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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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遙遙傳來一陣嘈雜聲。
水閣裏一片寧靜,只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的玉石相擊的輕響。
棋盤上黑子氣勢如龍,似乎已經将白子壓入窮途之境。
棋盤外執黑子的夙延川卻面色凝重。
顧瑟微微仰着頭,就看到他并不明顯地蹙起着的一雙斜飛的長眉。
他眉弓淩厲,眼窩深邃,眼皮微微地垂着,讓人看不清眼睛裏的神色。
顧瑟指尖抵在唇角,悄悄地、悄悄地彎了彎。
夙延川棋路大開大合,像他這個人一樣帶着淩厲迫人的氣勢。
夢中他總能輕而易舉地壓着她的棋路,一步一步迫到她投子認輸,而後笑吟吟說她失于溫柔,缺些攻城略地的霸氣。
顧瑟垂下了眼,又微微地一喟。
夙延川聽到了她的嘆息聲,擡眼向她望過來,道:“小小年紀,你怎麽總是有這樣多的心事?”
“人生在世,誰無心事呢。”她托着腮,卻道:“譬如殿下廣有四海,當此際卻又在因何事憂心?”
夙延川道:“你卻又知道我有心事。”
顧瑟反問道:“難道殿下會對我說:你這樣小小的年紀,懂得什麽,說與你又有何用?”
日移花影,窗外花樹搖落的細碎光影隔着窗印在她身上。一片半黃的樹葉被風吹離了枝頭,打着旋兒飄進窗來,墜在她鋪散在棋盤一角的廣袖上。
顧瑟擡起手,輕輕地将這枚黃葉拂落下去。
她低垂着眉眼,從夙延川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細軟、烏黑的發頂随着動作微微地顫動,和一角細而白的後頸,玲珑的骨節隐沒在挺直的脊背間。
他收回了視線,斂目道:“你既然這麽聰明,不如猜一猜是什麽原因?”
顧瑟道:“姑父方一回京,殿下便避人耳目地到他府上來,這心事想來也與二皇子殿下脫不開關系。”
夙延川自嘲地笑了一聲,道:“連你都看得清楚。”
顧瑟擡手,取了一枚白子在手中把玩着,輕聲道:“殿下又何必為此糾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兩州水患未定,有人未建寸尺之功而晉身,有人分君上之憂而不受功。”她輕描淡寫地說着,兩指卻輕輕一敲,将掌中那枚棋子落在局中:“殿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她擡起頭來,夙延川對上她的目光,卻見她面上神色明媚溫和,像是全然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一般,對他宛然一笑:“殿下,該你了。”
夙延川看着那枚深入自己腹地的白子,忽地反問道:“你是覺得,我是在怕?”
顧瑟嘴角一翹,道:“殿下怎麽會怕?”
她道:“您是國之儲貳。”
夙延川喉間隐約地唔了一聲,示意她說下去。
顧瑟卻停了片刻,忽地繼續道:“我家中有一位胞姐。”
夙延川低低一笑道:“怎麽,你也想把姐姐嫁給我?”
顧瑟擡頭去看他。
夙延川注視着她。
顧瑟道:“怎麽,您想娶我的姐姐嗎?”
夙延川“唔”了一聲,像是認真地想了片刻,道:“若是你姐姐有你十分之一的大膽和傻氣,倒也不是不可以。”
顧瑟卻板起了臉,道:“可惜我姐姐聰慧靈秀,令殿下失望了。”
夙延川低低地一笑。
顧瑟道:“我從前常常郁郁于心,因為我的胞姐與我的母親感情并不親厚。她喜歡親近我的二嬸,雖然待我也很好,但對我二叔家的堂妹卻更像親生的姊妹一般,會拌嘴,也會和好。”
她忽然沉吟。
夙延川卻隔着棋桌,探過手來在她眉間輕輕拂過:“小小年紀,不要總是皺眉。”
顧瑟回過神來,舒了眉目,繼續說下去道:“不過我後來慢慢知道,胞姐和二嬸親近,是因為在她心裏,從小将她養大的是二嬸。胞姐和堂妹親近,是因為我總是有許多人呵護,堂妹卻更需要她的照顧……”
其實顧瑟縱然夢回至今,依然想不通顧笙的想法。
在夢裏的顧笙給她這樣的答案的時候,她困惑了許久許久。
只是後來她慢慢想通,人和人之間,就是有這樣不一樣的緣分和際遇,每個人遇到同樣的事,又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才顯得人世間有這樣多的煙火氣。
夙延川定定地看着她,眼中一時風起雲湧,一時深沉如海。
顧瑟講這個故事,并不是為了只是給他講一個故事。
夢裏許多年以後的夙延川,雖然國權在握、縱橫四海,但身為枕邊人,她也曾在不眠之夜,擁着陷入迷局的太子流下淚來。
他生來就由祖母撫養,生母卻自願地遠遠住在京郊,他的父親那麽信任他、倚重他,卻總是在面對他弟弟的時候,顯出更多的慈父心腸。
偏偏他的弟弟,又與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兄弟,他們之間隔了一個江山,總要分個勝負生死。
愛就是這樣難以以理智界定的東西,人總是無意間地偏向與自己相處更久更親密的那一個,又總是難以自控地憐惜看上去更弱勢、更需要關愛的那一個。
窗外風吹進來的人聲忽然又變得更喧嚣起來。
顧瑟向外看了幾眼,心裏默默算了算時辰,站起身來,福身道:“打擾殿下許久,實在已經不該。如今時辰不早,家慈也該惦記,臣女便先告退了。”
夙延川也向窗外看了一眼。
他今天來白永年府上,原本就是散心的,在這座水榭裏已經待了許久。前頭鄭敏萱和仆婦的對話、後面顧瑟的吩咐,他都聽的清楚,只是有沒有放在心上而已。
他喚道:“楊直。”便擡手指了指面前的棋盤:“為顧姑娘帶上這副棋具。”
他看着顧瑟微微有些訝異地看過來的眼,忽地勾起唇角:“怎麽,只許你給我送謝禮,孤就不能送你謝禮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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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瑟回到衆人聚集的花廳的時候,一場熱鬧已經落下了帷幕。
一衆賓客都已經告辭退場了,廳裏只剩下顧九音母女和顧家的女眷們。
白湘靈就拉了顧瑟的手,叮囑道:“阿苦,往後光祿卿鄭大人家有什麽邀請,你可千萬不要貿然就去,就是實在推不掉的,也要時時和姐妹們在一處才好。”
顧九音也拉着她坐在自己身邊,道:“今日多虧了你提醒我,誰能想到沒有出閣的女孩兒竟有這樣大的膽子。”她唇角似笑非笑地,眼中都帶了冷意:“若是一個不防,今兒我竟要擡一個和你靈姐姐一般大的妹妹進門來,沒得要惡心我。”
蔣氏笑道:“自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大姑奶奶是至誠君子,可不是不提防這些歪門邪道的行徑。”
雲弗輕咳一聲,道:“罷了,橫豎大姑爺心裏也是個有數的,大姑奶奶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裏。”
在零碎而避諱的言辭中大致一串,顧瑟也猜到了鄭敏萱到底做了什麽。
想起夙延川說“我也有謝禮要送你”的時候的樣子,她微微地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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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過了兩、三天工夫,顧九枚在鐘老夫人屋裏請安的時候,就提起了光祿卿的事:“今天有人彈劾光祿寺卿鄭大人妄結朋黨、處官不力、縱子強買田宅,雖然沒有下獄,但陛下卻也大發雷霆,當即指了鄭大人一個冠帶閑住。如今光祿卿的位置就得了空,少卿孫大人請我喝酒,話裏話外都在問大哥這幾日得不得空……”
坐在鐘老夫人下首的顧九識一口茶沒有飲完,聞言笑道:“不巧了,胡遠山胡老先生下帖子邀我明日去望京山爬山,日子已約了有些時候,只能拂了孫大人美意了。”
鐘老夫人道:“你這幾天都在大內輪值待诏,好不容易逢着休沐日才回了家,還不能好好地歇一天。”
顧九枚道:“母親勿要怪罪大哥,大哥在外交游廣闊,不知道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
顧九識也笑道:“實是已經約了許久,頭兩個月就邀我了,一直沒有成行,再推下去,不要說是夏花秋月,怕是只能往鹿溟賞雪了。”
顧九枚也垂下頭飲了一回茶,聽他們說完了話,才又開口道:“大哥月底可抽得出空閑麽?有個朋友想辦一回文會,力邀大哥去指點一二……”
顧九識問道:“是什麽朋友?若只是尋常交游,你只管告訴他把帖子直接下到我這裏就是。”
顧九枚道:“是在狀元樓遇上的一位十分爽闊的才子,姓冉,雙名正信,他少年時便有一篇《上都賦》,曾傳譽一時的,大哥你一定聽說過。”
顧九識深深看了他一眼。
顧九枚被他這一眼看得有些茫然,摸了摸鼻子,問道:“怎麽,大哥和冉公子不睦……?”
顧九識道:“二弟,你可知這位冉公子是誰家的兒郎?”
他語氣殊不嚴厲,但話語間的意味卻讓顧九枚漲紅了臉,道:“英雄相交,原本不問出處!何況這位冉公子不但文采風流,行動也十分的有規矩,一看就是正經詩禮人家出身,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家的子弟,我只要知道他不是奸惡之人,就夠我認這個朋友了!”
顧九識道:“冉六郎從少年時即有文名,但他這麽多年,為人所知的也不過一篇《上都賦》。”他注視着面目漲紅的顧九枚,眉宇冷冷地道:“他在狀元樓大撒錢財,交際有潛力的學子,他與清流人家嫡次子、嫡幼子結交,進而與這些人家的承重子弟攀結關系。”
他少年得志,長久伴駕,官品雖低,權勢卻重,安坐在椅子上,手裏還端着茶盞,卻使人有種高居廟堂、凜然不侵的氣勢。
“你說他不是奸惡之人,認他做你的朋友。”他看着顧九識,問道:“那他有沒有告訴過你,他的冉是貴妃的冉,是即将封王的皇二子外家的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