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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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白湘靈的生辰宴,但她畢竟未出閣,年紀又小,帖子卻并不是以這個名頭下出去。
顧瑟下了馬車,向挨着她們的馬車裏瞥了一眼,餘光一掃之間,卻仿佛瞧見遠遠地有一架有幾分眼熟的馬車低調地轉了個方向馳走了。
她沒有多想,跟在雲弗、顧笙等人身後進了門。
白夫人顧九音在花廳裏待客。
她今年已有三十五歲,但坐在一衆少女簇擁中,言笑宛然,顏色亦如少女般鮮麗,眼角眉梢卻又添一段風月。
顧家姊妹幾個上前與她見禮的時候,她握着顧瑟的手,笑吟吟地向滿座的貴夫人們問道:“瞧瞧我這個侄女,滿京城可能找出第二個一般漂亮的來?”
有個坐得近的夫人就笑道:“若不是你說是你的侄女,你們兩個站在一塊,就如嫡嫡親的姊妹一般,真正是朝露明珠。”
顧笙、顧瑟姊妹裏,顧笙生得更似雲弗,顧瑟卻全然是顧家的眉眼,七分肖似乃父顧九識。
但她與顧九音放在一塊去看,就有九分九的相似。
姑侄兩個也因此格外投緣。
顧九音喜歡聽人誇贊顧瑟,更勝誇贊自己的親生女兒白湘靈,第一百零一回 後悔地向雲弗道:“我怎麽就沒有生一個阿苦這個年紀的兒子。”
她的長子陸離今年已經十七歲,幼子霜降尚在襁褓。
就有人打趣地道:“若是叫你生了出來,滿京城的好姑娘都被你求去了。”
夫人們一時在花廳敘起話來。
白湘靈就趁機拉了顧笙、顧瑟幾個出門。
她笑盈盈地道:“前些日子我新得了一副升官圖,不知道是什麽人畫的,工筆極是細膩,畫的又十分新鮮有趣,同坊市間的都不一樣,快來陪我頑。”
姐妹們熱熱鬧鬧地玩了一輪。
就有個丫鬟挑了珠簾進來,向白湘靈道:“姑娘,謝家大郎君遣人送了禮來。”
白家下人口中的謝家大郎君,就是白湘靈的未婚夫謝如意。
窗邊的顧瑟垂了眸子。
屋裏不單是顧笙、顧莞姊妹,還有幾個平日與白湘靈玩得好的女孩兒,這時看着白湘靈抿嘴笑起來。
白湘靈微微紅了臉,将帕子絞住了,片刻才握着臉道:“既是送了禮來,就送進屋裏去就好了,何必來報我。”
有個女孩兒看着她,笑盈盈地道:“白姊夫有心送來的禮,湘靈姐姐何必這般小氣,與我們共賞一番又有何妨?”
顧瑟記得她是光祿寺卿家的嫡女鄭敏萱。
她微微地蹙了眉。
白湘靈已然大窘,頓足道:“這一盤升官圖還沒有走完,你們只管糾纏這些卻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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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顧瑟在更衣出來的小徑上,再聽到前頭有人說話的聲音的時候,她終于意識到之前鄭敏萱的聲音為何讓她感覺到熟悉。
她初到白府下車的時候,旁邊馬車裏那個低低地說着“不過是個再嫁女,若不是今日有要緊的人到他家來,誰耐煩捧她的場”的聲音,可不正是這位鄭家小姐?
也不知道是什麽緣分,她總能遇上她與身邊人說着并不缜密的悄悄話的場面。
白永年酷愛山石,白府的花園裏布置了許多湖石,輔以亭臺樓閣、長橋飛廊,幾步便是一重山水。
顧瑟就在後面,聽着鄭敏萱冷冷地道:“你可打聽清楚了?那位今日是不是到了這府上?”
答她的人是個中年婦人的聲音,大約是鄭敏萱身邊的掌事嬷嬷,行事倒比鄭敏萱周密些,聲音壓得極低,顧瑟只聽到“書房”“白大人”“作陪”等字眼。
鄭敏萱忽然打斷了她,聲音帶着幾分急躁:“那位貴人何其事忙,萬一已經辦完了事走了該如何是好?”
那嬷嬷把聲音壓得更低,又說了幾句話,顧瑟便一個字也聽不清了。
不過想來是鄭敏萱想聽到的答案,再開口時情緒便舒緩了不少,連咬字都帶了幾分矜持之意:“那便依嬷嬷所說,我這就去。”
那嬷嬷又說了什麽,鄭敏萱已經不耐煩地截道:“我自然知道的,若是被人看見了,我只說是走錯了路,那再嫁女能有什麽治家之道,她自己都沒什麽規矩,難道還能來為難我沒有規矩不成。”
顧瑟冷笑。
一口一個再嫁女,光祿卿真是好家教。
她沉了眉眼,低聲對跟在她身後的聞藤道:“你去花廳裏,找了姑姑,就說我請她在通往外院的各條路上安置些仆婦,小心今日這麽多客人,沖撞了誰總歸不便。”
聞藤微一猶豫,道:“只是姑娘這裏……”
顧瑟道:“這裏亭臺雖多,路卻簡單,我循着來的路也能找回去的。”
聞藤應了聲是,就跨了欄杆去走花石間的小徑。
但她腳方一落,忽然覺得不好,廊前的花枝被風吹伏,此刻被她衣袂一帶,發出簌簌的聲響。
前面與鄭敏萱說話的嬷嬷本來就緊着一顆心,聽到這聲音,低聲喝道:“有人!”
鄭敏萱慌亂地道:“是誰在那裏?”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便向這個方向越走越近。
顧瑟卻不耐煩在這個時候與鄭氏主仆碰面。
幾步之外便是一座臨水小榭。
顧瑟随手推開了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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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僵立在了門口。
室內點着沉靜的香,柔白的紗幔在穿堂的風裏微微起伏,水閣裏一片安然靜谧。
一襲玄色的男人靠坐在臨窗的羅漢床上,正與自己對弈,一座倒流香爐就擱在棋枰邊,綿密的乳白色煙氣氤氲流下,浸入執着棋子的寬大衣袖。
聽見門口的細微響動,微微擡起眼向她看過來。
他道:“進來。”
顧瑟剎那之間便要閉上門仍舊退出去的。
但被他這樣低啞的聲音輕輕地一喚,身體就已經有了主張一般地走了進來。
她輕聲道:“見過殿下。”
換下了道袍,梳起規規矩矩的垂鬟分肖髻的小姑娘,脫去那日生死一線間的匆促,愈加顯出一分與年齡不符的沉靜來。
夙延川也不知怎麽,看到她的時候,一整日胸臆中難平的燥郁之氣竟然就悄悄地化去了。
水榭門口響起了腳步聲。
一身寶藍便裝站在重疊的紗幔底下,像個隐身人一般的上陽宮大內監楊直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夙延川将手中的黑子投入棋笥裏,目光在顧瑟身上定了片刻,才似笑非笑地道:“你認得我?”
他今天沒有穿着軟甲,卻着了一身玄色的大袖,長發不梳,玉帶犀鈎,蕭疏軒舉,如前朝名士。而當他擡眼望過來時,沒有猙獰鬼面的遮掩,便露出一張帶着漫不經心的睥睨之色的臉。
熟悉的龍涎香的煙氣從香爐裏散溢出來,掩去了他身上仿佛洗不掉一般的血和金屬的凜冽味道。
顧瑟一時恍惚。
就在幾天之前,覆在黑鐵鬼面之後的他也是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從那時就猜中了她知道他的身份。
後來,她以治水能吏回贈他。
他當然也就知道,她已經向他承認——
她本來以為,這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共識。
可是這時尚未及冠的太子殿下啊。
不知道今日是誰觸了他的黴頭,讓他生出這樣大的火氣。
她有些無奈地,順從地喚他:“恩公。”
夙延川唇角微微勾了一勾,指着棋盤的對面,淡淡道:“坐。”
顧瑟猶豫的片刻之間,一雙鳳眼就輕飄飄地掃了過來。
她告了一聲失禮,在他對面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目光微微垂落,就落在棋枰半殘的棋局上。
夙延川本來已經伸出手去撿拾棋子,見她垂着頭看,又将手中的幾枚落了回去,不動聲色地道:“你精棋道?”
顧瑟專注地看棋,原本只是為了回避他的目光。
在推開門第一眼看到夙延川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今天鄭敏萱不惜鄭、白兩家交惡也要闖白府書房的原因。
只是不知道在鄭敏萱的消息裏本來應該在外書房的太子殿下,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白府後花園的水榭裏。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外頭有個千金小姐為了見他一面,連閨名和清譽都顧不得了?
她心情有些複雜,語氣就不自覺地帶出了幾分熟稔和嬌憨:“在殿下面前,安敢稱自己擅弈?”
那種熟悉的、無奈的感覺又泛上心頭。
夙延川壓低了眉眼,道:“那就是會了。”
他忽然擡手将棋盤一撥,拂亂了滿格的黑白,道:“來,與我下一盤。”
顧瑟擡眼,輕輕瞥了他一眼。夙延川以為她會說什麽,但她卻什麽都沒有說。
夙延川坐在她的對面,看着小少女伸出手去,在棋盤上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撿起來,分進棋笥裏。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騷人常形容少女纖手如玉,然而此刻那雙手拈在羊脂玉和黑曜石磨制的棋子上,黑的襯出驚心動魄的白,白的被握在手裏,肌膚與玉一般瑩瑩生光,竟分不出哪一個更柔潤。
他看着少女低垂着眉眼,月白色的披帛纏在她臂彎,随着她不疾不徐的動作,于微明微暗之間,生出沉靜而流動的光澤。
他有一剎間的恍惚,像是這樣的生活,他曾經歷過許多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