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顧九枚當着鐘老夫人的面拂袖而去。

顧瑟帶着自己新裱的畫軸去顧九識的書房。

顧九識大大地贊了她的進步:“出去走一走開闊開闊視野還是好的,你的林泉就比從前更生許多野趣,不大瞧得出是閨閣女兒的畫了。”

顧瑟有些赧然地道:“是在還真觀的時候,住的淨室北窗外頭就有一泓山泉,擊石聲如漱玉,十分可愛,因此拿來入畫……”

顧九識溫聲道:“我們阿苦素來有悟性。”

便摸了摸卷軸的襯紙和軸木,道:“我這裏還有一箱子白鹿紙,回頭你拿去用。”

又過問她功課。

顧瑟一一地答了。

顧九識臉上不大看得出滿意還是不滿意,卻指了指北牆邊的多寶格:“也該為你刻一枚自用的閑章了,去挑一塊你喜歡的料子罷。”

架子上錯落地擺着雞血、壽山、青田,石方有大有小,有的只是被粗粗打磨出了形狀,有的已經雕好了印紐,品相都十分出衆,泛着蒙蒙的光澤。

顧瑟十分歡喜,逐個拿起來在手裏把玩一番,又做了許多取舍,最後才握了一枚浮雲血在手裏,依依不舍地道:“爹爹這裏許多好石頭。”

她眼巴巴地看着顧九識。

顧九識素來疼愛這個女兒,此刻被她一雙會說話似的眼睛盯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板着臉道:“功課答得許多疏漏,只能得一枚石頭,再多沒有了。“

顧瑟語塞。

明明萬先生考查她的時候,她都能對答如流的。

顧九識可是兩榜進士,禦前親點的探花郎!

她又沒有科舉的壓力,讀起書來一向是從心所欲,怎麽能和他這樣治學多年,文名熾盛的名士來比?

她呶了呶嘴,到底沒有說話,支頤側坐在顧九識書案下首的胡凳上,把那枚色澤剔透的印石握在手裏,翻來覆去地把玩着。

顧九識低頭看了半晌文卷,一擡頭看見女兒還坐在那裏出神,一時又有些心軟。

他與夫人雲氏結缡十數年,得二女一子,長女與他夫妻不甚親近,幼子早早送到泰山身邊去讀書,只有這個次女承歡膝下。

小姑娘聰慧又愛嬌,難免得他許多偏愛。

他溫聲道:“這時節大相國寺的菊山該架好了,阿苦想出去玩玩嗎?”

顧瑟回過神來,歡喜地道:“爹爹明日有空了嗎?”

顧九識一向疼愛她,但他自起複之後,這幾年越發得慶和帝的信重,時時有召,鮮少能有機會帶她出門去玩。

同雲弗出門雖然也有趣,但雲弗畢竟也是年輕女眷,遠不似扮作個小書童跟在顧九識身邊的自在無拘。

顧九識有些歉意地道:“明日爹爹同你胡家爺爺有約了。”

顧瑟眼睛裏的期待就黯了下去。

她忽然問道:“爹爹有沒有想過外放一任?”

顧九識有些驚訝。

顧瑟一向靈慧,也從小出入他的書房,在許多事情上都十分敏銳。

他曾很多次遺憾她為什麽不是一個男孩兒。

但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與他談及朝事。

他溫聲問道:“你怎麽會這樣想?”

顧瑟垂眸道:“二皇子赈災不利,逼起民怨,卻因為自己受了傷,得到陛下的憐惜。如今已有太子殿下在朝,陛下以愛封國,亂之始也。”

她道:“父親光風霁月,何必攪在這潭水裏?”

顧九識站起身來,在地中來回踱了兩圈。

顧瑟知道父親是在審慎地思考這件事。

在夢裏,顧九識一直做到蘭臺禦史,從來沒有外放過。

他是盡人皆知的天子近臣,所以夙延庚在宮變的時候,還特地遣人要将他擄走,準備作為自己成功的見證。

他肅了神色,慎重地問顧瑟道:“你可知陛下昨夜召中書令議事,拟封二皇子為趙王?”

“趙王?”顧瑟真真切切地吃了一驚,一時竟有些失聲。

顧九識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聽你方才提及,還當此事如此不密,已經傳入後宅之中了。”

顧瑟定了定心神,道:“孩兒知道二皇子将封王,但卻不知道是趙王……”

怎麽會是趙王!

大燕皇子封王爵,素以秦、晉、齊、楚四國為尊,如趙、梁之屬,只能算是二等。

在夢裏,皇二子夙延庚被封為秦王,風頭一時無兩。

也是因此,二皇子外家冉氏既挾大勢,又多年籌謀,朝廷中竟然一時有了廢太子立秦王的聲音。

可是如果封國為趙,那就截然不同了。

站在大朝會上的文武百官,沒有一個是傻子。

皇子的封號,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若是夙延庚不似夢中一般發動宮變,他此生都将與大位無緣。

顧瑟喃喃地道:“如今旨意可出了麽?”

顧九識搖頭。

他像是已經拿定了主意,撫了撫顧瑟的額發,重新在書案後坐下,聲音也和緩下來,溫聲道:“這件事如今計議未定,尚且秘而未宣,你也不要同旁人提起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他鄭重地道:“外放的事,爹爹會好好考慮的!”

過了休沐日,顧九識重新忙碌起來,顧瑟又有一連數日沒有見到過父親。

雲弗單獨叫了針線上的婦人給顧瑟裁衣裳。

顧瑟聽到祝嬷嬷囑咐聞藤、聞音從此要多多留意她的衣裳帕子之類的私密物件不能遺失,又仔細過問她飲食。

夢裏也曾有過這樣的情形。

母親要慢慢為她相看人家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

何況是京師顧氏這樣清望、帝心樣樣無缺,又素有家風的門第。

在夢裏,她的親事也是被雲弗考量又考量,直到十五歲都沒有定下來。

直到顧笙被皇後賜死之前,顧家的女孩兒都不乏求娶的高門。

顧笙被賜绫以後,只有二姑娘顧晴的婚事沒有受到影響。她嫁到武勳之家長陽侯府,連生了三個孩子,早早就立住了腳跟。

三姑娘顧苒被退婚了。

溫柔而沉默如一只小羊羔一樣的顧苒,本來就因為嫡母蔣氏守孝而耽擱了婚期,在被退婚以後,連短短的四個月都沒能熬過去,沒有等到顧家女再嫁東宮、聲名滌蕩的那一天,就因為憂思過重而病逝了。

五姑娘顧莞原本由鐘老夫人做主說了人家,對方也忽然改了口。

反倒是她自己,雖然外祖父将母親接回了江南,卻也遞來了消息,為雲氏宗房的一位表兄求娶。

而她一直到夢裏她殉一生,都不知道夙延川為什麽會娶她。

那一場夢,太漫長也太真實了。她有時能提醒自己那不過是一個夢,有時卻連自己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莊生夢蝶,還是那蝶本就是莊生。

夢裏她少年時代憧憬過的,像父親和母親一樣親密而彼此關愛的婚事,除了一個孩子,夙延川已經都給過她了。

顧瑟是不大想再嫁人的。

她的倦怠被祝嬷嬷和聞藤、聞音等人看在眼裏,急在心上。

顧瑟道:“我沒有事,誰若是去母親那裏嚼舌根,從此就不必在我房裏伺候了。”

祝嬷嬷生了滿嘴的燎泡,私底下偷偷和她說話。

顧瑟半倚在美人靠上,天水色的襕裙迤逦拖了滿地,袅袅的茶煙蒸騰而上,模糊了她的臉。

她撫着杯盞的手纖細修長,動作間帶着一點不經意的散漫,眼睫低低地垂着。

祝嬷嬷看不清她的神情。

冉貴妃遍邀諸外命婦,于八月十二在宮中舉辦蟹菊宴的帖子就在這個時候下到了顧府。

雲弗和蔣氏帶了顧笙、顧苒、顧瑟和顧莞姊妹四個赴邀。

這一場蟹菊宴在上陽宮內、太液池邊舉辦。

女眷們乘辇車經永巷,過九仙門,又有羽林衛郎核查過身份,方由內侍引着,往作為退步的降香殿中休整、等待冉貴妃的召見。

這是顧瑟第一次踏入上陽宮。

在她的夢裏,慶和二十一年,也就是四年以後,慶和帝會下明旨将上陽宮賜給太子夙延川,她婚後的每一天,都是在這座恢弘而軒麗的宮殿中度過的。

她站在降香殿高大的紅漆廊柱底下,擡頭望着天空。

伏矗于龍首原上的上陽宮,是全帝都最靠近天空的建築。八月的浩藍色天空中沒有一絲流雲,耀眼的日光無遮無攔地傾瀉在碧瓦與飛甍上,灼得她的眼睛都有些刺痛。

來赴宴的命婦、貴女們越來越多,卻沒有一個敢大聲地喧嘩。內侍低眉斂目地守在殿門口,等着傳令的宮女喚了哪一家的名字,才引着人往再前面的仙居殿去。

冉貴妃坐在仙居殿高高的正位上。她體态略顯豐盈,膚如凝脂,穿着朱紅的翟衣,雲鬓上壓着鳳首步搖,鳳喙銜的流蘇在她眉間的花钿上流動,丹唇妙目,有天香夜枕之媚。

這樣的姿容和風情,也難怪慶和帝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從岐王府中帶出來,收進宮裏,盛寵二十年不衰。宮中除了據嫡據長的太子夙延川,自二皇子以降,生出來、養住了的,竟只有一個同樣是冉貴妃所出的六公主夙柔雲。

如今淩皇後遠居京郊,雖然慶和帝将執掌六宮的鳳印送進了壽康宮裏,但随着二皇子的漸漸長成,母以子貴,冉貴妃也已隐隐有了名副其實的副後之相了。

冉貴妃的目光略過顧苒和顧莞,落在并肩而立的顧笙、顧瑟姊妹兩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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