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扈且自傲的人,當他知曉一個小小的庶女在打他的主意時,難免譏諷和厭惡。
還有表哥又是怎麽回事?聽江姨娘的意思倒像是……倒像是二人之間有些情愫?寧書的心因為這個發現驚了驚。
寧書忍了又忍,半天憋出一句:“我沒有什麽多餘的心思,姨娘以後還是別說這話了。”
江姨娘點了點頭,道:“你能明白就好,就好。只是你表哥……”
“姨娘!”寧書站了起來,“首秋回來了。”
寧書坐着的角度側對着一面半開的窗戶,正好看見急匆匆趕回來的首秋,只是她的神色略不對。
“首秋,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秦大夫呢?”蘇媽媽問,屋裏其他幾個丫鬟也都看了過去。卻見首秋的眼睛有點紅,一開口聲音還有點哽咽。
“首秋沒用,沒能出府。”
“怎麽說的?”寧書皺了皺眉。
首秋吸了下鼻子,道:“前院的婁媽媽說王妃和世子在府上,府裏對進出管得很嚴,府上有家養的大夫,所以不許出府請別的大夫進來……”首秋越說越委屈,最後聲音越來越低,免得自己帶了哭腔沖撞了主子。
“怎麽可以這樣!”午秋一臉憤憤道:“府裏的确養了幾個家醫,可是不都被王妃和世子占着嗎?”
寧書有點不知所措,她從未經歷過這種事情,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江姨娘卻是很平靜,她搖了搖頭,說:“府上有貴客,的确是不該多事的。”
“姨娘,可是你的身子……”江姨娘的陪嫁丫頭蘇媽媽皺着眉,一臉的焦急和無奈。
“不妨的,我自個兒的身子我知道,不過是前幾天下了雨,天兒有點潮罷了。躺兩日也就沒什麽大礙了。”她又是轉過來看向寧書,說道:“你也不必常來我這裏,有空多和二姑娘走動走動倒是好的。若哪天我不在了,你能記在夫人名下那是最好不過了……”
寧書張了張嘴,竟是不知道怎麽回答好。
江姨娘這次并沒有像她說的那般躺幾日就好了,到了下午的時候接連咳了幾大口血!整個小院子裏亂成一團,寧書在一旁看着也是有些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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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晚上的時候,江姨娘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這可怎麽辦好?府上的大夫都在王妃那裏,還不許出府請大夫!偏生大郎還不在家……”蘇媽媽急得在屋子裏不停轉圈,其他幾個丫鬟也是愁雲不展,不停的洗着帕子給江姨娘敷在額上。
“阿珏……阿書……”江姨娘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了,時而清醒着時而陷入昏迷,嘴裏總是不停地念着一雙兒女的名字。
寧書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你們守在這兒好好照顧姨娘,首秋你跟我走!”
寧書明明不想管這件事,可是看着江姨娘的樣子總覺得心裏難受。她的母親宋氏嫁給寧家二爺的時候風光無限,夫妻和睦,舉案齊眉。可惜一直無子,第三年才生下第一胎,還是個女兒。所以二爺同時擡了兩房妾,就是江姨娘和林姨娘。江姨娘也争氣,立刻有了動靜,一年後直接生下一對龍鳳胎,寧珏和寧書。而林姨娘一年後也生下一個女兒寧畫。那時候寧家大爺也一直無子,所以寧珏的出生成了府上最大的喜事兒。而江姨娘的身份也水漲船高,一時成了府上的紅人。可那時候宋氏心裏卻是極苦的,這種苦悶影響了她很久直到女兒大了也會偶爾提起,所以寧書也為了宋氏不喜江姨娘一房。
可是卻不想一年後宋氏居然又有了動靜,生下了二郎寧璞。從此以後,被捧上天的寧珏也慢慢被人遺忘了。只因為寧璞是真正的寧府嫡子。宋氏終于再次成為了寧府有底氣的主母,而江姨娘和她的一雙兒女就漸漸沉默了下去。
這次的意外讓寧書和寧棋換了身子,現在是要替對方照顧生母?寧書是不甘的,可是瞧着江姨娘躺在床上枯萎的樣子,她似乎看見了自己的未來,若兩人的身子一直換不回來,她将來的出路在哪裏?是嫁個庶子還是成為傳宗接代的工具成為一個妾室?
以及,手背上仍殘留着絲絲癢癢的溫度,偏偏是這絲溫度讓寧書動了恻隐之心,雖然這份關心并不是給自己的。
“姑娘,求夫人真的有用嗎?”首秋略擔憂地問。
寧書一僵,停下了腳步。原來她不自覺竟是往宋氏那兒走,可是她忘了她已經不再是寧棋了。此時的她去求宋氏必然是沒用的,宋氏是厭惡極了江姨娘和她的。
那一日宋氏望着她的目光,寧書永遠都忘不了,她從未想到那個人前端莊的二夫人人後寵她上天的母親會指着她的鼻子,咬牙切齒地說:“你怎麽不去死!”
寧書明白母親明明什麽都不知道,那話更不是對自己說的,她心裏恨的也不是自己。她多想擁上去,像小時候那樣抱着母親哭一場啊!可是她不能……
真的不能說啊!至少當時是不能的!
寧書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經沒了所有的掙紮和猶豫,眸光平靜。道:“不,我們去落棋齋。”
主仆二人趕到落棋齋卻撲了個空,丫鬟們回她寧棋去了四姑娘那兒。寧書又趕去望畫齋,再次撲了空,這回沒人告訴寧書寧棋又去了哪裏。無奈,寧書又返回了落棋齋等着她。
酉時過了大半,寧棋終于回來了。望着這個穿戴得光鮮豔麗的“自己”,寧書又覺諷刺又覺鄙夷。寧書為了她的生母奔波,而她呢?從早上寧棋的反應來看,她便是知道自己的生母生病了的,可她卻生生避開。
下人們都被支開了,寧棋臉上的笑才收了起來,她試探着問:“江姨娘可還好?”
望着寧棋那雙試探的眼睛,寧書真想奪門而出。可她只是回以淺笑,最是淑女的端莊假笑。她說:“不太好呢,府上的大夫都在王妃那兒照看世子,外院也不放人出去尋大夫。姨娘下午咳了好多血,現在許是昏迷了吧。”
寧書臉上的表情有點僵,她讪讪移開視線,輕聲呢喃:“這次這般嚴重嗎?”
寧棋移開視線,寧書卻仍舊死死盯着她,又說:“妹妹人微言輕恐幫不了姨娘,哥哥還在書院沒有回來。江姨娘那裏恐實在耽擱不起,還請二姐姐想想法子救救她的性命。”
寧棋不敢置信地望着寧書,而後雙頰逐漸染上頹敗的神色,她微微側開身子,咬着下唇,小聲地說:“母親恐不會聽我的,而且……若母親問我為何如此關心江姨娘我要怎麽回答?”
寧書對寧棋的鄙夷就更多了幾分,臉上的笑也就更端莊了幾分。她語氣平靜地說:“王妃和世子乃府上貴客,先前世子爺又出了事,如今府上已經沒有比世子安危更重的事兒了,若此時江姨娘病重恐沖撞了世子爺,使得他再染上病氣可怎生得好?更何況祖母生辰日近,這可是大喜的日子,她老人家可是信佛的,最是喜歡人丁昌盛,大概不希望生辰的時候家中出了白事。而且因着祖母的壽辰,前來祝壽的人陸續到了,到時候讓他們知道府上長子的生母生病卻無人問津,恐被世家恥笑。”
寧棋聽着寧書的話,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到最後逐漸染上緋紅。她徹底轉過身去不再看寧書,也不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她有些僵硬地說:“我會去跟母親求情的……”
寧書對着寧棋的後背,福了福身子,道一句:“寧書代自己和江姨娘謝過二姐姐了。”
寧棋的後背挺得直直的,直到僵硬。
“姑娘,二姑娘怎麽說?願不願意幫忙?”出了落棋齋,寧書一路無語往回走。首秋忍了又忍直到寧書自己停了下來才忍不住開口詢問。
可是寧書望着前方微微出神,似沒有聽到首秋的問話。
首秋順着寧書的視線往前看,原來是府裏一座小型假山前面有兩只黑色的貓兒在打架。她便說:“兩只貓兒有什麽好看的?那老貓的腿前一陣受了傷,就搶不過小貓的食物了。”
寧書便問:“我怎麽記得它們是母子?”
首秋想了想,點頭說:“是的。當初老貓生一窩子貓崽兒,可就這一只小的活了下來。首秋還記得有一回前院的大黃咬傷了小貓崽,老貓要找它拼命呢,當初它那架勢真是吓人,哪裏是如今連小貓都打不過的樣子。”
老貓的腿腳不好,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她就那麽一瘸一拐地繞着小貓走,看着小貓吃東西。而小貓在優哉游哉地吃着魚幹,那眼睛裏還有着對老貓的提防。寧書努力在老貓綠色的眼睛裏找尋憤恨或不甘失望的情感,卻什麽都沒有看到。
“把它抱回去吧。”
首秋有點疑惑,詢問道:“老貓?可是她已經瘸了,而且也不如小貓好看激靈呢。”
“把那個小的,扔出府也好,弄死也好,反正不要再讓我看到。”
望着寧書的背影,首秋困惑的眯着眼睛,怎麽覺得姑娘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呢?
不到半個時辰,幾位大夫就來了。
“這回一定要多謝二姑娘幫忙了!”蘇媽媽一副謝天謝地的模樣,屋裏幾個丫鬟也都一臉喜氣。
窩在半舊藤木椅裏的寧書沉默着,她揉了揉懷裏老貓的後背,老貓就仰着頭,用它那雙碧綠的眼睛盯着寧書。寧書就笑了,“以後便叫你‘勿忘’了。”
親哥發飙
寧書白天為了江姨娘的事兒費了心神,到了晚上就睡得很沉。午秋喊了她好幾聲也沒将她喊醒。
寧書拉了拉被角,翻了個身繼續睡,嘴裏嘟囔了一聲:“好蒲月,再讓我睡會兒。”
“哎呦,我的姑娘,你這是夢到什麽了,奴婢是午秋呀,怎會是落棋齋的蒲月呢?”午秋又上前拍了拍寧書的肩頭。
仿佛涼水從頭頂澆下來,寧書的睡意一下子沒了。她翻身坐起,看了看燃着的錾梅銅燭臺,約莫着快到子時了。
不知怎的,江姨娘羸弱的模樣就浮現在眼前,寧書便問:“出了什麽事兒?是姨娘那頭又出了岔子?”
午秋搖頭,語氣頗為無奈地說:“不是江姨娘,大夫給開了藥,江姨娘醒了一陣兒,已經沒什麽大礙了。是大少爺!”
寧書愣了一下,她對寧珏并不熟悉。寧府如今有三位少爺。二房這邊的庶長子寧珏,嫡子寧璞,以及大房那邊的嫡長子寧瑾。寧珏和寧書是龍鳳胎,今年十四歲,寧珏不喜讀書,性格也有些孤僻和暴躁。寧璞如今十二,他卻是個稱職的嫡子,論儀表,論學問,論性子都是一等的。至于大房那邊的嫡長子寧瑾才剛剛過了五歲,身子倒是一直不大好。
午秋給寧書端來提神的茶,首秋便跟她解釋。
原來是今天府上三位少爺一早就去了書院,留到很晚才回來。寧珏回來才知道今日江姨娘突然病重卻尋不到大夫的事兒。于是,這位寧府的大少爺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書院裏受了氣還是怎地,他就沖到世子那兒鬧去了。據說他拿了庫房裏元日剩下的爆竹在世子院外“噼裏啪啦”一頓放。世子如何了不知道,可這爆竹聲卻是驚了王妃。現在,整個寧府的人要麽趕了過去,要麽守在屋裏派丫鬟出去打探消息。因為寧書睡得特別沉,倒成了府上最後才知道的那個。
聽首秋說完,寧書半天沒反應過來。
這叫什麽事兒?
“姑娘?”首秋見寧書出神,喚了她一聲,“我們要怎麽辦呢?”
午秋苦着臉無奈搖頭,“姑娘,大少爺這回兒可真是惹怒了二爺。那頭動靜不小呢,也不知道要怎麽罰他。”
寧書伸出手剛想揉揉眉心,又半路放下。庶長子這個身份總是有些尴尬的,更何況對方是世子爺。之前寧書因為“不小心”傷了世子都會被一連罰跪多日,更何況寧珏這可是“故意”。寧書簡直不明白這身子原本的親哥哥到底是怎麽想的,就為了出一口氣?可最後吃虧的總是自己,而且不會是小虧……
“能怎麽辦呢?”寧書用杯蓋撥了撥清茶,“姨娘知道這事了沒有?”
“知道的,大少爺就是從江姨娘那兒直接沖出去的,江姨娘沒有勸住他。”首秋道。
寧書站起來,道:“去姨娘那裏瞧瞧吧。”
寧書帶着首秋剛剛出了吟書齋,就和江姨娘派來的人碰個正着。此時的江姨娘也是急得不行,白日才折騰了一番,好不容易好了些,如今一急又是要發病的征兆。
再見江姨娘,她身上的頹敗之色竟是比白日更濃了幾分。
“阿書……”江姨娘就像溺水的水見到了河岸,見着寧書進屋就想起身。寧書急忙快走了兩步将她攔下,坐在床邊,給江姨娘圍了圍半舊的被子。
“姨娘不要擔心了,哥哥不會有事的。”寧書只好先寬慰着她。
江姨娘搖了搖頭,道:“我就知道他那性子遲早要出事的,沖動莽撞,做事不思量。”江姨娘嘆了口氣,她抓住寧書的手,說:“阿書,你去前院瞧瞧好不好?我實在放心不下,他這次闖的禍可要比你嚴重多了。我實在是擔心……咳咳……”
江姨娘又咳嗽起來,蘇媽媽立刻遞上雪白的帕子。那帕子上果然染着絲絲血痕。
寧書本不該這個時候去的,她該做的明明是避嫌,可是見着江姨娘如此卻不知道怎麽拒絕了。瞧着江姨娘的樣子,恐怕沒多少日子了……
于是,寧書緩緩地點了點頭。
寧府最大的四處院落分別是淑節院、朱律院、凄辰院和安寧院,每處又若幹附屬小的宅院。前三處分別是寧老爺、大爺和二爺的居所,而最後一處安寧院便用來接待貴客了,王妃與世子一直便住在這裏。當寧書趕到安寧院的時候,着實被眼前所見的一幕驚到了。
還沒有趕到,隔着老遠就能看見安寧院這裏點着許多盞明明滅滅的燈籠,無數人影進進出出穿梭着。夜風還帶來了一陣陣濃郁的爆竹味兒。等到寧書走得近了才知道他這親哥哥大概是燃放了整個庫房的爆竹吧……
寧書使了個眼色,站在院外也不走了。首秋就點了點頭,先進去看看情況。首秋不大一會兒就出來了,她出來的時候臉上的神色有點讪讪,不大好意思看寧書的樣子。
“裏面什麽情形?”寧書詢問。
首秋支吾了半天,才說道:“老夫人看見我進去了,讓……讓我回去叫姑娘進去說話呢……”首秋瞧着寧書的臉色,有些猶豫地說:“姑娘要去嗎?總覺得……不太妙……”
寧書點了點首秋的額頭,平靜地說:“不小了,不要總是把什麽都擺在臉上。”
寧書神色如常地走進大廳,大廳裏已經很多人了,可是出奇的安靜。寧書又往前走了幾步,沒了一幹丫鬟的遮掩,就看見了自己這身體的親哥哥跪在大廳正中的地方。
寧老爺難得出現在內宅,板着臉端坐在那裏,一言不發,誰都能瞧出來這位曾經戰功顯赫的大将軍此時的極端不滿。寧老夫人坐在他旁邊,臉上也沒了往日的慈祥,那一雙眼睛又回到了二十歲初掌寧府時的淩冽。二爺坐在下首,一臉怒氣地瞪着自己的兒子。
大房夫人盧氏和宋氏卻不在這裏,許是陪着王妃了。至于孫輩裏頭卻是一個都沒有在的,除了跪地當中的寧珏和剛剛趕到的寧書。
見寧書來了,二爺抓起手邊的茶杯就擲了過去。
“姑娘!”首秋眼疾手快,急忙将寧書往後拉了一把。
茶杯在寧書的腳邊綻開,滾燙的茶水濺到了寧書的腳踝處,她疼得吸了口氣。
“孽子!孽女!一對魔障!”二爺指着跪地的寧珏和站在遠處的寧書,手指微微發顫,真是氣得不輕。
“你知道你惹的是什麽人嗎?你知道嗎?人家是世子!你又算個什麽東西!竟敢去招惹他!”二爺寧奉指着跪地的寧珏有些口不擇言了。
“哈!”寧珏突然輕笑了一聲。
寧書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是塊沉悶平靜的湖,而親哥哥這一聲輕笑就像一塊石子兒一下子落在了湖底。
“笑?我寧奉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孽子!”二爺一腳踹在寧珏的肩頭,後者向後栽去。
“好了!”寧老爺皺着眉出聲制止了這一幕,“珏郎,男子漢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在外要效忠朝廷,在內要孝順長輩保護妻兒。你是家中長子,做事當有分寸。為何如此胡鬧?”
寧珏的鼻子有點酸,他重新跪好,擡頭看向自己的祖父,道:“寧珏尚不可上陣殺敵,更沒有妻兒,唯有雙親和弟妹。先生說要我們好好讀書報效朝廷,可是他匡元身為男兒卻推我的妹妹落水,甚至事後受罰的也我的妹妹。”寧珏指着裏屋的方向,恨恨說道:“明明病愈卻不許大夫去瞧一眼我病重的生母!又是誰給了外院婁媽媽的權利阻止請大夫來給我生母看病?這是既欺負我親妹,又害死我生母!我寧珏為何要效忠他匡氏一族!”
“大膽!你再胡言,我就将你逐出寧府!全當沒你這個兒子!”二爺寧奉氣得臉色發紅。
“胡說!我明明沒有阻着大夫去瞧病!什麽婁媽媽我根本不認識!至于你那妹妹,她自己明白是怎麽回事!”世子匡元從裏屋沖出來,朝着寧珏對峙,也是一臉的憤憤。
宋氏和盧氏跟在後面。
寧老爺猛地一拍桌子,屋子頓時安靜下來。他環顧四周,最後看向始終站在門口的寧書,問道:“書丫頭,你來說。”
對着寧老爺那雙恐怕能夠看穿一切的眼睛,寧書忍不住挺直了脊背,有些緊張。她小心斟酌着詞句,道:“回祖父的話,姨娘的身子一直不太好,因為前幾天下過雨有些潮的緣故,今日就尤為難受了些。屋裏頭的人原本沒怎麽在意,卻不想姨娘越來越重,甚至咳了血。丫頭去尋家醫的時候得知都在世子爺這兒呢,于是就打算出府去請秦大夫過府瞧一瞧。不過婁媽媽為了府裏的安全就勸說不要請府外的人進來,更何況府外的大夫也不如家裏的幾位大夫可靠呢。不如再去世子這邊看看,有沒有閑置的人。于是,最後還是請了家醫來瞧的,姨娘如今已經好多了呢。”
十四歲的少女正是聘聘婷婷的年紀,她說的仔細,聲音又溫婉好聽,配合着身上月白色的齊膝褙子更顯得整個人皎潔如月。
寧書嘴角挂着淺淺的笑,說:“哥哥在書院一整天不曉得具體緣由,又見着姨娘沒甚精神的樣子,就慌了神呢。祖父、祖母、父親還有母親,你們是知道的,哥哥最是孝順的。家裏任何一個人受了一點點委屈,他都要自責的呢。”
二爺寧奉的臉色總算好看了些。
寧老夫人眯着眼睛仔仔細細瞧着寧書,而後突然開口:“那麽當初落水的事兒又是為何?”
各有思量
寧書萬萬沒有想到祖母會突然問起這個,出事之後根本沒有任何的訓話直接責罰,如今才問起又是為何?更何況作為一個假的寧書,她對當日之事的确了解的不多,她從江姨娘那裏了解到世子爺之所以厭惡寧書是因為寧書對世子動了不該有的心思。可是這個解釋卻經不起思量,作為世子就算沒有遇見過也該聽聞過這種想着攀高枝的庶女,身為世子當真小氣到跟一個小小的庶女計較?莫非……寧書心裏“咯噔”一聲,莫非世子爺有了什麽把柄落在寧書手中?可是這也說不通,堂堂世子怎會有把柄落在原本的寧書手裏?
“書丫頭!”寧老夫人的聲音裏帶了絲厲色。
寧書一驚,立刻回過神來,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寧老夫人,微張了嘴,竟是不知道怎麽為自己辯解。
寧珏偏過頭重重地冷哼了一聲,寧老夫人有些不悅地看向他,道:“別以為書丫頭話說的漂亮就給你圓過去了,若不是看在你是二房長子的份兒上,單憑你今日所做之事剔除宗譜都不為過!”
寧珏的臉色終于慘白了幾分。
“仇視世子,此為不忠;頂撞父親,此為不孝;眦睚必報,此為不仁;驚吓長輩,此為無禮;神情傲慢,此為無知!我寧府長子豈會是爾不忠不孝不仁無禮無知之輩!”
随着寧老夫人一句一句道出,寧珏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就連一旁的寧書,心也跟着揪緊了。
寧書藏在袖子裏的手,指尖顫了顫,而後緊緊攥成拳。她走到匡元面前,福了福身子,道:“之前是寧三不懂事,沖撞了世子,惹得你心裏不痛快,三娘給世子爺賠禮了。”寧書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像是鼓足了勇氣一般擡眸望向比自己高了半頭的世子。澄澈的眼直直望進匡元的眼底深處,她咬了下淡粉的唇瓣,聲輕卻清楚地緩緩說道:“世子爺寬宏大量豈會跟三娘計較,那點小小的誤會也不值得說給長輩們聽呢,世子爺說是不是?”
清清冷冷的聲音裏,三分無奈,三分禮數,三分祈求,還有一分警告。
匡元果然變了臉色,像是沒有料到寧書會說這話一般,他望向寧書的目光竟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似的。他再擡頭看衆人臉色,更覺得寧老爺和寧老夫人的目光裏有了深意,不知怎麽的就有入了圈套的錯覺。匡元臉上原本的憤怒和傲慢也淡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對着寧老爺道:“今日之事雖說令府大郎莽撞了,但卻是為母,其孝心可表。母妃也只是受了點驚吓,如今已經無恙睡了,還望可憐大郎的孝心不要責怪他。”匡元頓了頓又說:“至于什麽前院的婁媽媽……我與母妃都是不認識的,我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府上的幾位家醫也不必一直留着,免得府上其他人有所需要。”
寧書藏在袖子裏緊緊攥着的手逐漸松開了,看來她猜對了。
匡元跨步走到寧珏面前,朝他伸出手。後者猶豫了一下看向寧老爺,寧老爺點了點頭,他才搭上匡元的手站起來。
“多謝世子體諒。”寧珏道謝,可那聲音裏卻聽不出謝意。
匡元不以為杵,笑道:“子玉賢弟光明磊落,行事果斷實乃我大匡的棟梁之才。”
寧老爺目光閃了閃,笑道:“老夫也覺得晚一輩裏頭珏郎頗有老夫當年上陣殺敵的架勢。”他看向寧奉,指了指寧珏,“此子不錯。”
二爺寧奉嘴角的笑有點尴尬,盧氏與宋氏低頭不語皆各有思量。
宅門深院裏頭,誰沒點自己的思量,誰說話不是帶着好幾道彎兒呢?好好聽着,好好琢磨着,才不至于走錯了招兒。
寧老夫人放下茶杯,“王妃已經休息了,咱們還是先走吧,省得再吵了她,有什麽話明兒個再說也不遲。”
寧老爺點頭,道:“都散了吧。”他還想對寧珏說些什麽,就見端月從外頭走進來,一臉喜色的樣子。
“是邊境來的家書呢!許是大爺就要回來了!”端月笑着的将信遞上來。
大爺寧宗離家許久,他來了家書,無論是寧老爺還是寧老夫人都無暇再顧及寧書、寧珏了。寧老爺展開家書一目十行看過,“恩,信上說他不過半月就回來了。”
“總算有消息了!”盧氏一臉喜色,這個平日裏不茍言笑的大夫人此時是真的發自內心的笑了。她急忙吩咐身邊的大丫頭:“杏月,快回去告訴大姑娘和瑾郎。”二爺和宋氏也是感慨大爺走了太久,甚為想念。就連世子都想知道邊境的戰役究竟如何了。
寧府衆人便以不擾王妃休息為由各自回了院子。
淑節院裏,寧老爺卻是自回來就愁眉不展的樣子。
“老爺,宗兒馬上就要回來了,他這次回來可是領了戰功的,那是天大的喜事,你怎麽還愁心成這樣?”寧老夫人坐在他對面,“比起宗兒,玦郎那兒都是小事,不過是小孩子家胡鬧,如今天下這形勢,說句大不敬的話,他祥王也要倚靠你的助力,你也不必憂心!”
寧老爺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有些煩躁地擺了擺手,道:“不是那幾個孩子,而是宗兒這回寄來的家書并非親筆。”
寧老夫人愣了一下,半是驚愕地問:“老爺,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許是他太忙讓軍師或是什麽人寫的呢。”
“這字跡有些熟悉。”寧老爺搖了搖頭,低頭看着家書仔細思索。
“要我說你就是瞎操心,”寧老夫人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棋丫頭的婚事,你到是拿個主意。琴丫頭是有了婚姻的,她那親事是極好的,也是我素來疼愛她。但是棋丫頭的婚事可是容不得半點大意的。”
寧老爺便笑道:“後宅的事兒還有你做不了主的?”
“你也別笑話我。”寧老夫人讓端月端來夜宵,對寧老爺道:“這後宅的事兒,妾身都是有譜的,可這聯姻畢竟是大事,還是要看老爺的意思。如果老爺是想就此考驗考驗妾身一番未免寒了幾十年的夫妻心。那祥王妃雖然喊妾身一聲‘姨媽’,可妾身不會忘了自己早就随了‘寧’這個姓氏。妾身的夫君、孩子在寧家,妾身的一切都在寧家。”
寧老爺也肅了容,說:“我倒是真想聽聽你的意見。”
寧老夫人喝了口茶,道:“今上雖有重新立前太子的意思,可依妾身來看這或許是破曉前的雲霧。他太子畢竟身有殘疾,又無子。就算是嫡長子,就算今上再怎麽偏心也不會不考慮一番,更何況朝中大臣也多數是不贊成的。”
寧老爺點頭。
寧老夫人又說:“祥王一直留于皇城,可得更多朝臣的支持。而和王卻掌握了天下近一半的兵權。若真到了兄弟争權的時候……”寧老夫人不說了,她看向寧老爺,轉了話題,道:“所以這個時候棋丫頭的婚事還得老爺拿主意。”
寧老爺看着寧老夫人的目光滿是贊同,“恩,這事兒先不急。還可以再觀望觀望。”
寧老夫人卻不贊同了,說道:“再過十來日的壽宴,和王妃是要來的,定會提到和王嫡長子匡終與棋丫頭的婚事。如今祥王妃又一直守在府上,這要是一個處理不好得罪了兩頭……”
“咱家女兒那麽多,不行一邊一個!”寧老爺有點不耐煩。
“又亂說!下頭的兩個可都是庶出,能用的只有棋丫頭一個!”寧老夫人也為寧老爺的胡說而生了氣。
寧老爺端起已經快涼了的茶杯一飲而盡。“嫡出、庶出都是我寧邢的種!後院這些聯姻的就是麻煩!明知道是那麽回事了還得做個好看的樣子,世家就是那麽虛僞!”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寧老夫人“噌”的一聲站起來,指着寧老爺的手指微微發顫,“體統!章法!門風!老爺怎麽又把這些給忘了?老爺你戎馬一生,到了現在怎生就越來越……越來越……”
寧老夫人實在沒找到形容的詞語,她實在是想不通當年嫁的那個風流倜傥的世家公子,怎麽自當了将軍就完全變了樣子,有時候堪比鄉間莽夫!
寧老爺已經服了軟,他說:“好好好,我這不是随口抱怨幾句。”他想了想主動換了話題,“你的壽宴,我那個秦姓的門生會來。就是那個曾替我擋了一劍的門生。”
寧老夫人還是不理他。寧老爺輕咳了一聲,又說:“他的嫡子到了适婚的年紀,我是想着在下頭兩個庶出的丫頭裏面挑一個。”
寧老夫人也消了一半的氣,随口道:“按照排行,該是書丫頭的。”
“恩。”寧老爺應着,隔了半天又輕聲說了句:“那孩子小時候得了天花,臉上……留了點疤。”
寧老夫人剛想埋怨幾句,就想起寧書最近闖的禍,就嘆了口氣,道:“早點嫁出去也好,省得在家裏不安生。”
壽宴之上
各個院裏的人都瞧出來祥王妃有意讓寧棋做兒媳的意思。她原本做的隐晦,到後來越發明目張膽,幾次三番贈送寧棋極貴重的首飾,甚至當着小輩的面兒以開玩笑的口吻問寧棋願不願意成為和她一樣的身份。
寧書搖了搖頭,祥王妃此舉實在不明智,也真真掉了她堂堂王妃的身份。今日就是祖母的壽辰,整個皇城有頭有臉的人大多是會上門的,只希望她別在今日再失了分寸。壞了寧棋的聲譽,那便是最糟的結果了。
“姑娘,我剛剛出去打水聽蘇媽媽說表少爺今天也要随他母親一道來呢,正好讓表少爺瞧瞧姨娘的病症。”午秋一邊給寧書梳發,一邊說。
寧書很快從祥王妃的思索中回過神來,她不得不思考一下這位表哥。據她所知,這位表哥名江宏,是江姨娘長兄的嫡子,自小跟着秦大夫學醫。寧書抿了抿唇卻是再也想不起關于他的其他信息,就連他是什麽模樣都不甚清楚。那一日江姨娘的話猶在耳邊,寧書無奈搖了搖頭,哪裏還有精神想別人的事兒,自己的麻煩還沒有解決呢。
自“匡”成為國姓以來不過數十載,而“寧”這個姓氏卻已經昌盛了幾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