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心結

我一時無言以對。

穆昀恢複了平日的态度,朝我走過來,“副官向我禀報過,你來要的證據我沒法給你,早就毀了。”

我給自己鼓了鼓氣,“那不重要。穆昀,我想聽你再說一遍,從今天回府一直到下個月的婚禮,我都不會有機會躲開伊燭。”

他目中看不出情緒,“那麽你就不該亂跑,我會把你送回去,順便給寧王賠罪。至于三年前的事,我确實做過,罔顧你父親對我十年的恩情,所以并無解釋的必要。我用他換了城主之位和朔州的兵權,如果我心裏沒有一點雜念,根本不會答應他實行計劃。伊照,這些你難道不明白?”

“江家若不那麽說,你就會來城主府問我?伊照,我在葉裏三年,你連那條街都沒去過,我要是還能回王府和你說來話長負荊請罪,那真是毫無愧意了。”

他的瞳仁越來越黑,“你要離開曲黎,我就随你,寧王要你嫁給崔五,他是個不錯的人,你似乎很中意,所以我也随你。伊照,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我還有別的事要去做,顧不上把你帶回曲黎,或是葉裏。左右你現在知道了來龍去脈,我這幾年幫你維持生計,保留了晉西郡王府的地契,已經仁至義盡,這樣看來,我們互不相欠。”

我呆呆地站了一會兒,試着挪動腳步,發現全身都脫了力氣。

他繼續說:“你嫁給崔慕的時候,我會以兄長的身份加幾擡嫁妝,希望你以後能與他相敬如賓。”

臉上冰涼,我拿手一摸,在裙子上擦了擦,從喉嚨裏溢出兩個字:“多謝。”

我還想對他說點什麽,看着他冷淡的表情,低聲道:“如果我以前對你好一點,你就不會這變成這樣吧?穆昀,崔貴妃說我始終對你有偏見,從來沒相信過你,是我不對,現在道歉應該也遲了。我這三年自己養家很累,十分感激你的幫助,但只能做到這一步。像你說的,你畢竟還是做過,我無法原諒一個導致我爹在獄中自盡的人。”

他平靜如水的目光波動了一瞬,“伊照,我從沒期望過你對我像對自己、對你父親那麽好,我那時總會想,你在我身邊就夠了,可是最後,竟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來京城後我想通了一些,也許我們各自按現在的方向走下去,會是最好的歸宿——你成為崔夫人,我幫助寧王成事,再娶妻生子,重立宗族牌位。你說呢?”

我說道:“很好。”

他笑了,“那你哭什麽?”

我按着眼睛,掌心裏一片決堤的水漬,“可能是高興的。”

“我送你出去。”

他仿佛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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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捂着半張臉跟他出門,沒看路被門檻絆了一跤,索性直接坐在上面抹眼淚。

他深吸一口氣,“你幹什麽?”

我靠着門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要回去,不要見伊燭……他總有一天會送了我的命!我爹要是知道……”

他嘆了聲,“我就不會把你賣了?你沖我鬧脾氣有用嗎?你爹已經不在了。”

胸口猶如被針猛地紮了一下,我淚眼朦胧地擡起頭,“我爹要是知道我這樣……這樣……”我難過得幾乎說不下去,“他會傷心的……我不要在這裏待了,我們回葉裏去吧,哥哥……”

嗓音驟然消失在喉嚨裏,手中攥着的絡子一松,極清脆地磕在木頭上。

穆昀也愣住了。

他緩慢地蹲下身,用手指碰了碰濕漉漉的睫毛,過了很久,方才垂眸輕輕道:“晚飯後我送你回寧王府,伊燭不會把你怎麽樣。伊照,不要再讓我為難了。”

我用帕子把臉打理幹淨,紅着眼睛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穆昀轉過身,“快起來,像什麽樣子。”

他等了一會兒,複又回頭,見我仍箕踞在門檻邊,扶住額:“我沒騙過你……女孩子別這麽坐。”

我得了保證,撐着雕花門框站直了腿,哽咽道:“你說話算話啊。”

他讓我在二層小樓裏等着婢女送飯,自己去了前院與王府的人交涉。我一天沒吃東西,餓過了頭,胃都不疼了,待到熱氣騰騰的飯菜端上來,縱然鼻子堵着,那股誘人的香味也直竄腦門。

之前那個清秀的婢女侍立在一旁,先給我盛了碗黃澄澄的小米粥暖胃。我心情低落,顧不上陌生人在場,嘎吱嘎吱咬起了勺子,望着五六盤家常菜發呆。

“菜可還合您胃口?”

婢女突然發話,我随口道:“啊,挺好的。”

她抿嘴笑道:“将軍和那些人打過交道了,郡主不用擔心,看您臉色不大好,将軍去廚房讓人熬了粥,又做了幾碟西北那邊的吃食。”

我低下頭看着潔白的小瓷碗,拿筷子在裏頭一圈圈地攪,“粥煮的不錯。”

拖拖拉拉吃完晚飯已是戌時,我萬分艱難地随着婢女穿過花園,沿着雲牆朝月亮門後走。天上的星星掉落在黑漆漆的池塘裏,驚起幾尾小魚,細微的水波聲在昏暗中格外清晰。

園子很大,我卻感覺每一步都跨了足有七八尺遠,沒幾息的工夫就到了地方。

庭院裏種着幾竿翠竹,穆昀手持一盞紙燈,靜靜地倚在槐樹下。泛黃的紙面映出竹葉細長袅娜的影子,漾着幾絲月影,幾絲風色,連同他深邃的眸子,也鋪了一層明潤的星光。

我不由自主地在丈外停下,生硬地開口:“讓你久等了。”

他的面容在跳躍的燭光裏愈加蒼白,下颔的線條繃得很緊。

我猶豫道:“是背上的傷口不太好嗎?你要是不舒服,我就一個人……”

“很疼。”他平淡地說,“如果你沒那麽多事,我就在屋裏休息了。”

我便不再說話,跟在他後面,一路沉默地走出宅子漆紅的大門。沒有看見伊燭派來領我的人,可能在街角候着,我很怕看見那個被我甩掉的車夫,他要是在,我寧願用兩條腿走回城東。

橘色的光線在前方晃動,每踏出一步,黑暗就被驅散半分,長長的街道好似沒有盡頭。

草蟲在耳邊絮絮鳴叫,萦繞心頭的恐懼突然間消失了。

燈光倏地大亮,我連忙擋住眼睛,冷不防被他抓住手腕。他隔着燈凝視着我,嘴唇微微地揚起來,“伊照,走路要看路。”

我環顧四周,發現已到了馬車跟前,七八個府兵冷冰冰地肅立成兩排。

我下意識矮了脊背縮在他後面,他伸出手撥弄一下我腰間的絡子,利落地跨上匹菱花駿馬,“郡主請上車。”

一路無話,我跪坐在舒适柔軟的墊子上,發髻間的翠玉步搖晃得我心煩意亂,便一把扯下來扔在角落裏。

走到一半,我掀起紗簾,透過窗看到夜色裏幾個模糊的輪廓。晚市熱鬧非凡,經過幾處街口,人聲鼎沸起來,歌舞坊前花枝招展的姑娘們招攬着顧客。琳琅的燈火悠悠轉轉,幾束玉蘭花抛向了騎馬的年輕将軍,我貼着玻璃,一眨不眨地盯着。

穆昀笑吟吟地說了幾個字,那些抱着花的漂亮姑娘露出失望又好奇的暧昧神情,其中一個直直往車窗望來。

我刷地放下簾子,正襟危坐,一顆心跳得無端劇烈。

外面不停地換着背景,我漫無目的地躺着,車頂上淡藍色的光束一次次旋轉移開,最後歸于靜止。

“阿照累了一天,早些回房休息吧。”

是伊燭冷靜而溫柔的聲音。

我整了整衣裙頭發,扶着早已等在影壁邊的鈴蘭下車,“多謝阿兄。”

穆昀站在幾尺外,道:“殿下不必擔心,她明白分寸。”

我再明白不過。

惜泉齋外多了些府兵把守,我閉緊門戶,洗去一身塵埃,披衣倒在枕頭上。

鈴蘭坐在床邊,憂心忡忡地說:“郡主不回來,我都急死了,虧采桑和采薇還說風涼話。您再等一等,到下月廿六,咱們就能離開這鬼地方了。聽夫人說明兒起免了郡主招待客人,正好清靜清靜。”

她去外間繡新婦的羅帕,還要縫制貼身的衣物,收拾從曲黎帶來的包袱,忙得不可開交。

床頭燃着安神香,我聞着幽幽的氣味陷入睡眠,半夜三更做個噩夢,爬起來一杯水澆滅了香爐。

銅鏡裏的人雙頰消瘦,眼睛浮腫,我不忍心看這幅慘兮兮的畫面,哀嘆着将窗子支開一小條縫,吹風。

風裏有蟲聲,草聲,水聲,恍惚間宛若置身于千裏之外的荒涼王府,光影溟濛,年月如輪。

那一年邊城剛從寒冬中醒來,父親把我叫去書房,指着桃花樹下的少年說,你不喜歡就不喜歡,別欺負他,以後要吃虧的。

我沒有能耐欺負他,可是現在也落得這個下場。也罷,我爹從來做不出一件讓我歡欣鼓舞的事,收養穆昀是這樣,三年前還是這樣。

他和左相的恩怨我不清楚,因為很少在我面前提。當今聖上禦極後,左相大悔挑錯了傀儡,讓一個前途無量的皇子登上國君之位,給自己下了絆子,于是便偃旗息鼓,兢兢業業地做起本職,打算在年內拿先帝賜的丹書鐵券當盾牌,了結俗務告老還鄉。

父親聽聞此事,立刻焦急萬分,我不知道他如何想的,竟然不計代價也要在左相任上将他扳倒。阿娘尚在時,離京前我同她住在崔府,父親名義上出門遠游多年,實際則到了邊疆,暗中搜集相黨私通狄戎的證據。他将那證據放在雲惠的禪房裏,我猜他當時就要把事情抖出來,但阿娘突然病故,打亂了計劃。他帶着我去了葉裏,十年後終究忍耐不住,憑着一半書信僞造了相黨在本朝勾結外敵的假象,不慎被江禦史發現,通報了左相。

穆昀當時正從朔方趕回京城參加殿試,從雲惠那裏拿了東西要交上去,眼看情形不對,便趕緊聯絡遠在葉裏的父親,得了一大封加急的傳信。父親認為事已至此,趁大理寺的人沒有動身出京抓捕,就幹脆把自己的命也搭上,要穆昀在瓊林宴第二日的朝會上公然揭發自己夥同左相打算謀反。穆昀搶在相黨前大義滅親,遞交了另一半舊物和新制的證詞,戲演得極其成功,以致于皇帝還額外升了他的軍階,贈了他城主绶印。

每一個字都是父親親手所寫,聖旨定下罪名立即拘捕,三堂會審得出結果,投入昭獄,一切都順理成章。就算聖上知道他是無辜的,也不會放過這個除去丞相的大好機會。

國朝律令,謀反的宗室家眷不能殺,沒入教坊或掖庭,若是有人在禦前說話,就會好些。據崔貴妃敘述,陛下那天上朝前似乎心裏已經有底,刻意不在寝宮,避過求見聖面的金吾将軍,晨起時還說了如今宗室凋零,想要行善積德之語。

晉西郡王妃早逝,膝下只有一個女孩兒,府裏寥寥幾個仆從,抄家也充不了國庫。大昭狀元和榜眼稱贊一番聖上仁德,這事就全然算在了父親頭上,于我無關。

穆昀要為父母宗族一百多口人報仇,父親不論手段也要達到目的,你情我願,确然沒有可推拒的地方。

只是他們到底有沒有想過我?一個兩個,都這麽令人失望。不管父親跟那些人有什麽宿怨,放棄當下安寧的生活,都是我不能認同的。

然而我再怎麽埋怨,他都早已經轉世投胎去了,這輩子的緣分淺得令人發指。

想完這些天都亮了,東邊天際泛起魚肚白,我被困在這座牢籠裏,連心也飛不出去。

翻出那支中吉的簽,我用力握了握,而後從樓閣裏扔了出去。

見鬼去吧。

整整一個月,我都沒出過門。四月的京城花團錦簇,笙歌曼曼,看起來一片和樂,而我總是揪心伊燭的造反大業,一着不慎,我們就全完了,到時候看聖上還能說出“宗室零落、不忍相殘”的話來。

他所憑借的只是穆昀的朔州衛,我小看穆昀的野心了。

從中旬開始,崔家的聘禮源源不斷地擡進王府的倉庫,十幾個烏沉沉的大箱子在惜泉齋一字擺開,等我來驗收。侍女們個個跑東跑西,鈴蘭有了個大丫鬟的樣子,橫眉瞪眼地使喚崔氏派來的下人,我窩在卧房裏給狐貍梳尾巴,兩耳不聞窗外事。

崔氏帶着兩三個婆子闖進來,語氣嚴厲:“郡主怎麽還這般有閑心,明日晌午就要等五郎來迎了,所有東西都安排好了嗎?”

我懶懶地扯了嘴角,奇怪道:“姨母問那幾個丫頭不就成了,我畢竟年紀輕,沒甚經驗,他們月初就開始忙活,想必萬事皆打理得稱您心意。”

她鳳眼一眯,把語氣放緩和了些:“今日帶着府裏的老人過來教你作新婦的規矩,郡主要曉得,你是從寧王府出去的,在夫家若受了氣,只有我們可以依靠。”

我淡淡颔首,“姨母關心,我必不敢忘。”

崔氏上下打量着我,挽着織了寶相花的绛紫披帛,昂着頭高傲地說道:“郡主體諒我們,真叫人歡喜。”

她施施然離開,留下滿臉堆笑的老婆子照看我。她們神神秘秘地掏出本書,一頁頁翻給我看,見我面無表情,紛紛露出驚疑不定的目光。

一個婆子笑道:“難得有未出閣的姑娘家這般大方,郡主真是沉得住氣。”

換了個人她們就要私下嚼舌根了,誰家的丫頭這麽不知羞恥,看這種圖也不臉紅。

想當年十二三歲時我在路邊攤上順了一本粗糙的圖集,夾在穆昀書桌的策論裏,想讓我爹訓他,結果那天我爹是進去查看了,卻什麽也沒發生。

然後第二天,我就在他策論裏翻到了一本嶄新的精致畫冊,還帶表情的,畫的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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