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更何況,當今聖上登上皇位得了寧老爺莫大的助力。如今寧老爺雖然已經解甲歸田只留了一堆頭銜成為朝廷閑職,但長子寧宗卻是大匡王朝第一大将,次子寧奉又是二品大員朝中地位不容小觑。所以可想而知,寧老夫人的五十大壽會多麽熱鬧。
晚輩們今日請安就比往常早了小半個時辰,而後客人陸續來了,姑娘們招待着半生不熟的一張張面孔是有些累了。寧琴倒是好一些,她是有了婚約的,所以往年最受追捧的她這回倒是清淨了不少。而寧棋雖說沒有婚約,但是誰不知道寧府定要拿她的婚事做做文章呢?于是那些不夠格的夫人們也就誇她幾句,也不再捧着圍着。所以反倒是下頭的寧書和寧畫被一大群夫人姐姐們圍住,問着問那。那打量的目光簡直無處不在。
“要我說啊,寧府上的四位姑娘當真是才貌雙全,在整個皇城未出嫁的姑娘裏頭都是拔尖的!”一位上着绾色繡荷短褙子,裏套鴨卵青色六幅高腰襦裙的新婦巧笑嫣然地贊着寧府的四位姑娘。
“那還用你說?府上四位姑娘名兒也起得好顯得有才華,性情也是不一,各有風姿,大娘大氣爽朗,二娘端莊知禮,三娘文靜貌美,四娘更是靈氣逼人。四位姑娘真真的占了上等姑娘全部的優點!”另一位套着黛藍比肩的年老婦人也應着。
寧畫悄悄拉了拉寧書的手,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瞟,寧書就輕聲說道:“那老夫人是蘇知府的夫人,年前蘇知府剛得了父親的提拔。”
寧畫偏着頭,那對轉動的黑眼珠子像是催促正确答案。寧書只得搖頭,道:“先前那年輕婦人我也不認得。”
“秦先生長子上個月剛娶進門的新婦。”大娘寧琴輕輕提點了一下幾位妹妹。寧書默默将“秦先生”這三個字記下,不知怎麽的,她總覺得這新婦總是瞅着自己。原本寧書還以為她同其他婦人一般打量着她們姐妹幾個。可是她慢慢覺察到不對勁了,這目光明明是給自己的,完全沒有瞅其他幾個姐妹一眼。
“哪個秦先生?”嫡女和庶女所要招待的客人自然是不大一樣的,寧棋假裝了半日的嫡女,費心應付各種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此時剛剛松了口氣,也将目光投到剛剛那位新婦的身上。那是個年輕貌美的新婦,并且從頭頂就冒着“算計”這兩個字。
“是祖父極看中的一位門生。”寧琴剛剛說完,又一波珠光寶氣的夫人們笑着走來。四姐妹便住了口,談論起今年的春天來得真晚,往年已經開花了的桃林仍舊一片蕭條,反倒是臘梅仍舊綻放着。
杏月挑起簾子走到寧琴身邊給她傳話午宴馬上就要開了,寧琴立刻張羅起來,招待着諸位夫人小姐們入座。作為長房嫡長女,這些事自然由寧琴來做。真正的上客可都是由大房夫人盧氏和二房夫人宋氏來招待,寧府尚無長孫媳,所以招待其他年輕的婦人和各府的千金,以及地位低了一等的夫人們這個重任自然落在了寧琴身上。而寧琴也做得也得心應手,挑不出一丁點的差錯來。
寧書看了下日頭,已經快到未時,這午宴卻是遲了。不知道是為了等哪位金貴人物。
閑聊的時候還分開,等到午宴的時候卻在另一處花廳了。前院的男人們先不說,就說這後宅的午宴就擺了十二張上好的紫檀圓桌。這還是寧老夫人不喜熱鬧将請柬名單縮了又縮的結果。
近百名十三四歲的清秀小丫鬟魚貫而入,她們統一身着藕色窄袖對襟短褙子,裏套茶白褶裥裙,對襟、袖口以及裙擺都繡着象征長壽的仙桃。她們自覺走到諸位夫人小姐們身邊引導她們入座,而後立于身後伺候着。
一些夫人們目光閃動,不自覺地就縮了縮脖子。這些小丫鬟們穿的衣服料子都是上品,甚至不比自己衣裳的料子差,又是個個懂規矩,不出一點差錯的。
這陣勢不愧是寧府。
剛坐下一會兒,諸位夫人小姐們又開始閑聊起來。等着寧老夫人和貴客的到來,這貴客指得當然是祥王妃,還有和王妃。在今日之前大家都是清楚祥王妃與寧老夫人交好,她也暫住寧府,今日必會見到。但是卻都沒有想到和王妃會到,和王妃來的時候着實驚了衆人。吃驚過後,一個個又都有了看戲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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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宅永遠和前院緊密相連,衆人倒是想從今日的情形看看寧府的态度。
寧書的心思卻不在這兒上,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了為首的那張桌子。寧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們猜這座位要怎麽安排?”
其他夫人小姐們的座序都有小丫鬟們引着怕出了差錯,這最金貴的兩位貴客要怎麽安排座位?若論排行,祥王比和王年長,但是兩個王妃之間的差距卻是沒法比的。祥王妃的家世背景比不過和王妃,而且又是續妃。所以她每次都不願意別人在她面前提起和王妃,這大概就是一種自卑的心理。
寧棋和寧書都是皺眉思索的樣子也都不答話,寧畫看看兩個姐姐,有些懵懂地轉了轉眼珠子說:“這個還是要看祖母的意思吧?”
寧琴頓覺沒趣。
這三個妹妹,兩個什麽都明白,只是不說。而另外那個小的,表面上看傻乎乎的,但是也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都是裝傻,只不過裝傻的方式不同罷了。她寧琴就不喜歡這套,她随了她父親的性子,說話直接做事果斷,不拖沓,不算計,更不是個任人揉捏的性子。
“兩位王妃能來給老身過壽,真是榮幸,許是能再多填陽壽。”寧老夫人從花廳正門走進來,祥王妃和和王妃一左一右走在她兩側,盧氏和宋氏也跟在後面。
“要真是這樣,那可一定得年年來祝壽了!”祥王妃笑着接話。
和王妃也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花廳裏所有入了座的人都站了起來,作勢就要行禮。和王妃擺了擺手,道:“今日為得是祝壽,這些俗禮都免了吧。”
寧府四個姑娘這才擡頭去打量和王妃,她三十出頭的年紀,氣色很好,瞧着倒像是新婦。如今的年歲已是如此驚豔,想必未嫁之時更是明豔動人。祥王妃也是嬌美婦人,可是和和王妃比起來就黯淡了許多。缺的大概就是那一種氣質,一種後天無法練得的氣質。
幾人一邊閑話一邊朝着主位走去,衆人的眼睛也都盯着。
寧老夫人神情自若地揉了揉眼角,道了聲:“嗳,聞着香味兒才覺得肚子空了。”她便離了祥王妃和和王妃的身邊,徑自在首位坐下。祥王妃愣了一下,顯然沒有想到寧老夫人會将這個難題抛出去。自她知道和王妃今日也會來起,她就對今日的座序犯了愁。寧老夫人把上座給了她她會覺得坐的不安穩,給了和王妃她會掉面子。可是如今将難題抛給她,她要怎麽處理?
祥王妃嘴角的笑容有點僵,她的聲音也有點僵,她對寧老夫人說:“姨媽不這麽說我倒不覺得了,您一說,我也覺得肚子空了呢。”她說着就勢就要往寧老夫人右側的座位走去。
“嫂嫂,”和王妃臉上笑容不減,“您當真是餓昏了,連左右都分不清了。”
祥王妃臉上的笑容就更僵了,她點了點頭,小聲地說:“是糊塗了。”她又折返,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寧老夫人左側的座位上。而和王妃面色如常地坐在了寧老夫人右側的座位。
午宴繼續,祥王妃卻覺得每個人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樣了,總覺得自己丢了大臉。而正是和王妃讓她丢了臉,更是寧老夫人安排不周才導致的!
“嫂嫂?”
“啊?什麽?”祥王妃回頭有些茫然地看着和王妃,原來是她剛剛走神一時沒聽清和王妃的話。
和王妃端着笑容,看着她又問了一次,“在襄城的時候,求了長公主給本宮那不才的兒子說媒,可長公主貴人事多,指不定什麽時候才能上門幫本宮說媒,不如請嫂嫂幫這個忙?”
“呦!”下方的肖丞夫人插了句:“和王世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
和王妃笑着搖頭,道:“這都快十七了,要不是因為近幾年一直在外征戰,早娶了媳婦。要不然哪裏會比小了三歲的元郎晚說親呢。”
祥王妃有些讪讪,她說:“我也只是給元朗先相看着,也沒有急着說親的。”
“就算是相看着,本宮的動作也是比嫂嫂慢了許多。”和王妃淡淡開口。
出身不如和王妃,本身不如和王妃,這兩點祥王妃都忍了。可是兒子不如和王妃的要怎麽算?她是真心不想承認自己的兒子不如和王妃的兒子。可是沒有辦法啊!一個十四歲了還能跟個小小的庶女計較,一個自十二歲就上陣殺敵,這要怎麽比?
将戰場交出去的寧老夫人這時候開口說話了,她神采奕奕,望着自己的四個孫女對和王妃說道:“時間過得可真快,還記得那時候你也不過棋丫頭的年紀,最大大不過琴丫頭,如今我的孫女都這麽大了。”
“是啊,一眨眼她們幾個都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和王妃笑着朝着寧府四位姑娘擺了擺手,“來,過來給本宮瞧瞧。”
一臉麻子
寧琴、寧棋、寧書和寧畫按照次序起身,緩步走到和王妃身邊,又是齊齊彎了彎膝給和王妃行了禮。
和王妃笑着點頭,她擺了擺手,早有侍女遞上四個盒子。贈送別家女兒禮品的大多送相同的東西,就算嫡庶不相同,嫡女與嫡女、庶女與庶女收到的禮品當是一樣的才算周全。不過和王妃送的東西單憑盒子來看就知曉裏面的東西不同。
“謝王妃賞賜。”四個姑娘齊聲道謝。
和王妃點頭,依次打量四位姑娘。打量寧琴的時候說了句“不愧是寧家的女兒”。打量寧棋的時候,和王妃的目光在寧棋的手腕上停留了一會兒。寧棋心裏有點打鼓,她低頭去看,自己的手腕上帶着一個翠綠的镯子,這是前幾年生辰的時候祖母送的。她刻意避免在今日戴祥王妃送的東西,怎麽還是出了錯?她擡頭又看見母親投來責怪的目光,她就更不懂了。寧棋看向寧書,想從她那兒得來緣由,卻見寧書低着頭望着自己的裙擺,濃密的睫毛遮住眼眸,擋住她的情緒和心思。
寧棋就恨寧書這個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衆人總覺得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和王妃臉上的笑意比剛進來時淡了幾分。
午宴結束,衆人要從花廳再到茶廳去品茶,還有戲班子等一系列活動,等到了晚上還有更隆重的晚宴。個個都是身嬌的小姐夫人們,經過一上午的應酬都有些倦了,用了午膳,不少人都尋了地兒休息。寧府的四位姑娘仍舊陪着客人們,不過比起上午來說已經輕松了許多。畢竟該套的話已經套了,該了解的情況也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剛剛送唐大人的千金去了荷花塘,寧書瞅着空閑就想溜回去歇歇腳。
“姑娘,咱們要不要去江姨娘那裏看看?”一直陪着寧書的首秋跟在她身旁給她提醒。
寧書遲疑了一下,道:“這個時候表哥還在嗎?”
“許是還在吧?江夫人也沒有什麽熟識的人,趁着老夫人壽宴就是來瞧瞧江姨娘的,何況表少爺也是為了給江姨娘開點方子。應該不會去別處吧?”首秋回着,其實她很詫異自家姑娘怎麽對表少爺突然敏感起來?她們自小便是常見,也一直沒有避諱的。
寧書猶豫了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她不能一直逃避,她總得弄清楚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才能主動采取措施解決問題。她一向不喜歡遇事回避,讓自己處于被動。
寧書帶着首秋往江姨娘的住處走去,半路上卻見前方月門處圍了不少的人。寧書遠遠望了幾眼,見都是生面孔,沒有寧府的主子在,只有府上兩個十一二歲的三等小丫鬟站在一旁,而且此時她們兩個都是一副茫然無措的模樣。寧書皺眉,作為主人,她是不能裝作看不見的。
“發生什麽事了?”首秋擡高了聲音問道。
衆人回頭就見着一個穿着體面的丫頭旁站着一位容貌出衆的妙齡少女,寧府如今幾位姑娘都适值妙齡,衆人便知曉寧書是府上某位小姐,有的之前見過她知曉她是三姑娘寧書,也有更多的不清楚她究竟是哪一位姑娘。
寧書掃了一圈,就看見月門前站着一位頗為尴尬的少年。也不知道這少年是膚色天生如此還是因為此時太過尴尬,臉色特別紅。而且看上去原本是個五官端正的好公子,只是可惜一臉麻子毀了一張臉。甭管你原本底子有多好,如今一臉麻子,誰來細瞅你的底子。
寧書愣了一下,外男怎麽進了內院?她下意識地就後退了一步,微微側過身子。首秋也反映過來,她上前一步擋在寧書的身前,她皺着眉問旁邊的小丫鬟:“怎麽回事?”
“奴婢……奴婢……”兩個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緊張地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那一臉麻子立刻行了一禮,道:“小生秦丘榆,是随家父來府上祝壽的。都怪小生太笨,在貴府迷了路,找不到外院的出處,給幾位姑娘、夫人們添麻煩了。”他聲音誠懇,又帶了幾分窘迫。說完又行了一禮。
“秦公子,奴婢這就讓人給您帶路去外院。”首秋福了福身子,回了一禮,又轉身對先前兩個不太知禮的小丫鬟說道:“你們兩個,還不快給秦公子帶路?”
“是!秦公子這邊請。”兩個小丫鬟急忙應着。
秦丘榆又拜了拜,道:“多謝,多謝。”
不知哪位大人家的千金沒等秦丘榆走遠就朝着寧書掩嘴笑道:“寧三姑娘,這位秦公子可真是有趣!”
寧書始終挂着的端莊笑容淡了下去,她正視這位不知名小姐,道:“寧三還有事,就先走一步。”她是客人,那不跟她一般計較,但是像這種習慣嘲笑他人的人,寧書還真是懶得和她說話。
已經踏出月門的秦丘榆自然聽見了那位千金的嘲諷,他早就聽慣了各種嘲諷,倒沒什麽反應。只不過那一聲“寧三姑娘”的稱呼卻讓他有片刻的愣神。他努力回憶了一下剛剛那位半側身子而立的姑娘的面容,可他剛剛太緊張窘迫竟是沒敢去仔細瞧,只是打眼一瞅覺得她是這輩子見過的最美最美的人。又想起自己的模樣……秦丘榆搖了搖頭勸自己不要多想。更何況冒失闖進內院已是罪過,再去回憶寧府三姑娘的容貌那就太無禮了!等他反應過來,那帶路的兩個小丫鬟已經落了他十來步。秦丘榆擦了擦額角的汗,趕緊快走兩步追上她倆。
寧書剛走兩步,就瞅着大姐寧琴在幾個丫鬟的陪同下往這邊走。
“大姐。”寧書先跟她問好。
“恩,”寧琴點頭,“我聽下頭小丫鬟禀告有外男進了內院,已經處置妥當了?”寧琴遠遠瞧着月門處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人已經散開,便這般問。
“是呢,不過是一位男客不小心走錯了路,碰巧幾個小丫鬟不懂事不曉得怎麽處理,又被其他客人撞見了,就湊到了一起。”寧書和寧琴一邊走,一邊說。
“哦?”寧琴皺眉,道:“沒發生什麽亂子吧?那塊都是什麽客人,我瞧着倒是眼生。”
“我也不認識,大概是各家庶女,午宴的時候都沒到廳裏去。”寧書道。
寧琴頗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寧琴停了停又問:“剛剛是哪家的公子?可有報了姓名?”
“有的,說是秦……”寧書想了想卻一時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是秦丘榆。”一旁的首秋給自家姑娘補充。
寧琴就停了下來,她看向寧書,問道:“剛剛誤入內院的是秦家嫡子秦丘榆?你說你剛剛碰到了他?”
寧書有點迷惑寧琴的反應,她說:“不曉得是哪家嫡子或庶子,他只報了自己的名字。恩,正是秦丘榆。”
“臉上有麻子?”寧琴不死心地追問。
寧書點頭,她不明白寧琴怎麽會對這個秦丘榆這麽感興趣。這也不像是寧琴的一貫作風。于是她擡着頭疑惑地望着寧琴,想聽她的解釋。
寧琴就說:“上午那個搶眼又嘴甜的新婦就是他的大嫂。”
寧書就想起了上午的時候那無時不在的盯着自己的目光,她随口說:“哦,那倒是巧。”這話說完,她自己就覺得不對勁了,她猛地擡頭望向寧琴,追問:“大姐,這秦公子可有婚約?”
寧琴就笑了,她道:“前頭還有一堆事兒呢,母親說不定正四處找我呢,我先去忙活了。江姨娘那裏缺了什麽藥材盡管去庫房取,庫房也沒存貨的,就盡管來跟我說一聲。”
看着寧琴離開的背影,寧書停在那裏半天沒挪動步子。她仔細回想剛剛見到的秦丘榆,可是印象裏卻沒有他的輪廓,只是隐約記得他的臉上有許多麻子,又因為他漲紅了臉,反而對他尴尬的模樣印象更深。不小心撞見外男已是失了體統,她又哪裏能仔細去瞧對方的模樣?寧書又覺得自己可笑,回憶那秦公子的模樣又有什麽用?
“姑娘,你為什麽裝作不認識她?”首秋的問話把寧書從雜亂的思緒裏拉了出來。
“誰?”
“剛剛在月門前和您說話的趙家六姑娘呀!”首秋疑惑地說:“你不喜歡她的作風當時不理她也就罷了,怎麽在大姑娘面前也裝作不認識她呢?往年的壽宴,你每次都要找她的呢。莫非你們生了嫌隙?”
寧書先是一愣,突然又覺得有點好笑,怪不得她剛剛提到“庶女”二字時,寧琴會那般瞧她。她居然一時忘記了她此時是寧書,庶女寧書,庶女。
庶女。
“姑娘?”見寧書又想事情出神,首秋又喚了她一聲,“姑娘是不舒服嗎?要不要先回去躺一會兒?或者讓表少爺瞧瞧?首秋瞧着姑娘臉色不太好呢。”
寧書轉過來仔仔細細審視着首秋,首秋這丫頭有時候做事的确穩妥,對“寧書”也是忠心耿耿,只是偶爾會犯糊塗,性子急,心事容易擺在臉上。寧書想了想就對她說:“有件事兒想交給你辦,你可能辦好?”
首秋想也不想就拍了拍胸脯,道:“姑娘吩咐的事兒,首秋拼命也要完成!”
“打聽一下剛剛那位秦公子的情況吧。”寧書說這話的時候,透着些許無奈。
寧書朝着江姨娘的院子走去,每一步都像灌了鉛似的。她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但是還是不能停下腳步,必須支撐着自己一步步往前走。
若沒有發生這離奇的意外,她是寧府此時最重要的嫡女,兩位王妃費盡心思想搶她回去做兒媳。她會是寧府的籌碼,她将來會成為令無數閨閣女子傾羨的王妃。
可是如今呢?她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庶女,她被随随便便的配給了一個上不了臺面的麻子。而她卻對這一切并不知曉,要從嫡姐的只言片語中猜測。
寧書輕輕合上眼臉,再睜開時已經波瀾不驚。所有的不甘、委屈和憤怒全藏在了湖底。
江家表哥
“姑娘,你過來了。”江姨娘身邊的蘇媽媽剛剛挑起簾子就看見寧書走來。
“得了閑,我就過來看看,姨娘可好些了?”寧書提着裙角,邁上臺階。一旁的首秋和蘇媽媽早就給她掀起簾子,讓她進去。
屋子裏有些暗,在外面呆得久了的寧書猛一進去尚有些不适應。江姨娘難得下了床,此時正坐在藤椅上。另外一位年輕的公子站在門口,他身上的衣着簡單,無甚裝飾,料子也不名貴。唯一特別的就是一身都是魚白色,他相貌清秀,再配着魚白色更顯得他整個人有了絲出塵的味道。藥匣挂在右肩,連帶着他的身上都帶着淡淡的藥材味兒,又為他的這份出塵添了絲仁義的味道。
寧書知道這就是她身體原主的表哥江宏了。
“表哥,這是要走了嗎?”寧書福了福身子行了一禮,神态自若地問道。
“恩,母親已經在前面等着了,我給姑姑開了方子,雖說不能治愈,倒是可以緩解一下病情。”江宏回答。
寧書就不知道說什麽了。
窩在藤椅上的江姨娘就朝寧書擺了擺手讓她過去,寧書走過去給她蓋了蓋毯子,問道:“姨娘今天可有好些?”
明明外頭熱鬧非常,可這裏卻晦暗得很。寧書突覺心裏空落落的,十數載為嫡為尊,盡得裏外風光,如今一朝驟變,雖仍為府小姐,卻冠了一個庶字。原來身在府裏,日子卻不大相同,她見到了往昔決計見不着的東西,不僅有熱鬧也有凄清,不僅有鋪張也有拮據。她曾略覺自己比庶出姊妹高一等,有些許輕視的意思,如今頓覺祈望之心,人皆有之,如何有高低貴賤之分?
江姨娘點了點頭,“原本整日窩在屋子裏怪是悶人的,覺得日子是那般漫長。剛剛聽了你表哥的開導心裏倒是明朗了些。嗳,這人吶,萬萬不能委屈了自己。自己過得舒心了才是真的好。”
“姑姑要是能這般想,病也會好得快一些。”江宏說道:“時候不早了,外甥先告退了,省得母親在前頭等着。”
“讓你為我費心了。”江姨娘拍了拍寧書的手背,道:“書丫頭,你去送送你表哥吧。我正巧想讓蘇媽媽給我煮一副安神的湯藥。”
“好。”寧書垂着眸恭敬應着。
江姨娘的住處偏僻,所以雖然今日府上貴客如雲,寧書和江宏默默走了一路卻并未碰見別人。
兩個人沿着外牆的小徑一路無言走到盡頭,江宏停下腳步,道:“就送到這裏吧。”
十多年的嫡女熏陶讓寧書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想要避開江宏的目光,可是她卻在江宏的眼中只看見幹淨、純粹。她咬了咬粉色的唇瓣,努力擡起頭直視江宏,在江宏轉身的前一刻輕輕喚了一聲“表哥”。
一抹流光在江宏的眼中閃過,又立刻歸于平靜。他似乎對寧書的反應很詫異,而他的這份詫異又很快被他隐藏掉,他站定不語等着寧書的下文。
天氣還冷,這個時候的風吹在身上還是有些涼的,尤其是吹在臉上的時候。可是寧書卻覺得此時的自己雙頰是滾燙的。寧書今天外面套着的褙子是窄袖的,藏不住她因緊張而攥緊的小拳頭。
寧書的窘迫盡數落進江宏的眼裏,他微微皺着眉。“表妹有話盡可直說,遠辰能做到的定當盡力。”
寧書的眼睛立刻就泛了紅,“我……”寧書面露猶豫,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這一幕倒是讓一旁的首秋看得莫名其妙,她瞅瞅自家姑娘的神色,再瞅瞅表少爺那副心疼的模樣,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又退了五六步。
“究竟怎麽了?表妹該不會是因為我今日來府上給姑姑診斷而困擾了吧?”江宏皺着的眉頭更緊了。
寧書心裏“咯噔”一聲,看來原本的寧書和表哥是有過直白的交談過了?
“不是!”寧書急忙搖頭,“是想請表哥幫我一個忙。”寧書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在府上消息閉塞,想請表哥幫我打聽一個人。”
“誰?”
“祖父一個姓秦的門生,他的嫡子秦丘榆。”
寧書報了名字,江宏卻并沒有立刻回應。寧書就擡着頭看着他,等他的答複。她相信江宏會答應的。
等了好久,寧書終于等到了江宏吐出的那一個“好”字。
寧書心裏就松了口氣。
“表妹可有想過離了這宅門大院,瞧瞧外頭的湖光山色?”江宏轉過身望着晴朗的天空突然開口說道。
寧書輕嘆了一聲,道:“若我是男兒,倒是會想想。”
江宏走了,從這條小徑的盡頭拐了個方向很快就看不見身影。寧書卻站在那兒望着他離開的方向默默出神,她突然覺得江宏就像一片雲,融進了無際的天空。她伸出手,揉了揉已經僵硬的手指,又眨了眨眼,那雙眼中的濕潤便淡去了。
這眼淚自然是逼出來的。
她從來不喜歡示弱和算計,可她如今居然會這般演戲了。寧書并不想弄清原本的寧書和江宏之間的事情,她只想知道此時的江宏對寧書是什麽态度,是否可用。所以她不惜采用這般手段來試探。這般算計與利用他人倒真是不像曾經的她會用的手段。
可是,自那一日為了寧珏跟匡元賠禮求情的時候,她就已經跟過去的自己做了訣別。她不再是那個已經被安排好了錦繡未來的嫡女寧棋,而是一個随時都可以被打發的小小庶女。
“姑娘……”首秋走到寧書的身邊,她不知道要說什麽。她家的三姑娘好像變了一個人,這份變化,她卻說不清楚。可她隐約知道三姑娘此時是極不開心的。
寧書嘴角往上擡了擡,露出标準的淑女笑容。
“走吧。”寧書擡腳往回走,卻只邁了一步便停了下來。這牆外的小徑固然人跡罕至,可是另一側的樹林裏卻隐約有着一個人影晃動。
寧書吸了口氣,怎麽偏偏遇見他?可是寧書還是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道了一聲“世子”。
站在林子的裏的自然就是匡元,真不知道他已經在那兒站了多久,又看見了多少聽進去了多少。
“來寧府住了許久,尚不知這處有個景色宜人的小樹林。”匡元從小樹林裏走出來,莫名其妙地說了這麽一句。
寧書突然不想跟他打啞謎,直接說道:“寧府景色宜人的地兒還有許多,世子可以多看看。三娘就不打擾世子爺的雅興了。”寧書再一次福了福身子,而後轉身就走,竟也沒有回江姨娘那裏,而是去了熱鬧的前廳。
匡元立在那裏,半肚子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就被寧書堵了回去,他望着寧書的背影有點錯愕。
年輕貌美的少女新婦們言笑晏晏,展示了皇城富人的體面和享樂。可是這份享樂又是建立在多少卑微者的黯淡之上?
“三姐姐你回來了,真不知跑到哪裏躲懶去了!”寧畫一臉嬌嗔從一幹少女堆裏出來,拉住寧書的手。
寧書皺眉假裝不滿,道:“才大多一會兒不見,就急着找我,當心讓人笑話了去。”
一幹少女都誇寧書和寧畫姐們倆感情好,寧畫作勢摟住寧書的腰将這份姐妹情深演繹地淋漓盡致。年輕的少女們圍在一起總是有着談論不完的話題,時不時伴随着清脆的笑聲引來年長婦人們投來羨慕的目光……一旁的首秋有些迷惑的望着自家的三姑娘,明明前一刻還是失魂落魄的模樣,怎麽這麽快就笑容滿面?
不僅是招待這群做客的少女新婦們沒有露出端倪,就連晚宴寧書也應對自如,沒有出一丁點的差錯。引得賓客們側目,道一句“寧府的姑娘們都是好極的。”
這倒是事實,別說寧書,就連寧棋和寧畫也是表現極好,整整一天都表現的端莊得體,沒有任何一個錯處讓賓客們看了笑話去。寧琴就更不必說了,她自小跟在寧老夫人身前,見過太多的場面。宅門一關,自家姐妹們或許有着各種各樣的小心思,可是宅門一開賓客四來,她們就都有同一個身份——寧府女兒。
戌時快盡的時候,府上才冷清下來。四位姑娘也不用端着笑了,此時都覺得渾身疲憊,就連盧氏和宋氏都有些吃不消了,擺了擺手,就讓四位姑娘回去休息了。
寧書托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吟書齋,她整個人窩在藤椅裏頭,床頭的勿忘伸了個懶腰,發出懶洋洋的一聲“喵……”而後蹦下來,一瘸一拐地圍着寧書繞圈圈。寧書就彎着腰将它撈進懷裏,一下下摸着它的後背。
“姑娘,各處送來的禮物,你要不要看一看?”午秋給寧書端來剛泡好的茶。雖說都是來給寧老夫人祝壽的,但是自然少不了府上幾位姑娘們的小禮物。
“收着就行了,不用看了。”寧書想了想,又說:“和王妃送的那個匣子裏裝得什麽。”
午秋一愣,說道:“姑娘你一定猜不到和王妃送您的見面禮是一套文房四寶。”
首秋便問:“該不會是送了大姑娘一把琴,送了二姑娘一副棋,送了四姑娘一幅畫吧?”
“首秋姐,你還真是猜對了!和王妃送四位姑娘的見面禮正是這四件東西,正合了四位姑娘的名。”午秋笑道。
首秋還想說什麽,看了一眼寧書一臉疲憊的樣子,就說:“姑娘累了吧,今天就早些歇着吧。”
午秋得了首秋的眼色,也說:“奴婢去給姑娘打熱水,泡個舒服的熱水澡呀,這一身的乏氣就沒啦。”午秋說着就準備往外走。
寧書卻擺了擺手,她強打起精神,說道:“午秋,去把上次我讓你收好的镯子拿來。”
如果她料想的不錯,寧棋一會兒是要來的。
姐妹私語
寧書實在有些困頓,她半靠在藤椅上,又一手托腮,不知不覺就眯上了眼睛。朦胧中只覺得有濕濕軟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