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終章
崔氏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她。
穆昀接着平淡道:“先前被削了爵位的晉西郡王胞弟、鎮國将軍伊檀乃是左相的私人,陛下清理朝局時放了他一馬,夫人以為這是誰的功勞?只是穆某萬料不到,為了讓伊燭謀到寧王之位,夫人竟如此狠毒,不顧二十年夫妻情義揭發至親,使鎮國将軍橫死家中,并以崔氏為靠山避過流言。”
皇帝清楚三年前的秘事,父親和穆昀扳倒了左相,用性命換來新一屆朝臣,求陛下放過叔父自然容易。父親從沒提起過他,可見對他失望透頂,但祖父只有兩個兒子,我是個女孩,旁支的血脈不能斷。
冰涼的雨絲刺進眼裏,我想起數月前伊燭來曲黎接我回京,說自己那時和我一樣過得辛苦,只是虧得有母親。
可他的母親是個徹頭徹尾的怪物。
血水從她的衣領滴下來,抵在胸前的那雙手染遍鮮紅,連指甲上的丹蔻都黯淡失色。崔氏瘋狂地笑着:“他?伊檀算什麽?”
在場的人紛紛瞠目結舌,我卻有些理解了。有其母必有其子,伊燭冷血無情的性子太像她。帝京這群華族世家,到底精心栽培出了什麽東西?
“伊旃……”她從咬緊的齒間擠出兩個字,“你到死都念着那個賤人!我哪裏比不上她!崔璃不過是個小婦養的,連爹都偏心于她!你說啊,我身為嫡長女,卻嫁了那個只知花天酒地的草包,偏崔璃就能守着郡王府安安穩穩地當她的正妃,過她的悠閑日子!我這輩子做的最滿意的事就是殺了她!你心疼她,心疼你女兒,倒是出來阻止我啊?哈哈……”
“閉嘴!”伊燭雙目通紅,發絲散亂,“別再說了!”
我全身都在抖,想要吐出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她,淚水溢出眼眶,舌頭嘗到一片苦澀。父親竭盡全力都要讓舊黨倒臺,原是為了死得不明不白的阿娘,他無法将自己的親弟弟送上刑場,就把滿腔悲憤算到了引發這一切的左相頭上。
“崔夫人,就連寧王殿下都忍不住了呢。”穆昀輕嘲。
眼前景物朦胧,唯有他的眸子格外湛亮。我閉了閉眼,壓出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再看時他卻攢出絲溫柔的笑意,靜靜地凝視着我,做出幾個口型來。
我的心跳忽然停了一下。
“母親!”
金釵摩擦着層層衣物,發出窸窣的微響,崔氏唇色發青,垂首背對他道:“阿燭,你不要怕,便是他們不放,也有母親陪你……”
她的話音驀地被掐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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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我用了最快的速度抓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力道,尖銳的疼痛嵌入皮膚,我低叫一聲,額角冷汗潸潸。
穆昀将伊燭丢給了副将,緩緩放下弓。一支羽箭穿透了崔氏的喉嚨,露出寒光凜冽的箭镞。
她的身子頹然滑下,瞳孔中微弱的光如同蠟燭一般悄然無聲地熄滅了。
我推開她,捂住肋下的傷口,忍着劇痛喘氣。她最後那下刺歪了,還沒來的及對準心髒就咽了氣。
暗紅的顏色蔓延在石階上,爬到鞋底,我想好好地站起來,雙腿卻灌了鉛一樣沉。
伊燭始終沒有說話。
穆昀長長松了口氣,向皇帝拱手禀道:“陛下,寧王是交給三司,還是直接投進昭獄等秋後問斬?”
“還是卿想的周到,”皇帝笑吟吟地揉着太陽穴,“朕原本打算快點解決掉這些人,等會兒還有折子要批。”
身邊伸來一只手,崔貴妃疲憊地道:“能走嗎?”
我點頭,勉強搭着她撐住腳。崔氏的屍體很快被羽林衛擡走,眼不見心為淨,這段陳年往事終于能了結。
穆昀得了允許,抽出佩刀正準備送伊燭上路,忽聽吱呀一聲,紫宸殿的大門居然開了。
一個白衣姑娘扶着門框,詫異地望着滿地的士兵,又瞧瞧渾身肅殺的穆昀,撇了撇嘴。
皇帝也愣住了,而後冷着臉走過去,褪下自己的外袍兜頭罩在她臉上,生硬地把她往門裏塞。
衆人張大嘴,下巴都快落地,穆昀第一個反應過來,收回刀正色道:“陛下仁德,那寧王就先送去大理寺待審吧。”
……剛剛說好的現在解決呢?說好的批折子呢?
白衣姑娘從袍子底下探出腦袋,似乎講了什麽,乖乖退回去了。皇帝咳了聲,滿意道:“就依穆君所言。”
他微擡下颔,眯起潋滟的眼,兩人視線交彙,彼此心照不宣。
我按捺不住好奇,短短一剎那編排出許多無聊的東西來,也許陛下要維持自己在那姑娘面前仁慈的印象?
皇帝又道:“穆卿平叛有功,想要何賞賜?”
穆昀單膝跪下,目光穿過重重雨幕,輕而又輕。
他的唇角一點點彎起:“陛下知道的。”
皇帝不再詢問,命羽林衛帶走伊燭和五城兵馬司的兩名指揮使,将所有士兵屏退至宮牆外。
“貴妃回宮歇着,郡主留下。朕明日再安置崔氏,夫人和女郎們無需擔憂。”
崔貴妃魂不守舍地從紫宸殿的窗戶上移開視線,勉強俯身,極低沉地道:“臣妾多謝陛下。”
黃門領着女眷跟在軍隊後,不一會兒就看不見了。
“崔大人也退下,直接去禮部官署領印绶官服,免得拖得久忘了。南城指揮使崔珏是你堂兄,這次他識時務,未釀成大錯,朕不革他的職。”
這是要褒獎崔氏,但參與寧王謀反的崔家人應該不少。伊燭能操持老國公的喪事,在族裏很有威望,得到一大半人支持,不然崔慕也不會偷偷摸摸給貴妃遞消息。
皇帝沒有說完的決策,大概都留在明日了。他對貴妃和顏悅色,卻未必真的顧及她,因為他的寝宮裏已經裝了個煞有分量的人。
崔慕高聲道:“陛下!臣今日還有——”
“朕累了,明日再議。”
崔慕皺眉望着跪得不遠的穆昀,又定定看着我,冷笑幾聲,拂袖而去。
他的身影在灰蒙蒙的背景裏分外倔強,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待人散幹淨,殿前只剩我們三人,皇帝才淡淡道:“可合你的意?”
穆昀道:“陛下恩典,臣銘記于心。這佥事的位子臣一直想辭掉,回葉裏重新安頓故居。”
故居……我怔怔地站在雨裏,大紅的衣裙在風中翻卷。
皇帝笑笑:“誰的故居?”
穆昀不答,攤開手掌,露出一方晶瑩剔透的魚形印章。
皇帝頗有興致地道:“起來吧,官印自己給禮部,別拘着了。你連這個都不要,拿什麽養活一大家子?”
他慢慢挺直身軀,朝我走來,“臣暫且沒有家人要養。”他頓了頓,站在我面前,眸子宛如秋霁,瞬間照亮了周圍綿密的雨絲。
頭頂被揉了幾下,我猛地打掉他的手,瞪着他:“你幹什麽!”不慎牽到傷口,疼得我眼前一黑。
他固定住我不讓動,“何況,郡主吃的不多,很好養。”
皇帝側過身,舉袖遮住半張臉,忍笑道:“原來如此。”
穆昀扣住我的右手,“還請陛下幫到底,且不說崔氏是大罪之人,請的婚做不得數,陛下那時也是口頭應允這樁婚事的,并未寫在谕旨上。再說崔慕今早并沒有接到她,不算嫁了別人……”
皇帝不耐煩地道:“別扯了,朕讓崔慕和禮部閉嘴就是。這人情拿官印來還,你若還管着二十萬軍,朕可不放心你回漠北。”
正說着,殿門又是一響。他氣得回首喝道:“進去,待會再來整你!”
我十分尴尬,皇帝揮揮手,“都看見了吧,朕有要事,你們趕緊走,別讓崔慕那小子蹲在宮門口逮到了,到時候朕臉上都挂不住。”
說的好像我們做了很缺德的事一樣,我搖晃着穆昀的胳膊,憤憤開口:“我們只是一起回葉裏,沒有私奔對吧?”
他鄭重點頭,我又問:“沒有對不起崔慕對吧?”
他“嗯”了聲。
我還是惴惴不安,“那幾十箱聘禮可以退回去對吧……”
皇帝做了個自便的手勢,甩了門進殿,屋裏立時發出受驚的尖叫。
雨還在下。
穆昀端詳着我,手指拂去頰上濕潤的水汽,嘴唇輕柔地印在眉心。
“騙你的,”他溫熱的呼吸觸在耳垂上,“我們就是私奔,就是對不起崔慕,那些聘禮也不能退還給國公府。我說希望你嫁給崔慕也是假的,除了你,我什麽都不要。阿照,你跟不跟我回葉裏?”
記憶裏可怕的事物飛也似遠去,邊城燦爛的陽光和初夏的花朵綻開整個腦海,我忘了要推開他。
“阿照,我們回家好嗎?”
淅淅瀝瀝的雨中,檐下鐵馬铮鳴不休,悠長的音調敲在心坎上,我顫了顫。
“阿照。”
我大夢初醒,咬着嘴唇異常艱難地說:“回、回去。”
他湊近,“什麽?”
我扯着他的袖子,“我們回葉裏吧,哥哥……”
他下一刻就兇狠地吻了過來,喘息道:“好啊,我們現在就走。”
雙腳騰空,他小心翼翼地橫抱起我,煥然的面容浸着水澤,是多年以前似曾相識的眼神。
“阿照,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