚重的檀越。”
穆昀?
我額角一抽,他跟住持說我要進來?他要幹什麽?
“觀這手相,檀越不習慣藏住心事,想必在京之日十分想念西北。”
“大師還請直言。”
雲惠慢慢道:“老衲受人所托,如果有一日見到郡主,便向郡主說出實情。”
我收回右手,靜待他繼續。
“王妃出閣之時,也曾來拜訪老衲,等到第二次來,郡主已然五歲了。晉西王爺是老衲故交,十三年前的春天他從朔方回京,懇請老衲在這所屋子裏為他保存一樣東西。上巳節王妃和族姐為國公祈福,亦踏足禪院。崔夫人離開之後數天,老衲發現這雙眼似乎不大好使了,一旬之後,竟傳來了王妃逝世的消息。”
他依舊淡笑着,我聽得毛骨悚然,“哪個崔夫人?”
雲惠不答,反道:“眼下提起這些舊事,絕非本意。老衲雖恐郡主被雠隙蒙蔽住心神,卻寧願相信王爺這些年教導郡主的成果,所以如實向郡主道明。”
我雙手合十一拜,“大師有心。我只問您兩件事——家父放在寺裏的東西是什麽,那位崔夫人是誰?”
雲惠嘆了口氣,“再妄言就是犯口業了。王爺帶來的乃是幾封手書,啓件人包含丞相與金吾将軍數個,牽扯朝事,老衲并未察看內容。至于王妃族姐,正是郡王胞弟、鎮國将軍伊檀的夫人。”
暖陽疏疏漏進陳舊的窗格,春光明媚,佛前森冷。
良久我才低低開口:“那幾封手書應不在了吧。”
他的手虛虛往佛像一指,“原先放在那裏,三年前被人拿走了。郡主若有意,可自去詢問剛才那個年輕人。老衲知道的都已說完,只望郡主能早日解開心結,不負王爺一片苦心。”
離開前我求了一簽,乃是中吉。住持将一串千眼菩提钏子戴在我腕上,跟我說了些懷念舊友的話。我從不知道父親和僧人的交情有這麽深,現在除我之外還有人惦記他,在天之靈應該很是欣慰。
雲惠住持直呼鎮國将軍的姓名,能看出他并不喜歡我未曾謀面的叔父。旃檀與樂,原來他叫伊檀。
伊燭其人秀骨天成,眉目清朗,想必叔父風姿亦不與世俗同。
心底又現出玉響閣裏畫中人含笑的眸子,我看着石磚上花簪的陰影,感慨萬千,為什麽人心能狠到這個地步呢?
崔氏嚣張太久,遲早會付出代價。
我沿路找去廂房,這一塊是後院,冷清得不見半個沙彌香客,只有風聲在低徊。
我在窗旁一間間地摸索過去,正想着若是他們聲音大了點,會不會聽到牆角倒大黴,一打眼看見南面的房門虛掩着,于是就從那兒溜了進去。
不料兩個侍衛杵在面前,見到我躬身放行,而後肅立不語。廂房正在翻新中,每間房用隔板簡單隔開,移開就能通人。約莫穿過三四個屋子,隐約可聞說話聲。我當下在門板後停下腳步,豎起一雙耳朵屏息凝神地聽。
“罷朝一旬有餘,看來傳言不虛啊。”
伊燭好似松了口氣,輕輕嘆道。
穆昀低沉的嗓音淡然響起:“皇帝身負重傷,在寝宮內昏迷不醒,你在宮中的線人沒有通報?”
“自從上巳節他遇刺之後,本王就沒指望過那些人再傳來消息。他們大概已被清得差不多了,不過幸好我們準備周全,下月底前就能動手。”
穆昀笑了一聲,“殿下胸有成竹。”
伊燭忽然冷冷道:“我不是自信,只是沒什麽可失去的了。穆昀,你我在曲黎一同待了數年,知道我的脾性,我想要的便是賭上全部身家也要竭力拿到手。你的朔北軍不免會有損傷,若是失敗,我陪着他們一起抄家入獄;若是成功,我必還你三倍人馬。”
穆昀悠然道:“有王爺這句話,穆某就安心了。曲黎的兵馬均是我親手挑選,不說五城兵馬司,就連上值親軍也不是對手。只待王爺令下,二十萬朔州衛就能從白泉關返叩入內地。”
背後冷汗涔涔,我覺得那中吉的簽實在名不副實。
伊燭讓我來廂房找他,門口的侍衛又沒有阻攔,他們在裏頭大逆不道地談謀反,我在隔壁平安無事地聽壁角,不是伊燭的默許還能是什麽?
站得腿酸,我摩挲着新戴上的手钏,索性在門板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裏面沒人應答,那一剎我還以為自己從頭到尾想錯了,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在門後。
踉跄退了幾步,我轉身就要跑,背後一股力道鉗住手臂,頭皮瞬時發麻。
“郡主不坐?”
“放肆……”這兩個字頭一次喊,軟綿綿的沒多少底氣,我用力欲甩開他的手,厲聲道:“你放開!穆昀!”
他果真松開手,玉色的指尖隐在袖下,臉龐靜如潭水:“進來。”
他領着我走了幾步,複又笑道:“抱歉,忘記郡主下月出閣。”
心裏驀然極為惱火,我狠狠瞪着他挺拔的脊背,暗自罵了好幾句。
他沒有回頭,若有若無地低喃:“啊,要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