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向背
伊燭絕口不提暗殺之事,我失魂落魄地拿着筷子,任桌上的菜肴再精致,也沒有一點胃口。
未及,他忽然起身走向暖閣,我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輕聲問:“阿兄知道那些刺客是誰派來的嗎?”
會不會是聖上知道了他和伊燭的圖謀,趁他身邊沒有護衛的時候暗下殺手?
伊燭不答,回望我一眼:“別站在外面了,不怕裏面血氣重就進來吧。”
他替我掀開珠簾,牆角坐了個山羊胡的老大夫,正在水盆裏清洗棉布。那盆淡紅的水裏躺着一枚箭镞,旁邊有截三寸許的殘箭。
軟榻上趴着褪去上衣的穆昀,披散的墨發間露出蒼白的臉頰。他聽到腳步聲,半輪幽深的眼瞳在睫毛下微微一轉,眸光便落在了我身上。
我不動聲色地站在伊燭身後,聽伊燭平靜道:“虧你撐得住,大夫說差點就穿了後心。不過你底子好,仔細養一段時日就沒大礙了。”
他揮手讓老醫師退下,房裏寂然片刻,穆昀終于低聲開口:“想來是宮裏那位忍不住了,他卧床許久,還是不放心。”
我的猜測得到了印證,欲擡腳悄悄離開,伊燭卻突然道:“站着。”
他語氣淡漠,我剎那間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從未命令過我,即使想讓我照着他的計劃行事,也每每演得一場兄友妹恭的好戲,這時叫我不許出去,我是真不敢再惹他。
穆昀失了血色的唇角翹了起來,他的背上裹着厚厚的棉紗,衣衫不整半死不活,居然還能笑得出。
我陰沉着臉瞪他,他眼梢一動,長長的羽睫就無辜地垂下來,斂住了神色,挺秀的鼻梁還往枕頭上蹭了半分。
我頓時氣不打一出來,這是覺得我占了他便宜?
我跟他住在一起九年都沒打過他的主意!他小時候洗澡我都闖進去幾遭,這時候倒裝個什麽勁!
伊燭直接忽略了我,對穆昀道:“你別怨府兵來得遲,一來需要避嫌,就算我在附近,也不能親自出面,二來人多将事情鬧大,之後也讨不了好處。回頭我讓良醫正去你宅子裏看看,這些天不要操心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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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昀懶懶地擡了擡下巴,“殿下讓郡主留下,就是讓她聽這些麽。”
伊燭恢複了淺笑晏晏的态度,溫言道:“阿照,救命之恩還是要當面謝謝穆君的。”
我心裏揣摩了好幾遍他為何要這樣做,嘴上敷衍地應了:“将軍傷成這樣,本郡甚為愧疚,言稱多謝似乎太不妥了,若良醫正需要額外采購藥材,本郡願意承擔全部的賬。”
穆昀笑了聲,眉頭因為疼痛蹙起,“郡主有心。”
我除了有一個玉牒裏的名號,從來沒收到過月俸,住在寧王府也要靠帳房發銀錢過活,說為他的傷出錢,實則還是撬王府的牆角。
伊燭看看我和穆昀,“阿照今天也累了,我這就帶你回去吧。我已命人去通知穆君那名副将,過會兒樓下有車來接。”
我從穆昀□□的背上收回視線,溫順地點頭。
今日也算什麽都見識到了。
戌時渾渾噩噩地回到惜泉齋,幾個侍女正在堂屋裏抹骨牌抹得不亦樂乎,見我來了,只有鈴蘭尴尬地随我進卧室。
我不知道為什麽仿佛人人都過得比我舒坦,脾氣不佳地例行公事,問了鈴蘭今天院子裏發生了何事雲雲。
“郡主和殿下前腳剛走,崔府那位五郎的姐姐就捎來封請柬,說廿五是她的生辰,請郡主一定要賞光來侍郎府喝杯壽酒。那小厮還私下裏跟我說,崔五郎也會去。”
崔瑩……她上次答應在月底前安排我和崔慕見一面。
“郡主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早些上床吧,今晚別再畫畫了。”鈴蘭心疼地說。
我沖她笑笑,“看會兒月亮總行。”
窗紗透進晚風,月亮撥開波濤翻卷的雲層,顫巍巍地灑下滿地清輝。天上垂挂着星星,高高低低,明明滅滅,地上皓白一片,露水漸凝。
白天經歷了太多,難以睡着,一個人坐在榻沿聽風,和以前在葉裏的小床上一樣。
父親被京城的官兵帶走的那一天,我同樣沒有睡着。從此以後失眠是家常便飯,有時候半夢半醒間會看到熟悉的影子,一開始哭得厲害,次數多了就習慣了,至少還能夢見他們。我爹曾經問我,他要是不在了怎麽辦,我說可以賣畫養活家裏幾個洗衣做飯的老仆,外加寄住在家裏的穆昀。他又問我會不會在他歸西後把穆昀給丢出去,我鄭重其事地告訴他,房子給我就行,其他好商量。
而事實上,我親自把他花了多年積蓄買來的宅邸燒了一部分,火勢沒控制好,波及到了圍牆外的竹林。
穿過竹林,是開着迎春花的小路,沿着小路上坡走百十步,就能看到一座私塾,和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
我把頭埋在膝蓋間,悶悶嘆了口氣。
轉眼就是侍郎夫人的生辰,一大早鈴蘭就幫我梳好了頭發,貼好了花钿,推着我到西洋穿衣鏡前左看右看,最後又豪氣萬丈地抱出一堆衣裙讓我一件件試穿。
我從小選擇東西就各外困難,只盼着人家替我挑好,自己費神就頭暈,于是緘口不言,等着鈴蘭往我身上比劃。
鏡子裏映出顏色很淡的嘴唇,氣血虛,我用力抿了抿,看來得弄點口脂了。除此之外倒還可看,蝶髻上戴了一支镂金點翠的釵子,腕上套了個白玉镯,配上藕荷色的襦裙,盡量應應熱鬧的景。
巳時到了侍郎府,府上正緊鑼密鼓地準備宴會。門外停的轎子不多,清一色粉油壁雕花窗,裏頭裝着世家女眷。
宅子不大,布置得很是精致,酒席擺在佳木蔥茏的花廳裏。我數了數,一共不過二十個小姐少婦,年紀都不大,攜着各自的禮物來給崔瑩過生日。
崔瑩圖省事坐在寝房裏,這些人應該全是與她交好的,她才不怕怠慢。侍郎夫妻低調和睦,府中被打理得井井有條,從門口到後院耳朵都要被恭維聲磨出繭了。
但官宦之家,做到這一步着實不易。
走在廊上,一個垂髫小侍女對我福身道:“夫人在房裏等着郡主呢,奴婢這就帶您去。”
鈴蘭自告奮勇要去花廳和別的侍女混熟打探消息,我叮囑了幾句,就跟着小侍女七彎八繞地往卧房走。
還沒到敲門通報,房門就一下子開了,崔瑩嬌豔明媚的臉龐探出來:“阿照來了呀,快進來。”
她一把将我扯了進去,搖着我的手問:“我這身裙子怎麽樣?”
我自是連連稱贊,她一面嗤笑,一面彈着我的額頭,高聲道:“小五!”
珠簾後崔慕正坐在梨木桌旁,低頭注視着一個明晃晃的首飾盒。他聞聲擡起眼,見我站在簾子外,微窘了片刻,啪嗒一下關上盒子站起來:
“郡主。”
崔瑩牽着我走到桌前,“你關什麽啊,讓你挑個墜子磨磨蹭蹭的。”她抱起盒子,“姐姐去花廳了,你們兩在這兒好好的。”
崔慕僵着臉:“要去快去。”
“阿照一會兒直接過來就行,我叫人給你送飯,你待在房裏,不許亂跑。”她說完,笑着瞥了我和崔慕一眼,腳下生風地掩了門出去。
崔慕有些歉然地對我說:“她總是這樣,郡主不要在意。”
我嫉妒他有個姐姐,不開心地道:“沒事,公子快坐吧。”
我們在桌子的兩頭坐下,“勞煩公子一趟,實是有些話不得不和公子說。”
崔慕從容地添了盞雨前茶,用手指推到我面前:“家姐生日,本就該來。”他對上我的眼睛,“況且崔某也有件事要拜托郡主。”
我壓下吃驚,“公子請先說吧,有什麽能幫上忙的我一定盡力。”
他突然忍俊不禁:“……我們真是奇怪。下月才成婚,現在就開始互相麻煩了。”
我呵呵兩下,洗耳恭聽。
“崔某這裏有樣東西,需要郡主帶給貴妃娘娘。”
他從袖袋裏取出一根簪子,通體用白玉雕成,簪頭升騰霭霭流雲,晶瑩如雪。
我一眼看到上面刻着兩個工整的小篆:慎獨。
“穆将軍的字。”
“是。”
崔慕簡潔利落地道。
我有些後悔在他面前脫口而出,他倒沒有避諱,繼續說:“進宮會有女官搜身,除非宗室。郡主只需交給貴妃,她不會向你詢問。”
他加重了語氣,分明是不想讓我有所詢問。
這已經算是私相授受了吧,穆昀什麽時候認識崔貴妃的?
我忍不住道:“穆将軍做的簪子,通過公子帶給貴妃娘娘?”
崔慕饒有興趣地望着我,目光卻是極冷靜的,“聽說當年在葉裏,穆君和郡主青梅竹馬?”
“公子原來這麽想。”
他笑笑,“伊照,我總有責任了解。”
我什麽話都接不下去,不自然地說:“至于我想從公子這裏打聽的,是三年前我父親到京城後朝堂上的動向。如果公子那時得到的消息與邸抄上的公示有出入,請告訴我。”
我語氣懇切,他沉吟一刻,直視着我說:“我那時雖在京城,卻并不比你在葉裏聽到的多。郡王被押送到京城就立即下了昭獄,左相家同時被抄,外人看來的确是兩人勾結。你問我內情,我不能給你明确的回答,”他頓了頓,“但你不妨去問貴妃娘娘,據說下旨當日,聖上是歇在玉明宮的。”
我盯着清澈澄碧的茶水,點頭低低道:“我明白,多謝公子了。”
“伊照,我可以同你說這種隐秘,是因為我下月廿六就要把你從寧王府接回家。”
崔慕淡淡道:“你來京城之前,就應該預料到他們給你安排的前路,賜婚這樁事誰也改不了,無論你意志如何,都不能讓崔氏在京中失了顏面。我不管你是否對我滿意,也不管你曾經待見過誰,只要你能将心比心,我會給予你最大的尊敬。”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已是耐心到極致,高門貴胄骨子裏的高傲從來容不下別人踐踏。
“我的确曾經打算從京城找機會回葉裏,可是我現在不願走。無他,沒有條件,沒有理由……我不想一輩子都蒙在鼓裏,比起寄居寧王府,我以為公子至少能允許我像現在這樣說話。”
崔慕沒有生氣,凝視我許久,道:“我至少不會允許任何人在我面前欺侮我的未婚妻子。”
我側過臉,眼眶險些一紅,“……那天,我很感激你替我解圍。”
崔慕搖搖頭,“舉手之勞。倒讓你看了我們崔家人的笑話——不過姑姑也不能算是崔家人了。”
他頗有些意味深長。
外面驀地響起叩門聲,崔慕無可奈何地道:“進來!”
崔瑩換了身湖藍的裙子,挽着銀粉攢花的披帛,描了一雙秀長蛾眉,擡擡手裏的首飾盒:“我把這個放回來。小五,你沒欺負阿照吧?”
她妙目輕睨,崔慕好像快受夠了,毫不留情地拆穿:“下人都瞌睡了?你換個借口吧!”
崔瑩嘆了口氣,撫着南珠耳墜轉身往外走,“真是傷心……”
我瞧着崔慕黑沉沉的臉色,趕緊對他說:“表姐是怕我說錯話,惹你不高興。”
崔瑩立刻反駁道:“我已經被這孩子惹得很不高興了,阿照,你同我去後院,我們不給他留飯了。”
她煞有介事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抛出幾個字:“這怎麽好。”
崔瑩不知有沒有聽到我們的談話,她越對我熱絡,我就越不安。她想看我維護她弟弟,我卻無法做到她期望的那樣。
果然她微有些失望,朝崔慕哼了一聲,拉着我跨出門檻:“阿照比別理他,還是你懂事……想當年你住在崔府的時候,我還翻了牆過來帶你玩呢。哎,你不記得了吧。”
我記不清五歲前和母親住在崔家的光景,她絮絮叨叨的話語間甚是懷念,我默默聽着,突然發現自己喪失了完全信任一個人的能力。
“記不得了。”我喃喃道。
崔瑩停住步子,那一瞬她看起來想說點什麽,終究沒有開口。
“謝謝表姐。”
她明麗的笑容淡了下來,“阿照,我把你當親妹妹,你不用跟我說謝謝或者抱歉。”
我們彼此心照不宣。
宴會上大家其樂融融,小姐們使出閨中學習的各樣技藝,又是彈琴又是作詩,崔瑩坐在上首,把八面玲珑四字诠釋得淋漓盡致。我覺得自己下輩子都學不來她的收放自如,那禮部侍郎真是三生有幸。
酒過三巡,有位小姐凄聲道:“方才提到王家妹妹,她真是可憐,江家如今成了這個破敗樣子,她不但沒了着落,還生着病……”說完便在席上哭起來,旁人怎麽勸也勸不住,妝弄得一塌糊塗。
這年頭心地純良的姑娘不多了,我和她坐的近,正要安慰她,不知是誰無心冒出一句:
“據聞沅芷出疹子的前幾日去拜訪過郡主,郡主當時有察覺她身子不好嗎?”
衆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我身上,我清清嗓子,道:“本郡和嬷嬷都未發覺不妥,還送了她一串菩提珠子呢,沒想到她回去就……”
出疹子?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那天她走的時候有點咳嗽,第二天來要江從時的信,咳得更厲害了,袖子下也發了一片紅色的疙瘩。
“你們不曉得,傳是傳重病……”另一個鵝黃衫子的小姐用團扇掩着嘴,“我小時候家住她隔壁,聽阿娘說她就近不得貓狗家禽,不然就會咳得幾天下不了床,背上也癢的不得了。她多半是不小心碰了什麽帶毛的畜生,尚書大人正好可以用這個理由退婚。”
縱然江從時被指為逆賊,王尚書也不好立馬翻臉不認人,退婚是肯定得退的,這時寶貝女兒身子有恙,可不是天意?
我心事重重,無暇腹诽尚書虛僞了,因為我屋子裏正養着一只卷毛畜生,很可能就是罪魁禍首。
那天我似乎把小狐貍塞進袖子裏了。
……都是穆昀的錯,沒事獵什麽狐貍。
宴會結束已是申時,崔瑩要留晚飯,被我婉拒了,于是就讓崔慕從側門送我上車。
我想了想,還是掀開車簾對他道:“我會把東西帶給貴妃娘娘的,公子放心。”
他似笑非笑,“也許她一看到簪子,就什麽都告訴你了。”
我不由自主地問:“貴妃以前和穆昀很熟嗎……”
崔慕不假思索地道:“也不算太熟,不過祖父起初考慮過不讓四姐進宮。郡王尚且對穆昀有恩,他都能為一己之私不念舊情,其人城府太深,我們不值得把一個嫡女浪費在他手裏。”
他揚起嘴唇,“郡主現在對我們知根知底,卻讓崔某放心。”
我皺眉,明明是他先說的,我只要他回答一兩個字就好。
崔慕打下車簾,“下月見。”
車夫的馬鞭在空中甩出呼嘯,車子飛速向前駛去,我再朝窗外看時,侍郎府的房檐已隐在一片疊起的瓦片之中了。
崔慕的聲音回蕩在耳邊,晚上我不出意外,又失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