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顧瑟當然不知道宮裏有人興致勃勃地要看一看她。

還沒有等到二皇子赈災回京,她們姐妹先接到了姑母顧九音發來的請帖。

鐘老夫人道:“湘姐兒年底就要出門,在家的生辰就剩這一個了,九音有意辦得熱鬧些,咱們家的姑娘們也多日沒有出去玩過了,又是姑姑家裏,想去的都去。”

又道:“正好要到節下了,叫織雲坊的佟掌櫃帶上他們今年的料子花樣來,給你們都挑一挑料子做幾件衣裳。”

顧笙湊趣地道:“織雲坊有什麽意思,孫女上回在祖母屋裏瞧見祖母給茶花做罩子的紗,又輕又透,顏色還好看的不得了,竟從未見過的,可見祖母這裏才真正有好東西,只是不給我們開眼。”

鐘老夫人扶着顧瑟的肩笑起來,指着顧笙道:“偏就叫你看見了,惦記這小半年,到如今還拿出來說。”

便叫“杜鵑”,道:“你和山茶去開了我的箱籠,把舊年淩州送來的那幾匹霜華綢拿來。”

顧笙道:“霜華綢這名字就極美了,孫女竟從未聽過的。”

鐘老夫人道:“這是十六造去年裏新染出來的花樣子,當時為着工藝還不大穩定,并不敢進上,只有江南幾家子得了一些。聽說今年宮裏已有了。”

她看了雲弗一眼,若有所指地道:“我也是偶然得的,橫豎也不多,不如今兒分給你們姐妹。”

雲弗抿嘴微微一笑。

杜鵑和山茶帶着幾個小丫鬟,搬了四、五匹緞子進了屋。

顧莞離門口最近,那布料一進屋來,她就先看的分明,驚呼道:“原來這就是霜華綢,我上回在山陽公主身上見過的。”

山陽公主是冉貴妃的所出的皇六女。

顧瑟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

顧莞已經迫不及待地走近前去,在緞子上撫摸、挑揀。

霜華綢是江南十六造新研究出來的面料,以綢面織六出暗紋,并于暗光處有如月華般柔光流溢而得名。

鐘老夫人這幾匹霜華綢,有雪青、湖藍、月白、大紅、松綠五色,在并不太明亮的閣子下,流光袅娜,就連一向在一旁不大說話的顧苒都忍不住張望。

顧瑟注意到她的視線,微微向後仰了仰身子,讓她瞧得更清楚些。

顧苒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嘴,悄悄問她:“四妹妹,你不先去挑一副嗎?”

顧瑟笑了笑,道:“橫豎都有的。”

顧苒也對她笑了笑,道:“也是,大伯娘就是江南人,你一向不大愛在這裏争搶。”

顧瑟支頤,沒有說話。

鐘老夫人手裏這幾匹霜華綢,八成就是雲夢雲氏送來的。她确實不大在意。

不過,她這一回不在意倒不是因為這個。

夢裏,尚且不算半臂、襦衫、大袖,顧瑟單是霜華綢裁制的襕裙,就裝了一整個落地箱籠。

那都是後來進上的料子,十六造又在綢底上合了妝花、缂絲,極盡精工與巧思。

相比之下,如今這幾匹初期試驗性的織物,在她眼裏确實是沒什麽好争的。

地中央的顧莞聲音忽然高了起來:“……大姐姐,我極是喜歡這匹大紅,你便舍了給我好不好。”

她比顧瑟小三個月,但與顧瑟已初有了少女的姿儀截然相反,她如今身形、面貌俱未長開,尚且全然一團的孩子氣。平日裏蔣氏也只拿柳黃、荷粉這樣鮮嫩的顏色來裝扮她。顧瑟只是想了想她穿着大紅色霜華錦裙衫的模樣,都只覺得像是個小孩子偷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顧笙也知道這一點。

但她待顧莞一向寵愛退讓,一時為難地道:“莞兒,你膚色又白,生得又明媚,穿雪青、松綠,都十分相宜……”

顧莞卻冷笑道:“大姐姐就是不肯予我,平日裏只說是心疼我,往後再不信的。”

顧瑟連聽都不想再聽下去,向鐘老夫人笑吟吟地道:“祖母,萬先生吩咐我午間若有空便去她那裏一趟。”她故意嬌氣地道:“至于衣裳,等姐妹們都分完了,留一匹給我就是了,橫豎祖母不會教孫女吃虧。”

鐘老夫人笑着指了指她,道:“你快去罷。沒有你的份了。”

顧瑟呶了呶嘴,道:“那可不成,我是要來祖母這裏強搶的。”一面福了身,告退出來了。

耳房裏的聞音和聞藤跟在她身後,聞音便問道:“姑娘要去萬先生那裏,可要帶什麽東西麽?若是趕不及,奴婢回去為姑娘取來?”

顧瑟含着笑側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聞音瞧起來嘴快又伶俐,聰明外露的樣子,真論起心智來,卻比看着便只是穩重、寡言的聞藤相差甚遠。

聞藤就不會把她只是托詞的理由當真。

聞音被她一看,面上一紅,知道自己又犯了傻氣。

她嘟呶道:“姑娘,奴婢曉得奴婢笨些……”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在姑娘面前不怎麽擡得起頭來!

尤其是被姑娘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一看。

顧瑟沒有理會她的小小埋怨。

主仆幾人出了樵蔭堂,她腳步一轉,卻真的向第四進園子東南角的女學走了過去。

顧瑟進門的時候,萬君娴腕上綁着沙袋,提着一支半人高的巨筆在寫大字。

練字時在手腕上綁縛礫砂、鐵砂重物以鍛煉腕力,是萬氏家傳的手法,萬君娴也曾向顧瑟講述其中的竅要,卻并不許她也以此法練習。

她說顧瑟年紀尚小,骨骼未定,綁縛重物會致腕骨扭曲、變形。

到後來,顧瑟專習簪花楷,甚至還因此被白太後點名要她為自己抄寫經文,也就再沒有習練過需要手縛砂石才能寫出的字了。

顧瑟站在門邊,饒有興致地看着萬君娴寫字。

萬氏如今已經有四十四、五歲,但面貌白皙秀美,仍舊如三十許人。她手腕高懸,筆尖抵在大幅的白鹿紙上,一行字寫得縱橫磅礴,像是要破開紙背騰飛出去。

她的外表、她的年齡、和她的字,實在是令人很難聯系到一起。

顧瑟等她收了最後一筆,才踏進了門。

萬君娴丢了筆,丫鬟寂寂無聲地将寫完的字紙收了出去,等風幹之後,再做裝裱。

她笑着招呼道:“瑟姐兒,你來了。”

語氣自然得像是顧瑟赴約而來。

顧瑟道:“來的不巧,打擾老師了。”

萬君娴笑道:“你卻來得正巧。上回你過了生辰就出門去了,送你的刀具大約也沒有用,正好,”便去多寶格上拿了兩個高頸的甜白瓷瓶,道:“每回握過了刻刀以後,切記教你的丫頭拿這個膏子幫你揉手。”

雖然是對顧瑟說話,眼睛卻看着兩個侍女。

聞藤聞音忙屈膝道:“是。”一邊接了過來。

顧瑟彎了彎唇。

萬君娴總是這樣,一面不遺餘力地教導她,閨閣貴女們該學習的琴棋書畫,乃至金石、裝裱這樣“不務正業”的東西,一面又極盡精心地護理她,謹防着她身上留下一星半點的傷疤、痕跡。

并不是她的錯覺。她是世家出身,千金掌珠,父母疼愛、侍女盡心,但對她的身體最上心的,卻既不是她的母親雲弗,也不是她的侍女,而是這位深得鐘老夫人和雲弗共同信任的萬氏先生。

她父祖是清流第一等門第,外家是江南華族、巨儒之家,說句不大好聽的話,就是她磕傷了頭,破了相,都不耽誤她出嫁去做大家少奶奶。

萬君娴是在把她當做什麽來養護?

她親昵地坐到了萬君娴身邊,道:“老師替我想得這樣周到,我都不知道要怎麽孝敬老師才好。”

萬君娴看她的目光十分慈和。

兩個人慢慢地說話。

顧瑟就說起過兩日要去為姑母家的湘靈表姐賀生:“祖母的意思是姐妹們都去玩一日,老師若是布置太多功課,萬一到時候別人家的女孩兒高高興興地邀我去摘花,我卻同人家說‘九月非所用郊也’,多尴尬呀……”

她如今正學《公羊》。

萬君娴是她課師,顧氏姊妹裏,顧笙、顧莞更愛學琴,顧苒課業平平,仍停在《論語》,唯有顧瑟習《公羊》,萬君娴正為她講到《莊公經五》,但她方才随口玩笑,卻舉了《成公經十七》的一句。

萬君娴知道她沒有荒廢,笑嗔她道:“便是慣會躲懶,不愛做功課。”

語氣卻十分的滿意。

她道:“說起府上的大姑奶奶,是三司使白永年大人的家眷?”

顧瑟點了點頭。

萬君娴笑道:“那你可是要好好替你表姐慶祝一番。”

顧瑟聽出她有未盡之意,顯然不只是随口說說這樣的簡單,追問道:“老師您就不要吊我的胃口了,湘表姐可是有什麽好事?難道是姑父又要右遷了?參知政事?還是加官?”

萬君娴道:“有人赈災捅破了天,白大人替他填坑還填不來,如何還能有加官。”她瞪了顧瑟一眼,道:“可是觀裏交通不便?多少時日沒有看過邸報了?”

顧瑟道:“并沒有一日不看的。”說着呶了嘴,道:“老師不肯告訴我,我只好亂猜了。”

萬君娴點了點她額角,卻并沒有不信,只是道:“南诏貢上的一頭豹子在萬歲攜宮妃共賞的時候突破了護欄,被金吾衛一名輪值的參軍事格殺,萬歲垂問這名參軍事的姓名籍貫,當場就晉他做左将軍,領一營兵馬……”

與她夢中所知的全然對應。

這名被慶和帝忽然委以重任的年輕将軍,便是表姐白湘靈的未婚夫、與壺州謝氏并為兩謝的西關謝氏子弟,謝如意。

夙延庚宮變的時候,只有他親自帶兵扼守的皇宮東門沒有被叛軍攻破。

在顧瑟自炬的時候,卻也已經收到了他最後被夙延庚收買的副将射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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