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宮變

五更天的時候,遠處宮城的鐘鼓把我弄醒了。

我睜開眼,目光透過紗帳,觸摸到窗外一角微微發藍的天空。清晨的涼意漠漠襲來,我裹緊了被子,還是覺得冷。

侍女們匆忙的腳步聲在外間窸窸窣窣響起,不久,帳子外頭就輕柔地喚了聲:

“郡主醒了嗎?該起來沐浴更衣了。”

呼吸突然變得急促,我抓着被角,死都不願意從床上爬起來,壓着顫抖的嗓音問道:“幾時了?”

“快到卯正了,咱們得動作快些,崔家那邊已經開始準備了呢!”

大概是看我沒有回應,鈴蘭拉開了紗帳,捂着嘴低低驚道:“哎!等會兒我弄些冰來敷着……郡主千萬別在人跟前出岔子呀!”她面上露出哀色,“郡主聽我說句吧,您自己心裏不快活,沒人知道,可要是在今天讓那些看不起人的家夥嚼了舌根,以後您再想清靜也不成了!”

她把幾個探頭探腦的侍女趕出去,扶着我下床,“明天這個時候一切都好了,不用看見崔夫人,也不用看見那幫小蹄子……五郎會對郡主好的,李夫人和侍郎夫人也都喜歡郡主……”

她喋喋不休,仿佛恨不得代我嫁過去逃離寧王府這個火坑。

沐浴時不停有主屋的侍女來催,鈴蘭架不住他們人多勢大,被叫去暖閣裏給婆子打下手。那幾個手捧香膏銀盆的大丫鬟将我按在池子裏翻來覆去折騰了足有一個時辰,之後又七手八腳地把我拖去了卧房,預備梳妝打扮。

坐在鏡子前,頭發還滴着水,我神經緊繃,四肢僵硬。

一個拉着絲線的婆子誇贊道:“郡主這頭頭發真是好,又黑又順,六小姐當年出閣時也是這樣呢!”

……這是國公府的家仆?

我不禁怔了片刻,有人說道:“正是哩,如今郡主嫁來咱家,親上作親,小姐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郡主和五郎白頭到老!”

婆子們笑作一團,屋裏彌漫着喜氣洋洋的氣氛,連檐下的燕子也叽叽喳喳叫起來。

鏡中的映像漸漸凝成另一張臉,煙眉水眼,淺笑端莊,永遠是那樣溫柔,那樣靜谧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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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多年沒有再夢到她了。她要是知道她的女兒重蹈覆轍,踏進了崔家的門,就是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吧。

來京城的借口本是給她掃墓,可我現在根本不敢去墓碑前上香磕頭,作兒女的若是過的不好,有什麽臉面去拜訪逝去的父母,跟他們違心地說自己事事遂願、皆大歡喜呢?

桃木梳從發頂梳到發尾,一絲不茍地來回三次,發絲上沾染的水珠消散在空中。婆子們退下去查看衣物,另換了四五個侍女替我挽上樣式繁複的發髻,拿水沾了螺子黛開始描眉。大大小小的漆盒整整齊齊陳列在長桌上,等依次打開一遍已過巳時。

屋外的爆竹驚雷般炸開,頃刻間噼裏啪啦響成一片。采薇和采桑放下手頭的花钿,興高采烈地笑道:“花轎到王府門口了!郡主穿這身真真好看,姑爺一定喜歡極了。”

崔氏讓她們作陪嫁,這兩人喜出望外,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是等不及要去給人家做姨娘。

鈴蘭冷哼道:“我們郡主便是不戴這副頭面,也是天底下數得過來的美人,姑爺歡不歡喜與你們有何幹系!”

周遭的吵吵嚷嚷忽然隐了下去,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在空茫的腦海裏異常清晰,我捂住耳朵緊閉上眼,那一刻幾欲破窗而逃。

“快去攔轎門!”

仆婦丫鬟的尖叫高亢地回蕩在偌大的王府裏,剎那間百十號人潮水般湧去前院,留在惜泉齋的侍女們也興奮得滿面紅光。

鈴蘭牽着我的手走到床邊,擔憂地摩挲着,“郡主快振作起來吧,五郎說什麽也是個難得的儀賓,您得為以後着想啊。”

掌心冷得像冰,我艱難地開口:“你別說了,我知道。”

離開曲黎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早料到有這麽一天,可眼下與彼時的心境大相徑庭,沒有真正經歷過,就絲毫不知道它有多讓人畏懼。

鏡子裏的新娘鳳冠霞帔,丹蔻玉珰,只是臉色如雪,一雙眸子宛如黑洞,透不出半絲光彩。

我看着她陌生的面容,喃喃道:“過了今天就好……”

明天這個時候,不會有崔氏,不會有伊燭,不會有任何讓我煩心的事,權當今日做了場夢,醒了就重新開始,就會一帆風順。

崔慕沒什麽可指摘之處,他有前途,有品格,有家産,就算态度冷淡,他也不會委屈我,不會讓我被人當成笑柄。

他比一般的世家子不知優秀了多少倍……我咬住嘴唇,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溢了出來,吓得鈴蘭抓起絹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生怕弄花了妝。

我攥着帕子哽咽,想鎮靜下來,結果哭得更兇,伏在枕頭上發洩得昏天黑地。

鈴蘭六神無主,對外面恨恨喊道:“郡主舍不得夫人和王爺,心中難過,你們打冷盆水進來!”

“來了來了……”

過了會兒,有人驀地高叫道:“什麽?郡主也得過去?”

我躺在床上,麻木地望着帳頂,鈴蘭驟然掀了帷幔,語氣驚疑不定:

“郡主,宮中來了幾個黃門傳旨,讓王府女眷現在進宮,不得耽誤片刻!”

我一個激靈,從被子上直直坐了起來。

大紅的喜轎停在寧王府的石獅子中央,轎前鋪了滿地豔麗彩紙。轎夫和數十名仆從跪在階下,崔氏正沉着臉和一個宦官交談。幾位騎馬來迎的公子垂手立在一旁,見我來了,尴尬地面面相觑。

為了今日的送嫁,王府外圍的街道不許人行,這時沒了爆竹喧鳴,反而冷清得十分詭異。

本該站在我面前的崔慕不見蹤影,我斂着繡袍走到崔氏身邊,問道:“公公可否再說一遍旨意?”

那黃門朝我躬了躬身,拖長尖細的嗓子道:“這聖旨上只叫郡主和夫人立即入禁中,其餘的某等也不知曉。今日郡主大喜,某等實在不該壞了兩府的好事,但上面吩咐如此,只能望諸位擔待着了。”

崔氏眉心緊鎖,一粒汗珠從後頸滑到領子裏,“崔五郎現在何處?”

黃門含糊道:“聖上是否有別的口谕交給崔大人,豈是某等能定論的。”

心中的不安逐漸浮現,這麽急着讓女眷離府,連新郎都跑了,莫不是出了天大的意外?

我看向敞開的大門,人頭攢動,唯獨伊燭不在。

喜轎孤零零地停在原地,我們換了馬車,風馳電掣地往宮城駛去。

到了宮門處,遠遠望見還有好些馬車接二連三停在空曠肅靜的街口,天空陰沉沉的,仿佛要落雨。

崔氏不安地低聲詢問:“公公要帶妾身和郡主去西宮?”

我記得這是去玉明宮的路,果然內侍換了态度,冷淡道:“郡主、夫人和貴妃娘娘待在一處,因算是一家人。”

崔氏驟然瞪大鳳目,失聲道:“貴妃娘娘!”

看來她也明白了,寧王成敗全在今日一舉。

我攏起袖子,緩步跟宮女走上臺階,灰色的蒼穹與魚貫而來的士兵消失在殿門閉合的縫隙裏,啪嗒一下,腳下的地面震了震。

望了一圈,整個玉明宮居然只有我們兩個崔氏的人,其他的女眷難道還在國公府嗎?

“姑母。”

崔貴妃曳着秋香色的宮裙從屏風後走來,眼角彎如弦月,“原來郡主也在呀。”

“娘娘,”崔氏見宮人走了個幹淨,宮門也落了鎖,焦急萬分地近前道:“您這裏消息比府裏靈通,可知父親現在……”

崔貴妃嘆了口氣,“祖父的現況我也不知,但傳聞自從半月前家裏名醫就沒斷過。我正想着姑母清楚些呢……唉,只因太後将女郎們召入宮中為陛下祈福後,我就沒出過園子。”

崔氏深吸口氣,冷靜下來,“我總是相信阿燭的,娘娘也別過于憂慮,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眼下這個時候,只求菩薩保佑了。”

我凝視着鞋面上的珍珠,菩薩若是靈驗,就讓我離她們遠遠的吧,我的命是爹娘給的,被這麽玩掉太虧。

“郡主本來應該在轎子上,委屈你了,日後叫五郎補償回來。”崔貴妃對我柔柔道,甚是歉然。

我反而有些莫名的輕松,做出無奈的樣子:“五郎一定有他的要事,我不怪他。”

崔貴妃啜了口茶,“那便好。我猜一會兒玉明宮還要來人,姑母和郡主——”

她話音未落,殿外驀然起了短促的呼嘯,一時間屋裏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聽得見。

半晌,崔氏捂着胸口強自鎮定:“是鳴镝!”

“把燈都點起來。”

崔貴妃站在榻前高聲吩咐,走來兩三個素衣白裳的大宮女,一盞盞琉璃燈添過去,乍亮的火光映着她們麻木的面容,透出淡淡的絕望。

崔氏越發躁慮,來回踱着步子,忽然目光一凜,錐子似的紮在我身上:“你倒是悠閑!若是阿燭有個三長兩短,崔慕也沒有好下場,你一介孤女,怕是在京城裏一天也過不下去!”

如雷的鼓聲從厚重的木門外傳到耳畔,我冷笑道:“本以為姨母不缺底氣呢,您嗓門再大點,這玉明宮外把守的上直親軍可不像府兵脾氣那麽好!”

崔氏陰狠地看着我,我其實心裏也沒轍。要是伊燭和穆昀成功了,崔慕又沒有來接我,崔氏肯定要把我大卸八塊才解恨,可我就是逞一時意氣,也不要讓她指着鼻子罵。他們惹出滔天大禍,憑什麽要拿我出氣?

“娘娘,娘娘!”

一個宮女跑到崔貴妃那兒,附耳說了什麽,她臉色一變,沉聲道:“開門。”

我們踏出正殿,屏息凝神,銅闩甫一放開,鼎沸的呼喊就從門口蜂擁而至:

“娘娘救救我們啊!”

一大群年紀不大的女眷提着裙子沖進庭院,個個滿臉淚痕、驚慌失措,領頭的夫人抽抽噎噎地哭道:“兩個時辰前府中突然來了一幫拿刀劍的侍衛,因三房小叔在城防司,大家就曉得不是巡檢,是宮裏要來拿人!不料除了老夫人并幾個在庵堂服侍的妯娌,其餘人都被侍衛塞上車帶到這兒,剛才還聽到風言風語,說您怕是不讓娘家人進來……如今太爺沒了,大伯他們這會兒還不知什麽光景!五郎得了消息去禦前打探,他在翰林院好好地當差,聖上可不能斷了他的前途啊……”

她一哭,院子裏霎時癱了大半,女人們呼天搶地,鬧騰得人頭暈。

那位夫人還在絮絮叨叨:“五郎這孩子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娘娘想想法子吧,他萬一出了事,家裏就真在朝堂上站不起來了!”

崔貴妃瞥了眼袖手旁觀的我,嘆氣道:“本宮與你們一般心情,可着急也沒有用,上面把你們放進本宮這裏,就是要以此威脅崔氏,大夥兒都心知肚明。我這個貴妃難道還在太後跟前有個幾斤幾兩?再說,嬸嬸當着郡主的面說這種事,可不僅僅是道個歉的工夫。”

我還沒開口,崔氏就如同被刺激了似的高叫道:“崔家這麽多小輩,又不是只五郎一個有出息!前邊還沒定論呢,你們此刻要是靠那幾個沒官沒品的小子,還能站在娘娘寝宮胡言亂語?”

依女眷所言,這些人要不是質疑寧王,就是不清楚他的圖謀,但崔氏自然容不得她們擡高崔慕貶低她的兒子,因為伊燭是她唯一值得誇耀的榮譽。

那哭哭啼啼的夫人被她吓住,又反應過來貴妃的話,呆呆地轉過臉,“郡主……”

我揮揮袖子,“夫人先擔心自己的安危吧,本郡在您這兒不值一提。”

鼓聲愈演愈烈,女眷們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在地毯上六神無主地走來走去,幾個作母親的抱緊自己的女孩兒涕淚漣漣,活像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這麽多搭上同一條船的人中,竟沒有一個安慰別人的。我冷眼看着,不知過了多久,宮門被什麽東西轟然一撞,那銅闩便猛地顫了幾顫,連同所有人的心瞬時高高懸在了嗓子眼。

“朔州衛攻進來了!”

黃門連滾帶爬地奔到崔貴妃鞋底,聲嘶力竭:“羽林軍圍了玉明宮,要緝拿寧王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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