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主仆兩個說了一回話,聞音取來了顧苒留下的東西。

一個匣子裏頭果然是各色絡子,常見的方勝紋、如意紋、寶相紋、梅花紋,還有些顧苒自己編出來的花樣,顏色從牙白到大紅,看得出十分的用心。

顧瑟認真撿了一遍,先挑了兩條出來,就絡上了自己的扇墜子和腰間挂的噤步。

另一個盒子裏是繡了半扇的海棠——這原是她和顧苒有一回閑話的時候,說起她将要開院獨居,想要在院子裏種一棵海棠樹,才話趕話地約好了要共繡一副大幅的海棠插屏。

顧瑟也沒有想到顧苒竟真的繡了。

顧苒是個溫柔緘默的女孩子,只是蔣氏不喜歡庶女,二叔顧九枚和二嬸感情又十分親密,顧苒在嫡母房裏長大,地位實在尴尬,養得性情細致又敏感。但她們姐妹幾個裏頭,論畫技,論女紅,都是顧苒第一出挑。

顧瑟與她相處一向不錯,像這樣一人半幅地合繡作品的游戲,姐妹兩個也做過不止一回。

她把那半副繡品細細地琢磨了一回,才叫聞音“先收起來,回來再看”,又看了看屋角自鳴鐘上的時辰,道:“替我更衣,我要去祖母房裏陪她用晚飯。”

一場秋雨一場涼,雖然時日還沒有到中秋,但皇太後白氏有了春秋,壽康宮裏倒是先用上了炭。

只是到底秋老虎還在,一時用着炭,又恐有些上火。當今天子是個孝子,太醫對壽康宮也不敢怠慢,一日兩次地來請平安脈。

白太後就對貼身的女官黃晚瓊道:“這些太醫也是夠不容易的,哀家原本就沒什麽大事,偏偏一天兩三趟地來回跑,還要絞盡腦汁地開些太平方兒,應付哀家和皇帝。”

黃晚瓊道:“叫他們每天精心些來看着,陛下心裏頭也放心些,若能教您晚上睡個好覺,就都值了。”

白太後笑着搖了搖頭。

黃晚瓊就借機勸道:“您也別同陛下怄氣了,太子殿下出京的時候,陛下也不知道外頭會亂起來。陛下一向最看重太子殿下的,您和陛下原本是一樣的心,若是使不到一處去,豈不是叫別的人白白高興。”

白太後沒有說話。

黃晚瓊就低下了頭,道:“奴婢多嘴了。”

皇太後白氏出身鎮國公府。

鎮國公府是本朝開國功勳裏,爵位傳承至今而未降等的唯一一姓。昌武四年羌人南下,英宗棄城南逃,是鎮國公府和宣國公府聯手光複河山。

昌武六年,英宗皇帝駕崩,身前沒有子嗣。正妃出身鎮國公府的七皇弟登基,文武百官沒有一個敢反對。

白氏做了三十七年的皇後,世宗天授皇帝駕崩以後,又扶了親生的五皇子繼位。

雖然白太後從不插手朝政,但縱覽前朝後宮,沒有一個人敢于輕視這位菩薩一樣的太後娘娘。

黃晚瓊伏跪在地上,一時後悔自己怎麽就多嘴說了不該說的話,一時又什麽都想不起來,腦中一片空白,身上的汗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太後最忌諱有人在她面前多嘴她與皇帝母子之間的事!

她服侍了太後十多年,太後平日常說,等到她二十五歲,就把她放出去,風風光光地做個官宦娘子。

可是她也見過,以前跟她住一間屋子的魏氏,替太後娘娘把持庫房對牌的大宮女,就因為說錯了一句話,等她過了兩年再在浣衣局遇到她的時候,已經既聾且啞,二十多歲的人,生得比五十歲還蒼老、孱弱。

魏氏的臉在黃晚瓊眼前不斷地閃現着。

她不由自主地顫抖。

就在這時,外頭忽然挑起簾子,有人笑盈盈地高聲道:“太子殿下來了!”

黃晚瓊忽然就感覺到身上那種無形的壓力消解了。

就聽白太後道:“跪着做什麽,還不去給川哥兒備碗茶。”

黃晚瓊從沒有哪一刻如此感謝太子曾經随口稱贊過她泡的上善銀針十分宜口。

她當即叩首稱是,退了出去,在簾子下與大步走進來的太子夙延川擦肩而過時,深深地福了福身。

夙延川道:“黃姑姑不必多禮。”

他後頭還跟着兩個小內監,托着個匣子。

白太後笑吟吟地道:“你這小子,倒還曉得回來。”

夙延川垂首,老老實實地道:“教祖母擔憂,是孫兒的不是。”

他眉眼俊美,氣勢淩厲,這時規規矩矩地垂着頭,倒顯出分外的老實無辜來。

白太後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夙延川就知道白太後這是不滿意了。

他道:“果真出去的時候,并沒有收到外頭生變的消息,孫兒也只是在京郊打了幾天獵,并沒有走遠。”

說着一招手,小內監就托着那個匣子走了上來,他道:“聽說祖母這幾日有些畏寒,孫兒這趟出門,正好遇上了幾塊好雪白皮子,給祖母做個搭腳也使得。”

蓋子一開,果然是幾方品相上好的雪狐皮,瑩瑩潤潤,泛着走珠一樣的光暈。

白太後瞥了一眼,倒是十分給面子,吩咐道:“拿到針線房去,做兩個腳搭子。”

又轉過來,恨鐵不成鋼地狠狠看了夙延川一眼,問道:“外頭流民規模怎樣?你到底受了傷沒有?可查清楚了,到底是桐州和壺州的流民真的上京來了,還是有別的什麽人在後頭攪風攪雨?”

太後什麽好東西沒有見過?

收了東西,不過是把這件事揭過去了而已。

夙延川笑道:“果真什麽事都瞞不過祖母。”

白太後罕有地長長一喟。

她道:“你瞞我的事還少呢?打量我老了,真格什麽都不知道了?”

她與夙延川的生母淩皇後是姑侄。

慶和元年十月,冉氏進了宮,淩皇後不顧她的勸阻,一意遷到京郊大伽陀園去住以後,剛剛三歲的夙延川就被她抱進了壽康宮。

說夙延川是她親自看大的,也不為過。

夙延川從四歲上,就寅初即起,打熬筋骨,白天開蒙學書,文武兼修,當年也是她一手安排。

她看着這個孫子。

夙延川今年已經十九歲,一頭披錦似的烏黑長發只束了一半在冠裏,棱角分明的眉弓下,一雙狹長的眼睛裏總帶些看不清的神色。黑金色的太子常服穿在他身上,把他整個人襯得像藏在鞘裏,卻隐不住鋒芒的一柄長劍。

皇後淩氏生得美貌,倒是一分不差地繼承給了這個兒子。

白太後嘆道:“你啊,只管哄我就是了。”

夙延川面上帶了微微的笑意,那分鋒芒就變成了憊懶,他道:“孫兒哪有哄着祖母,何況孫兒有什麽事是祖母不知道的。”

在白太後淡淡的目光裏,他又笑了笑,道:“若是算上桓州、兖州境內,這一次桐壺兩地北上的流民大約總有十萬戶上下。不知道欽差是怎麽頒的旨意,孫兒回來的時候,桓州、兖州、壺州的刺史已經重新開始安撫流民,北上的流民或就地安居,或返回原籍,已經有七、八萬得以安頓。至于借機生事的,”他頓了頓,眉目間忽地閃過一絲森然,“趁着沒有成什麽大氣候,已俱都被各州府軍剿殺了。”

白太後卻道:“有多少是庚哥兒的人?”

夙延川笑道:“祖母且管有多少是二弟的人呢,橫豎都翻不起什麽風浪來了,為他們勞神豈非不值得。”

他不欲白太後在這件事上更多糾結,索性轉移了話題,道:“祖母不知道,孫兒這回出去,遇到了一個極膽大的小姑娘。”

“哦?”白太後果然來了精神,竟坐直了身子,追問道:“怎麽樣的大膽?是誰家的小姑娘?生得怎麽樣?”

夙延川啼笑皆非。

雖然知道他的親事已經成了白太後與淩皇後、乃至與皇帝之間的一樁心事,既怕淩皇後轉不過彎來,一定要定一個淩氏女給他,又怕慶和帝被冉貴妃吹軟了耳朵,給他賜一個不知所謂的太子妃來。

但也沒有想到,白太後心裏已經焦慮到了這樣的地步,只是聽他随口說起一個小姑娘,都不知道人家姓名年庚幾何,就這樣的關心起來。

他只能輕咳一聲,道:“看着只有十來歲的樣子,還在還真觀裏清修呢。”

白太後失望地“哦”了一聲,又靠了回去,道:“十來歲是小了些——你還沒說那小姑娘長得怎麽樣呢?”

她道:“你不肯說,想必是生得十分美貌了。”

夙延川眼前浮現出少女穿着天水色的道袍,站在那天的夕陽裏專注注視着他的樣子。

她沒有挽髻,細細軟軟的長發梳着雙鬟,眉間不知道被誰點了一點朱砂,越發顯得膚色雪一樣的白,斜陽照在她面頰上,染成金色的絨毛像一層光暈。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凝視着他的時候,如一潭又深又沉的水,裏面只浮着一個小小的他。

他鬼使神差地道:“祖母若是見了她,一定會十分喜歡。”

白太後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看看是什麽樣的小姑娘。”

夙延川說了這句話,就有些後悔。

他鮮少有後悔這樣的情緒,但這句話一出口,就忽然覺得像是說錯了什麽一樣,有些不大自在。

白太後已經道:“你也不用告訴我是誰家的姑娘了,橫豎等庚哥兒回京,冉氏是一定要辦個花宴的,到時候,我自己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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