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黃雀

竟是去而複返的穆昀!

我一時呆在原地動彈不得。

江從時亦大驚,半晌憤怒開口:穆昀!”

穆昀招手,士兵們拖出五花大綁的當鋪老板和一個中年男人來,江從時眼睛都紅了,失聲道:

“爹!”

那人正是河西道監察禦史,頭發淩亂,衣衫單薄,蒼老的臉上布滿了不甘和怨恨,看到江從時身邊的我,目眦欲裂。

穆昀朗聲道:“昨日在江府搜出你父子與罪人何沛來往甚密的書信,刑部此刻正等禦史大人和少卿為自己翻案。聖上将國事托于齊王殿下,穆某如今領了王爺玉符,乃是奉天子意代行聖谕,江少卿還有何異議?”

罪人何沛,就是曾經的左相。這個名頭十分可疑,按理說除了交給王家的信件,左相被抄家後他們不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穆昀三指扣合置于颔下,弓弦呈現飽滿的月型,箭頭直指江從時的胸口。

江禦史在地上披頭散發地叫喊:“穆昀!你膽敢私自射殺朝廷命官!未經三堂會審——”

“啪!”

羽箭如閃電,眨眼間激射出去。

在場衆人皆吓得面如土色,江禦史兩眼一翻暈倒在地,拿着弓箭擺姿勢的士兵們紛紛沒料到穆昀真敢射出這一箭,就算箭頭擦過人插在了楹聯上,那微顫的箭尾也讓人心有餘悸。

江從時渾身僵硬,“你……”

穆昀冷聲道:“穆某殺過的人不知有多少,少卿以為我不敢嗎?”

江從時沒有去看他,也沒有辯駁,倏地側過臉,對我柔聲道:“阿照,我還要和你說最後一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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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住我的手,在上面畫了幾個字。

穆昀抽出第二根箭,對準他的眉心。

“阿照,我不能請求你的諒解,但是讓我說完。”他将嗓音壓得極低,抵在我的耳邊,“三年前新帝登基,左相察覺他手腕超乎尋常,已不在控制之下,便萌生憑丹書鐵券乞骸骨之意。你父親深恨左相,知曉如不在這時使計傾覆相黨,這輩子就再無機會報仇了……于是他情急之中用十年前在邊關收集的證據僞造了數份手劄,只因左相曉得利弊,自聖上禦極後處處做的無可指摘,他尋不出錯處。”

我怔忪聽着,茫然地看見穆昀緩緩放下了箭。

“依聖上的性子,只要相黨不幹涉他治下的朝政,就不會輕易動作。你父親太着急了,一心想把他推下朝堂,卻沒想到被至交好友走漏了風聲。”

他苦笑了一下,“郡王工于書法,擅長模仿字跡,若不是我爹及早通報,左相必定早死兩個月。”

胸口劇烈地疼起來,我想起往日在葉裏父親手把手地教我畫畫寫字,那時卻嫌無聊,沒能好好陪他。

我不願再看近在咫尺的那雙眼,澀然地開口問:“那為什麽給我爹定下的罪名,是勾結左相?”

江從時垂下眼睫,輕輕道:“你去問他吧。”

他指的自然是穆昀,當初是穆昀指認父親謀逆的。

就在我心亂如麻的當口,江從時突然擡起頭,莫名地對穆昀笑道:“穆将軍,你是否要感謝我呢?”

我全然不明所以。

穆昀冷淡的面容沒有一絲波瀾,靜立在不遠處。

額前觸上一星溫熱,我驚得往後退去,怒喝道:“江從時!”

“穆君!”

箭挾着淩厲風聲呼嘯而至,他肩頭爆開一朵血花,仍笑意盈盈地逼視着持弓的穆昀,将食指壓在唇上。

“阿照,對不起。”

“江從時意欲抗拒緝拿,立刻将他帶回刑部待審!”

穆昀一聲令下,士兵們如夢初醒,潮水般向階上湧來。

“別傷到郡主。”

江從時雙手被縛起,跌跌撞撞地走到隊伍裏,始終沒有回頭。我默然地看着,如同那一天在曲黎目送他離開城主府的大堂。

穆昀深深望了我一眼,示意手下先押犯人上囚車,随後向這裏緩步走來,以疏離的語氣說道:“郡主無事?”

我偏過臉,尋着原本在當鋪門口等我的車夫。

萬幸車夫的身影沒一會兒就出現在櫻樹下,想是之前避風頭去了,我對他點點頭,讓他過來接我。

穆昀欲開口,我看着坊間一地凋敝殘花,說道:“本郡無事,将軍可以走了。”

他的眉梢靜靜地攢出幾絲笑意,“我當真要謝謝江從時,若不是他,你現在不會同我說上半個字。”

我直言道:“江從時讓我來問你,我卻覺得沒什麽可問的。穆昀,我讓你現在對我說,你沒有在朝堂上指認我爹,三年前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理由、都問心無愧,你說得出嗎?我确實懷疑過,你住在我家裏那麽多年,就算我爹別有用心,也不該那般絕情,我……”

嗓子一哽,“就這樣吧。”

我幾乎是跑到了車夫跟前,“帶我去見王爺。”

“伊照,”他低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知道我永遠無法說那些能讓你安心的話。”

我鼻子一酸,千言萬語彙成幾個字:“我們快走吧。”

仿佛有冰涼的雨絲鑽進眼裏,我低下頭,衣角沾染的落花在視線中模糊不清。

那一剎我心神震蕩,不由自主停下步子 ,倏地回身道:

“穆昀——”

“啊!”

車夫的驚恐的尖叫劃破了沉寂,我張着嘴,眼睜睜看幾十支憑空冒出的短箭流星一般撲了過來。周圍的景物和色彩全都扭曲成陌生的輪廓,只有箭頭上一點森然的白光,以萬鈞之勢爆開在瞳孔裏。

身前有人狠狠撞了我一下,小腿尖銳的疼痛把神志拉了回來,眨眼間我已躺在了濕漉漉的草叢裏,似遠似近聽得一聲悶哼,眼前立時昏暗下來。

我絲毫也不敢動,不知過了多久,等到豎起耳朵只有風刮過樹梢的動靜,才從障礙下費力地挪出胳膊,撥開臉上淩亂的發絲。

蒼白的面孔映入眼簾,他兩道長而黑的眉斜逸入鬓,星辰似的眼眸緊緊閉上,嘴唇抿出一線嵌入根骨的孤傲。

草叢裏彌漫着鮮血的氣味,我舉起手,滿手都是滴落的殷紅。

我推了推他,見他一動不動,又把無名指放在他高挺的鼻子下,察覺到輕微的呼吸,喚了聲:“穆昀?”

他沒有回答。

移開眼,車夫被釘在樹幹上,喉嚨外露出半截箭尾,死不瞑目。

我不知為何一下子驚惶得要命,心跳猛烈撞擊着耳膜,“……穆昀!”

他要是死了,誰來幫我弄明白父親的事?

我不斷地對自己說他不能死在這個時候,不能死在我面前,不能死在伊燭要推我下火坑的當口,江從時告訴我他知道所有秘密,我怎麽能讓他輕而易舉地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四肢騰起一股力氣,我使出渾身解數從緊密的空隙裏爬了出來,環顧四面卻發現沒有半個人影。

流淌的暗紅鋪在碧草上,将皓粉落櫻染出凄凄的豔麗,我顫着目光往他的背上掃,果不其然一支三寸許的箭插入黑衣,離後心極近。

“來人啊!”我顧不上可能還有射箭的刺客沒走,嘶啞着嗓子大喊,“救人!救救我們!”

一盞茶功夫前為了擒拿江從時,五城兵馬司封了這塊地皮,穆昀讓他們押送犯人出街口,他們竟也走得幹幹淨淨!剛才的聲音不大,冷箭也只持續了一會兒,說不定沒人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人敢暗算緝拿罪犯的官員。

撿起手邊另一支短箭比了比長度,入肉的部分不多,我不懂醫術,只曉得不能随便拔箭,要及時止血。于是我一邊喊人一邊撕中衣的袖子,撕了半天覺得再這樣下去不僅他要沒命,我也會被拖下水帶進官府問話,就一鼓作氣扛起他的腰,搖搖晃晃地拖着他走上小路。

他個子高,人也很重,我的腿應該被石頭劃破了,裙子上紅了一小塊。這跟他比起來已經是天壤之別,我不停地安慰自己過了今天就再也不用受這種罪了,救他一命就當是給自己積德,他被人弄成這個半死不活的模樣就是天譴,是活該。

拖了他約莫半刻鐘,不遠處的花海中跑出幾個穿戴熟悉的身形:

“郡主!郡主!”

一大群寧王府的護衛向我奔來,我控制不住力道,揪着他衣服的手再攥不住,連自己帶穆昀通通倒在青石板上。

他背上的箭摔得一顫,我眼皮重重一跳,趴在地上就按他的胸口,聽了須臾臉色都變了:

“他、他沒有心跳了!”

話音剛落,眼淚就洶湧地沖出眼眶,好像這幾年的委屈全都跑了出來。我不管旁人怪異的神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染血衣衫破損,從來沒這麽狼狽過。

府兵們大驚失色,躊躇在十步外,面面相觑:“這可如何是好……”

手心一癢,我淚眼朦胧中望向不省人事的穆昀,愣愣地搖了他一下。半晌,他仍阖着眼,失了血色的嘴角卻漸漸翹起一個微不可見的弧度。

我左手一抖,拿起塊石頭就要往他頭上砸,被他一把握住:“伊照,你按反了。”

他牢牢地牽過我貼在左胸上,隔着兩層衣料,心髒在極緩慢地搏動,他虛弱道:“我沒死,你打算給我補一刀?”

府兵們聽到他說話,欣喜若狂,“将軍勿憂,某等這就将您送去醫館!”

穆昀烏黑的睫毛顫動了下,“郡主需要陪我去……她是人證,不可以離開。”

他掌心冰冷,怎麽甩也甩不脫,我從按錯地方的羞慚中拾起尊嚴,用衣襟擦了把臉,“你們帶他去醫館,我現在去見王爺。”

這時前頭跑來個護衛,對我們禀告道:“殿下令某等把将軍帶到潤景樓,他已差人去叫大夫了。”

伊燭是何時知道穆昀受傷的?

我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差點沒摔一跤。一名年輕的護衛拿着披風和幂籬過來,我婉拒了他的攙扶,自己撐着櫻樹打理好。

等到了潤景樓,衣物已濕透了。伊燭包的雅間在三樓,地方很大,穆昀被擡到裏面的暖閣診治,防止消息傳開。

我草草沐浴完,換了身裙子走進雅間,撲面而來的千步香掩蓋了血腥氣。

伊燭孤坐在窗口,半張臉隐在夕陽的餘晖裏,剔透眼眸映出半城春.色。

天光雲影浸入他執起的玉杯,他啜了一口,笑道:“阿照,你看這裏的櫻花,快要謝了。”

我走過去,樓建的很高,臨窗俯瞰,能看到被花海籠罩的大半個瑤琚坊。

附近東邊巷子裏花樹繁茂,如伊燭所說,石板路上到處覆蓋着凋零的花瓣。有一處十分惹眼,沒有車馬,地上的顏色也不似別處淺淡,隐約雜着鮮紅。

是當鋪門口未被清理幹淨的血跡。

視線轉移到當鋪東南的廂房,彷如有一盆冷水劈頭澆下。

和江從時見面的那間屋子,窗戶大開,此刻正對着我的眼睛。

——“你不信伊燭,連當着他的面見我都不敢。”

江從時的話回蕩在耳邊,我定了定神,連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當時他恰好面對着我,面對着我現在站的地方。

“阿照,會喝酒嗎?”

伊燭指了指案上的玉盞。

我拿起酒杯,一口氣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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