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尾聲
陽光大好,邊城又是一年春.色。
花園裏佳木蔥茏,水榭涼風陣陣,空中都是薔薇花淡淡的香氣。我坐在亭子裏,看着平橋下蕩漾的水波,實在累得不想動。
回葉裏的第三年秋天,一頂轎子把我從巷子裏的普通民房擡到了城主府,沿路鋪開數裏紅妝,全城萬人空巷。
葉裏人盡皆知,原先的晉西郡王府被穆城主改成了自己的府邸,被火燒毀的那間房子也按原樣修複,除了原房主變成了牌位,其他再無變化。
當晚城頭燃了煙花,我站在新搬的城主府內,有種放學回家的錯覺。
穆昀飲多了酒,扶着額頭對我道:“以後我若是欺負你,就像你小時候說的那麽辦吧。以前聽到你和王爺談話,你一定要拿到房子才能安心,所以房契給你,只望你別輕易将我掃地出門,那樣我真的沒處去。”
父親去世後王府沒有被賣掉,但地契存在官署庫房中,他那時就居心叵測。
我嫌他話多,“你給了就給了,我能讓你抱着文牍到北城去租房子?”
他認真地望着我,眼睛黑黑的,“伊照,俸祿你也收着,別趕我出去。你說過的話我都記着,我會當真。”
我一個頭兩個大,“穆昀,你當年是不是特別怕我啊?”
“嗯。”
他褪了袍子,“需要我幫忙嗎?”
我想表現得大方一點,舌頭還是沒捋直,“不,不用了,謝謝。”
他解了帳簾,瞳仁幽暗下來,“用不用我教?你買的冊子都不怎麽詳細,你爹給我的那本看過嗎?”
我抱着床柱欲哭無淚,肯定不是親生的!
“看過……”
Advertisement
他舒了口氣,“其實我也不怎麽通,你不要想多了。”又閉上眼,“你這麽緊張,明天再說吧。”
說完他居然暈暈乎乎地睡着了,我把他搬到榻上,自己睡床。半夜醒來意識到這樣不太好,糾結了半天才決定叫他起來,我們換個位置。
事實證明我太天真了,他乖乖走到床邊,一副睡眼惺忪的柔弱模樣,我剛松懈半分,就栽在了枕頭上。
想聽我往下說的都不是好孩子。
寧王逼宮的第二天,京城就傳出宣徽郡被刺的消息,我在出京的馬車裏摸着身上的紗布,渾身不自在。中途找了家茶水鋪稍作休息,結果發現滿大街都在議論被刺的倒黴郡主性命垂危,連棺材都準備好了,被擡回葉裏的王府等時候一到就動土開工。
陛下的法子甚有說服力。
原來的新郎官因沒有行全婚禮,蒙聖上恩典被重新指了一位小姐為妻,聘禮也匆匆忙忙、一箱不少地從被查抄的寧王府轉移到了別家。婚事既成,快入土的郡主卻痊愈了,在千裏之外的小城活蹦亂跳。
崔慕娶的正是與我在宮中有過一面之緣的尚書庶女,王沅芷的妹妹。據說尚書千金的身體在江家父子自盡後奇跡般地好了起來,她父親又挑了幾個婆家,卻都被司天監以八字不合駁回。幾番過後,便曉得是陛下打壓王家,這個女兒不能進太高的門第。
相比王沅芷嫁了個五品小官,王家最出息的竟是那位庶出小姐,崔慕在翰林院裏順風順水,雖然官階不高,卻擔着重要的差事,聖上也常召他入宮觐見。除此之外,他從不在外過夜,也沒有納妾的打算,在浮華奢靡的帝都非常罕見。經過寧王一事,崔家被抓了幾個肱骨,元氣大傷,剩下的族人都對他服服帖帖,無人敢說三道四。
我一直覺得崔慕是正人君子,對那位王小姐的印象亦不錯,開始有些愧疚,後來随着幾年時間過去,聽說他們家孩子都開蒙了,也就将負擔抛到腦後。
要不是穆昀讓人調了王沅芷給我的信,我也許到現在還困在京城。彼時年紀輕,閱歷少,做決定只憑一念之間的感覺,根本預料不到太遠,不過有時沖動一下也不壞,就譬如我現在過的比原來舒服很多。
回家是我這輩子最期望的一件事情,我在葉裏長了十幾年,無法割舍這裏熟悉的環境。而嫁給穆昀則是另一件事,我考慮過很久,最終在文書上寫了名字,蓋了印章。
每次想到和他在一起九年多都沒有過別的心思,短短三年就可以同意做他夫人,總會感到不可思議,可能是學會了不帶偏見地正視他。
人生百年,有個對自己全心全意的人着實不容易,既然喜歡,就不要糾結于過去了。結婚前斟酌了幾天,穆昀那時的行為雖然造成了嚴重的後果,卻也不是出于本意,他能在葉裏默默護着我三年,又救了我數次,說沒感覺是假的。
的确有些現實無法回避,穆昀沒有否認,如果他沒有一點私心,就不會支持我爹和相黨玉石俱焚。他的城主之位是靠在朝堂上檢舉恩人得到的,一坐就是七年。皇帝奪了他的兵權,再一次把葉裏交給他,于是城中恢複了原樣。
在這個第七年,日子可以安穩地渡過,一切都顯得平靜而合理。
微風拂過木架,我嗅着清幽的香味,靠在藤椅上閉目養神。連續幾個月都沒睡好,身體極為疲倦,需要休息。
仿佛沒過多久,一陣咂嘴的聲音逼得我不得不睜眼,我痛苦地開口:“一個時辰到了?”
白白嫩嫩的小臉抵在我面前,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地轉,高興地揮舞着胳膊,我一看就生出無數哀嘆來。
“酉時了,他找不到你,喊得嗓子都啞了。”
穆昀抱着孩子,無奈地說:“你睡了一下午,要是還困就回房去,我給你把晚膳端進來。”
“你還要去官署就別管了,我待會把他哄睡着再吃飯。”孩子在他臂彎裏自得其樂,我捏了捏他軟乎乎的臉蛋,“看起來還不想睡,餓了嗎?”
小家夥還是在興沖沖地講話,我聽不懂,編了幾句咿咿呀呀的話反講回去,一大一小對峙了片刻,我自做主張地道:“好了,你說填飽肚子就不吵啊,現在就帶你回房。”
天邊布滿紅霞,幾只歸巢的鳥在天幕上劃過,夕陽寧靜地墜在樹梢。
穆昀摸了摸孩子毛茸茸的腦袋,低頭柔聲道:“要聽話,你阿娘累了,知不知道?”又對我道:“不去了,沒什麽大事,今晚我帶他睡。”
喂飽了孩子,我草草吃了飯,洗過澡精疲力竭地躺到床上。床鋪全是小衣服和撥浪鼓之類的玩具,以前絕對受不了睡覺的地方這麽淩亂,現在哪裏還挑剔,有的睡不錯了。
穆昀和我決定自己帶孩子,家裏不大,容納不下那麽多侍女小厮,我們也都喜歡清靜,有幾個掃灑做飯的仆從就足夠打理家務。
主屋裏陳設一如當年,我堪堪能體會當父母的辛苦。寶寶才一點點大,要伺候很多年,等他懂事,上學,再成家立業,花費的心血不計其數。我不想讓孩子像我們兩小時候一樣,沒有完整的家庭,缺少安全感,他要長成一個勇敢的人,即使我們不在他身邊,也能從容而快樂地過生活下去。
我在黑暗裏醒過來,聽到枕畔淺淺的呼吸,手上暖暖的,原來是被他握住。
他的臉龐隐在朦胧的光線裏,鼻梁又高又挺,像雲霧後起伏的山巒。我輕輕碰了碰,他敏捷地捉住,仍阖着眼簾:“別動。”
我又觸了一下,他微微蹙起好看的眉,終于看着我道:“我伺候那小子到三更,累得很。”
“哦。”
穆昀完全清醒過來,漆黑的眼在咫尺間散發着清輝,像兩輪月亮。
他拎着我的右手搖一搖,“在想什麽?”
我翻了個身,他攬住我的肩,“不說就安分點,自己睡得心滿意足了就來鬧別人,什麽癖好。”
我扒着枕頭,“你不是要在隔壁房間捱到天亮的嗎,一會兒寶寶要哭了。”
他嘆了一聲,“讓大夫喂了幾勺藥,不到早上起不來的。”
“男孩子哪有那麽嬌氣,着了涼不要太慣着,又不是小姑娘。”
他道:“好,等明年他會說話了,拿你這句話騙他是撿來的。”
我懶懶地推了他一下,“上午京城來什麽旨意?”
“陛下五月初要大婚了,讓我們到帝都送送禮。宮中的妃嫔被遣送到道觀佛寺,沒被召見過的就送回家,朝中反對的意思很明顯。”
我松了口氣,“還以為要調你的職。皇後是哪家的小姐?是不是伊燭造反那天紫宸殿裏出來的那個?”
穆昀道:“這是陛下的事,我們別理會了,準備好賀禮就行。我只是擔心你回京見到崔五那幫人,會不自在。說起來,陛下幫我支開崔慕,只這一樁就夠我感激此生。”
他喉間溢出沉沉的笑,“阿照,我要是調職,你打算帶孩子留在葉裏,還是跟我去?最近京中有不少老臣乞骸骨,還有些墨守成規的一頭撞死在金銮殿上,空了些官位等人填,我想陛下不會無緣無故地讓我們帶着孩子單純參加一場宴會。”
我仔細盤算盤算,冷靜地道:“要是陛下給你的官位很高,還是有可能住在一塊的,否則肯定留在這裏。京城房價漲的不像樣,哪是給人住的,我估計你租個兩進院子也要花掉現在一個月的俸祿。再帶家屬就不好租了,只能買,那還不如把你賣了立契劃得來……”
他捂住眼睛,“伊照,我跟不上你的思路。”
“不過等寶寶大了讀書考試,還要考慮在不在京城買房子,那個時候價格比現在還高,這樣的話你調過去我們省吃儉用,也許可以先拿個小的……”
“伊照。”
我把自己說得很惆悵,“還是小地方好,不用想住宿問題。”
穆昀終于忍不住了:“你怎麽從小到大腦子裏全是房子?”
我陰森森地道:“那是因為想讓你從我們家消失。”
他居然咬了我一口,我氣得在被子底下踢他,“小人!”
他欺身壓上來,眯着眼威脅:“沒錢你陪我省吃儉用?”
我掙紮無果,喘着氣道:“我才不陪你,卷了銀票把你一個人扔在帝都,我和飛飛游山玩水去……你不是很累嗎!”
他銜住我的嘴唇,低啞道:“綽綽有餘。”
帳頂晃着晃着天就亮了,被子裏很暖和,我縮在他懷裏嘟囔:“去看孩子……我再暈會兒。”
穆昀吻了吻額頭,“讓你說句心裏話真難。放心,就是得了座宅邸也舍不得把你和兒子丢在京城那種地方。”
我連哼一聲都沒力氣了。
“昨天沒有和你說,其實陛下派了來使,今天等我回複。我去衙門推掉,你在家休息,還有侍女幫着帶孩子,別總是親力親為。”
他起床披衣,烏黑的發垂在枕頭上,緞子似的光滑,我情不自禁地用手背摩挲着,十分享受。
他拉回頭發,“又亂動。”
“我陪你。”
穆昀的動作停住了。
我卷過被子蒙住頭,悶悶地說:“我們總是在一塊兒的,快去上值吧。”
他驀然回頭,熹微的晨光透進紗帳,鋪在他密長的睫毛上,那雙眸子裏也瞬間升起了萬千星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