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夙延川喝道:“是誰?”

——說這句話的時候, 他心裏頭竟然有些微的、松了口氣一樣的感覺。

門口就有個同樣披甲的高大身影閃進來, 身後還跟着守在門口的聞音, 跪在地上請罪:“驚擾殿下,罪該萬死。”

是在戰場上善後收拾的李炎,剛剛回來複命,聽說太子在這裏, 想也沒想地趕了過來,和迎上來要攔他的聞音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處。

夙延川輕斥道:“冒冒失失,成何體統。”

李炎摸了摸頭,又給聞音賠罪:“是末将冒失,傷着姑娘,十分對不住。”

聞音心裏頭還在怦怦直跳着。

她一直守在門口,就是因為怕進來什麽人撞見了顧瑟和夙延川獨處, 于名聲有礙。

這時見來的是夙延川的部下,方才稍稍安了心。

她屈膝還了一禮, 道:“将軍折煞奴婢了。”

顧瑟已經将目光轉了過來,溫聲道:“可傷着哪裏沒有?”

聞音道:“奴婢沒什麽事, 姑娘太挂念了。”

顧瑟微微點了點頭。她不欲留在這裏聽李炎同夙延川回話,便道:“殿下有事,臣女先告退了。”

夙延川卻道:“你只管在這裏歇着,什麽都不必操心。晚些時候我們就回城去。”

一面向李炎招了招手, 帶着他出去了。

兩個人的背影都消失在了門外,聞音才小小地嘶了一聲。

她道:“姑娘,殿下怎麽會來這裏?”

顧瑟聞言亦搖了搖頭。

她心中有些猜測, 但卻不合說出口。

聞音她看顧瑟神情間有些怔怔的,想了想,問道:“姑娘要不要小睡一刻?這一日實在是太辛苦了。”

顧瑟回過神來,卻道:“罷了,這裏睡也睡不安穩的。”

她道:“你去……”要說“拿了我筆墨來”,想起這裏是郊野農家,才住了口,轉道:“我們去看一看小越。”

夙延川言辭間太過語焉不詳,她到底還是要親自去看一看才放的下心。

顧瑟過來的時候,夙延川、越驚吾和柳鳴羽都在屋裏。

天近黃昏,室內的氣氛有些沉凝。

夙延川擡眼就看到了門口的顧瑟,微昏的光線裏,她像是顆瑩瑩的夜明珠似的,明媚又柔和。

他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

顧瑟不意他也在這裏,想到分別的時候他叮囑她“只管歇着,什麽都不必操心”,就抿了抿唇,有些赧然地走了進來。

夙延川就對她身後的聞音吩咐道:“給你姑娘端個凳子來,再去要個椅袱墊着。”

這樣的細致。

顧瑟就感受到柳鳴羽端詳的視線在她身上一觸而收。

她不以為意。

柳鳴羽是夙延川的心腹醫官,家學淵源,熟谙跌打和婦兒。

在夢裏,她後來的脈案都是這位小柳太醫掌持的。三日一診的平安脈,讓她對這位年輕的太醫也已經十分熟稔。梓

她的視線落在半躺半靠在炕上的越驚吾身上。

少年正紅着臉,手忙腳亂地把原本橫在腰間的被子拉到肩膀上去,不知道是抻到了哪一塊傷口,讓他忍不住嘶了一聲,額角綻起了一條青筋。

顧瑟道:“還不老實的呢,這會子曉得遮蓋了,難道我不看見就不知道了?”

聲音不疾不徐的,卻有些嚴厲。

越驚吾就有些讪讪的,一面道:“阿姊,我曉得錯了。傷口醜的很,你不要看了。”

一面就把求助的目光往夙延川的方向投過去。

小少年受了傷,臉上白慘慘的不見血色,而他又生得實在秀麗,也許是同顧瑟一處久了,連眉目都有些微的相似,尤其是這樣示弱起來,讓夙延川心裏就有些不落忍。

少年從七歲就被家裏送到東宮來,跟在夙延川身後,隔了八、九歲的年齡,就和他的子侄似的。

而顧瑟雖然只比越驚吾大了一、兩歲,但也許是因為這幾年裏一手操持越驚吾于兵法上的課業,對着小少年的時候看上去也頗有威嚴,亦姐亦母一般。

她在夙延川面前有時嬌憨,有時溫順,都是小女兒情态,從沒有這樣的嚴厲。

這個樣子的顧瑟,讓他心中微微動了動,清了清嗓子,道:“瑟瑟。”

——他鮮少喚她名字,他們相處的時候,顧瑟的視線常常追随着他,一個眼神就知道彼此的意思。

不過這個時候顧瑟注意力全在越驚吾身上,夙延川也只能叫她一聲——他偏不肯叫“顧二娘子”,仿佛聽起來會有些生分,比不上越驚吾喚“阿姊”的親昵,就輸了什麽似的。

顧瑟果然回眸看了過來,她道:“殿下,您同我說驚吾只受了一點傷。”

就有些她自己沒有察覺的埋怨和嬌嗔。

柳鳴羽端起了手邊的杯,眯着眼睛品茶,權當自己不存在。

夙延川又輕咳了一聲,有些尴尬似的。

他早早養出威嚴,又向來說一不二,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但又偏偏甘之如饴。

越驚吾眼睛微微轉了轉,就察覺到了這一點暗流。

他立刻把被子規規矩矩地蓋好了,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再乖巧不過地道:“阿姊,川哥也是怕你擔心,我當真并沒什麽大礙,只是瞧着吓人些,不過都是些皮肉之傷,養一陣子就好了的。”

他強調地道:“不信你問柳太醫。”

發現顧瑟的視線移了過來,而夙延川也垂下了眸子當沒有聽到,柳鳴羽只能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揖手道:“回顧娘子,越将軍身上的确實都是些皮外傷,并沒有傷及筋脈,想來越将軍搏殺的時候也是有心自保的。”

顧瑟即起身回了半禮,道:“柳先生折煞我。不必如此多禮。”

柳鳴羽但笑不語。

這房裏的兩個男人,一個自幼儲國,威儀日隆,胸懷韬略,眨眼殺人。一個少年掌兵,為歸騎左衛将軍,千百騎中縱一身傷,半步不退。

而眼下卻一個對她聽之任之,甚至自認理虧,做她的底氣,一個在她面前唯唯諾諾,溫馴有加,動辄撒嬌。

這兩個人用自己的尊重成全她的尊重,誰敢輕慢于她?

他還想在東宮麾下安安穩穩地過兩年太平日子呢,做什麽想不開?

顧瑟沒有想到柳鳴羽有這麽多念頭。

她從太醫這裏得了确認,算是放下了心,就注意到炕桌上放着的一個錦囊。

那錦囊不過她巴掌大小,青白配色,不曉得裏頭裝了什麽,立在桌面上,在昏昏的光線裏不大起眼的樣子。

顧瑟問道:“這是什麽?”

越驚吾的視線随着她看過去,眉宇間就生出些黯然之色,又像是她方進門的時候他的神情了。

顧瑟看在眼裏,想起夙延川同她說的“越止戈随身帶了一點東西”,心頭就霍地一跳。

夙延川已經沉聲道:“這就是我同你說的東西。”

他看着顧瑟,道:“我記得你給我看的信裏,越二要約驚吾出去見一面,吃個飯,是不是?”

顧瑟凝眉道:“若果然是毒藥,怎麽能就放在這裏?”

夙延川看了柳鳴羽一眼。

柳鳴羽內心腹诽,起身道:“顧娘子有所不知。這裏頭裝的東西,是産自烏裏雅蘇臺的一種蛇狼草的汁液,這種草對許多人來說并無毒性,只是有少部分人誤食會四肢無力、發冷,重者或會暈厥,致死者百不足一。”

顧瑟問道:“所以小越就是這其中的一小部分人,是不是?”

柳鳴羽道:“按越将軍自己所說,确是如此。”

顧瑟又追問道:“若是兵器上塗抹了這汁液,從創口進入體內,又會如何?”

柳鳴羽心中暗暗叫苦。

太子爺讓他回話的時候,也沒有對他說過這位小娘子這樣的敏銳。

左衛将軍本人沒有說,太子沒有說,如今讓他一個小太醫說“越止戈确實在兵刃上塗了草毒,越将軍當時為了對抗麻痹眩暈的感覺,自己把自己的手都快摳爛了”?

這位看上去威嚴厲害,實際上還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若是一言不合,掉起金豆豆來,阿彌陀佛,無量天尊,越人祖師爺在上。

他含含糊糊地道:“症狀也同服食有些相似,不過會略重些。”

顧瑟一下子就聽懂了。

夙延川遞了一個眼神,越驚吾悄悄地把手藏在了被子底下。

出奇的,顧瑟卻并沒有去檢查他的傷口,她微微地閉了閉眼,心裏頭翻湧的情緒幾乎要噴薄而出,但又被她強壓了下去。

——越驚吾從小跟着越二叔長大,所以越二叔才能知道他對蛇狼草敏感不耐。

——越驚吾說,從他二哥跟着二叔出門再也沒有回來,他大哥就不讓他與二叔親近了。

——越止戈身上帶着一瓶幾乎沒什麽用處的草汁,投在秦王麾下,邀約越驚吾出門。

所以在夢裏,她從來沒有見過越驚吾。

是不是那個時候,這個小小的少年,就這樣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抱着對親人的信賴和錯愕,死在了親人的一杯毒酒、一片刀鋒之下?

她深深地看了越驚吾一眼。

那一眼裏的疼惜、憐愛和悲惋交錯,是一個難以言喻的眼神,讓越驚吾心頭大恸,又像是被搬開了壓在心口的一塊巨石,一直以來堵在那裏的,說不出的委屈和難以釋懷的情緒都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

他喚了一聲“阿姊”,不過短促的兩個字之間,就劇烈地哽咽起來。

顧瑟站在炕邊握住了他的手,擡眸看了夙延川一眼。

太子已經站起身走了過來,高大的身影俯下身攬住了少年的頭肩,無聲地輕拍了拍。

越驚吾在兩個愛護着他、照顧着他的,比血親更親的人懷中,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場淚。

這是一代名将越驚吾一生的轉折。那以後,他縱橫西北、駐馬平明,一生為大燕軍神,戰功煊赫,不二忠貞。而又殺人無計,以不納降、不留俘、不見敵使,成為西北異族中可以止小兒夜啼的渴血殺神。

——在這一刻,也不過是一個迷了途的少年郎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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