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樊籠

伊燭立在窗下的陰影裏,錦衣緞袍,眉心的朱砂痣光華流麗。他微微勾起唇角:“阿照和住持說完話了?”

我僵着脖子點點頭,穆昀在一旁露出看熱鬧的神情。

伊燭從容道:“宮中人丁稀少,下旬太後将召女眷入宮為陛下祈福,阿照正好可代我們問候貴妃姨母。”

崔貴妃獲得的消息更加可信,他絲毫不避諱地把我算入了他的陣營,想要我去确認陛下的情況。

我點了點頭。

穆昀道:“現在左右無事,殿下不如就近帶郡主游玩一番,城南景色甚好,過了時候就看不到瑤琚坊的櫻花了。”

伊燭微笑道:“出來就是為了帶阿照到處看看,穆君有心。”

穆昀在慈安寺門口離開。我沉默地跟在伊燭後面,他扶我上車,突然道:“阿照,我突然後悔把你嫁給崔慕了,明明有更好的人選。”

原來是他讓崔氏請婚的。

我早就不對他抱期望,聽到他輕柔的語氣,仍打了個寒顫。

“若不是我和穆昀有同袍之誼,多少了解他的習慣,還真不敢把這麽大的事托付給他。你不喜歡他在情理之中,我順了你的意選了五郎,你莫要讓我失望。”

我不知如何作答,默然地跪坐在車裏。窗口紗簾卷起一絲春風,吹不散心頭陰霾。

瑤琚坊是樂坊,此時晚櫻開的正盛,街前巷口俱是看花人。我們在扶桑亭前下了馬車,徒步沿着細若絲帶的溪水朝一片花海裏行去,清香幽淡,皓粉融融,宛如走在綿軟的雲中。

葉裏沒有這樣嬌貴的花,我也從未見過書上描述的花開動京城的景象,如今近在眼前。

伊燭一路盡職盡責地為我介紹,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我一邊聽着,一邊盤算着該怎麽說服他去附近那家當鋪。

之前向鈴蘭詢問了地點,偷偷拿了支卷軸放在車廂裏備用,此時我生怕打斷了他看似興致勃勃的講解,戳破他溫柔恬靜的表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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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很久,終于還是決定再找機會見江從時一面。我執意要當面問他,就算沒有得到答複也罷,總之是做了努力。按雲惠的意思,崔氏和父親當年放在禪院裏的物證有聯系,伊燭身為其獨子,肯定多多少少清楚,我實在不敢光明正大地直接追查,只能旁敲側擊。

當年崔氏能謀害阿娘,今天伊燭就能把我推到刀尖上。

經過一株緋紅的櫻樹下,行人驟然多了起來。前面是京城聞名的酒家和客棧,門外停着一排馬匹。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指指街角的典當行:“阿兄在這裏等我好麽?出來時帶了一幅畫,知道這裏有葉裏那家當鋪的總店,所以今日正好把生意給結了。”

他問道:“什麽生意?”

我有些窘迫地把小卷軸掏出來:“這幾年家裏的用度,都靠賣畫撐………我和老板說是爹存下來的古畫,其實都是我私底下臨摹仿造的。我和他們賒了賬,欠着他們一幅,馬上就不在王府住了,總不能留下把柄讓人對五郎指指點點。”

伊燭忍俊不禁:“阿照和我說一聲,替你賞給那老板幾片金葉子也就是了,何必非要麻煩這一趟?你一個女孩子,這些事交給我來做就好,我們也是你娘家人。”

順的還真快。

他又好奇道:“早聽說阿照擅長作畫,沒想到竟能瞞過當鋪的眼睛。可以給我看一眼嗎?”

我環顧周圍,把他帶到櫻花林裏,紅着耳朵悄悄展開卷軸。

那是我臨摹過不下三十次的山水,特意在玉響閣處理完,貼身帶在包袱裏。我拉開一大半,露出數座青山和霭霭雲煙,伊燭贊嘆一聲,握着我的手,不容抗拒地一展到底。

他盯着畫,仔仔細細地審視了一遍,确認沒有可疑的地方,擡眸對我道:“我陪你去吧。”

我搖搖頭,“我戴着幂籬不要緊,但阿兄是寧王殿下,不可以進這種地方……萬一被認出來,別人要說王府閑話的。”

不等他開口,我露出一臉如釋重負的笑:“阿兄在門口等我?我交完了畫就遛,總店不比葉裏的分鋪,要是被掌櫃看出什麽來,就得靠阿兄善後了。”

伊燭把錢囊和腰上的玉佩放在我手裏,“那就給他們看這個。我先去潤景樓訂個雅間,晚了就沒位置了。車夫在這,你一會兒直接來酒樓前櫃拿玉佩找我。”

我乖乖點頭,“我很快的。”

走到當鋪門前,即使隔着一層幂籬,都能感到背後的視線。我站在門檻裏,對他揮了揮手,他方才轉身離去。

車夫找地方停好了馬,代替他站在正對大門的位置。

“姑娘有什麽需要當的?”

屋裏已經有幾個看瓷器的顧客,老掌櫃從屏風後繞出來,目光落在我手裏的卷軸上:“字畫?”

我微微提高嗓門,“老主顧了,能否打個折扣,京外的分鋪都是——”

顧客們紛紛轉過腦袋豎起耳朵,老板連忙道:“請借一步到裏頭說話。”

當鋪開在瑤琚坊,煞有氣派,從外面看起來不大,裏面卻別有洞天。

隔間裏老板給我添了茶水,我壓低聲音:“勞煩行個方便,我想見……”

“老陳,你們這兒東西怎麽少了這麽多?”

我剎那間住了口,心中五味陳雜。

太巧了。

他也呆了一瞬,回過神來,驚喜道:“伊照?”

江從時穿着繡紋繁複的官服站在我面前,清秀眉目間有了些大理寺少卿的威嚴,對老板說:“出去吧,我們在裏面說會兒話,你去外面看店。”

我扯下幂籬和畫一起放在桌上,徑直走入裏面的屋子,他急切問道:“你現在才來這裏,可是出什麽事了?崔家和寧王對你好嗎?穆昀可有為難你?”

屋裏擺滿了形态各異的紫砂壺,爐子上的火剛滅,一縷茶香袅袅地散在空中。

“你退了王家的婚?”我走到窗邊,疏朗的光線灑在他臉頰上,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王女郎重病,父親正在考慮這件事。”

我冷冷道:“那麽你做少卿,也是你父親的打算?”

他唇邊的笑容猛然消失了。

“用晉西郡王的物證,求左相大人提拔換取如今四品之位,也是江禦史的吩咐?”

他臉色劇變,“伊照……”

“江從時,你可以對我說你沒有做過。”

一室沉默,街上的人聲馬嘶格外喧鬧。

良久,他伸出手,到了半空又頹然垂下。

“你給我一個答複。”

“是我。”

他極快地側過身,“和父親無關。”

我走近了盯着他漆黑的眼,“理由?”

江從時握緊拳頭,聲線僵硬:“沒什麽理由,我不想進翰林院,不想看着穆昀高我一等,不想他……”

他的眼神驟然充滿了痛苦,凄惶地望着我,從唇間擠出兩個字,“阿照……”

我只覺胸口一陣氣悶,“閉嘴。”

“阿照!我不想讓你嫁給他!”

我抖着手抄起卷軸朝他臉上砸去,渾身都在顫:“你以為你是誰!我瞎了眼也不會看上你這種人!我爹欠你們什麽了,你們有多恨他才會說他謀逆造反?江從時你做了這種事不會良心有愧嗎!”

他的額角滲出血痕,聽到最後忽地眸色一厲,抓住我的手腕:“伊照!你真以為你父親是單純無辜的嗎!若是他安分守己樂天知命,又怎麽會讓我爹抓住把柄告訴左相!我是對不起你,可你也看看晉西王他做了什麽?大家各為其主各取所需,誰都不想丢了性命,誰也不願功虧一篑!伊照,我江從時對天發誓,三年前從你父親舊居搜出的物證有一半是假的,我江家為丞相鞍前馬後,他做了什麽我們都一清二楚!”

我踉跄一步靠在牆上,“江從時!”

他緊緊捏着我的手,“不管你信不信,我再也沒有真話對你說了。伊照,該換我來問你了,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用力抽回胳膊,背後的冷汗粘住中衣,“那封信我給伊燭了,你別想要回來!”

他神情凝重地松開手指,“你給寧王了?”

我貼在角落裏,腿不住地發軟,咬牙道:“是。”

江從時不知想到什麽,眺望窗外,眸中竟劃過一絲放松。

“伊照,”他揚起嘴角,“你在騙我,是不是?你不信伊燭,連當他的面見我都不敢,怎麽會把這麽重要的東西給他?”

他頓了頓,“你從王家拿到了我的手跡,他們不會讓你現在還安安穩穩地住在寧王府裏,王尚書沒有派人找過你嗎?還是說他們故意要讓你知道?”

我冷冷道:“你清楚自己的憑據在王尚書手裏,難不成這是你們江家聯姻的誠意?王沅芷确實陰差陽錯把東西給了我,她也确實來要了,可我不樂意就這麽還回去。原先你欠我一個解釋,眼下既然坦言,我已無話可說。江從時,我們以後若是再見——”

他突然捂住我的嘴,輕輕道:“別說話。”

我用力拉扯他的手掌,眼淚嘩嘩落下,嗚咽着掙紮。他幽黑的瞳仁裏沒有光,定定地凝視着我,仿佛回到了過去。

一瞬間我想起了很多蒙塵的舊事,當某天他不再欺負我,并陪我慢慢從學堂走回家,那一刻我覺得如果有個哥哥,就該是他那樣。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

穆昀不再是溫潤如玉的右相公子,江從時不再是玩世不恭的江少卿,父親也不再是記憶裏悠閑散漫的郡王。

滄海桑田,不過一念。

他半攜着我往外走,“我們以後若是再見,就裝作誰也不認識誰吧。伊照,你看,我沒有太把你放在心上,你呢,也可以恨我,想法子讓我還債……下次,我就應當叫你一聲崔夫人了。”

他的聲音低不可聞,一字字戳在我的心髒上。

我不得不跟着他來到隔間,抹了把眼睛,卻發現外面空無一人,只有我抿過一口的茶水安靜地擺在桌上。

剛才的幾個客人不在,當鋪老板也消失了。

江從時的臉一點點褪去血色,朝前踏了兩步,面對着大門。

他擋在我面前,身量太高,看不見街上的景象,卻驀地聽聞一陣破空的鳴镝之聲,響徹雲霄。

随即有人聲嘶力竭地喊道:“奉齊王千歲之命捉拿逆賊江從時!裏面的人聽着,放下兵器出來,否則格殺勿論!”

我忍不住重複道:“逆賊?”

江從時做了什麽事,被扣了這麽大一項罪名?

我下意識離他遠了幾尺,只見寬敞的街上密密麻麻多了幾十名士兵,舉着五城兵馬司的旗子,前排的人拉開短弓,銀光冷冽的箭已搭在弦上。

江從時走下石階,高聲道:“爾等奉誰的令?齊王殿下兩日前去樟州巡視,至今未歸!捉拿四品朝官必奉陛下親谕,爾等無憑無據,信口栽贓,真當無人彈劾兵馬司?”

士兵分開一條道,一個黑衣勁裝的身影徐徐從當中脫出,手持弓箭,腰佩長刀,淡淡道:

“奉我的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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