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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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驚吾腫着兩顆核桃眼, 把自己蓋進被子裏不肯見人。
顧瑟看着他鹌鹑一樣的姿勢, 忍不住有些好笑。
少年人自尊心強得上天, 顧瑟只怕他心裏積郁不消。這時看他既然有心要注意形象了,反而放下心來,索性放着他不管,注意力重新回到那瓶來自西北的毒藥上。
她拿過那個錦囊, 才看到青白的布料上濺着斑駁的血跡,袋子底下凝固了一片暗紫色,不知道是誰的血。
夙延川看她解開系帶,取出裏頭的瓷瓶來,面色就有些凝重,道:“瑟瑟,不知道它于你有沒有毒性, 你且小心些。”
顧瑟應了一聲好,目光落在這枚不大的小瓷瓶上。
這瓷瓶原本該是蠟封, 瓶口上凝着一圈細碎的蠟油痕跡,但如今只是被一團布條塞住了, 拔開這團布塞,才看到裏面的蠟丸。
那蠟丸個頭不大,一個一個大約拇指大小,看瓶內的空當, 該能裝個八、九枚,如今只剩了兩三顆在瓶底滴溜溜地打轉。
顧瑟就倒了一顆在手心裏打量。
這時天已冥冥,聞音和太子的親衛們知道主子在房中議事, 早早掌上了明亮的燈火。
滴溜溜地滾落在顧瑟手中的蠟丸,在鯨蠟燃燒的火光裏泛着朦胧的灰黃色光暈。
對着光的時候,依稀能看到蠟丸內部搖曳的汁液,透過不甚清透的表皮顯出黯黯的色澤。
顧瑟微微沉吟。
她的目光落在夙延川身上,讓他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溫聲道:“柳太醫下午已經取過一顆做了試驗,餘下的都在這裏。”
柳鳴羽道:“這種蛇狼草只在烏裏雅蘇臺北部生長,即使是在南烏裏雅蘇臺,也很難尋到這種草的蹤跡,知道它這種效果的人更是十分稀少,下官能有耳聞,也是因為家父曾經于機緣巧合之下,救過一位同樣中了這種毒的羌人貴族,因其罕見,記錄在手劄中,後來傳給了下官。”
向西北去帝都五千裏,過黎州邊境以後,一入平明都護府,一路群山大漠綿延,百裏罕有人煙,平明關的将士就在這種荒天蕪地當中,鎮守着大燕朝的西北門戶,拒骁勇的管羌騎兵于城下。
而平明都護府再向北,就是羌人生息、逡巡的烏裏雅蘇臺。那也是一片廣袤無垠的版圖,北境終年飄雪,日夜經年,南境水草豐茂,馬駿羊肥。
顧瑟道:“以驚吾所說,他既然知道自己對這種草毒敏感,那在平明關,這種草應該說不上十分罕見才是。”
夙延川道:“驚吾說,他知道自己對蛇狼草敏感,是因為他小的時候,他們兄弟幾個跟着越止戈出去游獵野宿,裹着肉的草席裏不小心混進了這東西,人人都吃了,只有他生了反應,後來才排查出來的問題——”
他似乎笑了笑,是那種冷到極致反而溫和的笑意,眉目微微地斂着,又道:“但訊問越止戈的時候,他只說羌人與西北邊民之間,雖然戰釁不斷,但也常有商貿往來,有些這種東西也不奇怪。”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又沉又冷,像是胸臆中有一團暗火在壓抑着難以釋出。
顧瑟體會到他的心緒。
越止戈畢竟是越沉戈的親弟弟。
老宣國公戰死之後,世子淩殊被淩皇後羁留在京中,如今也該有十七、八歲了,只傳出濁世佳公子的名聲,全沒有承繼宣國公府的半點骁勇、血性,連爵位都被慶和帝以世子尚未及冠的借口一拖再拖。
淩氏後繼無人,作為淩氏副手的越氏,這些年在平明關經營,雖然武功不盛,但終歸恪盡職守。越沉戈對太子又表現得十分親近,當年就舍得把七歲的幼子送到東宮為質。
夙延川手中沒有足以封疆的大将,總要對越沉戈有幾分倚重。
越止戈殺越驚吾,這件事說大也大,要大事化小,也不過是越沉戈一念之間。
畢竟一個是一直跟在身邊的臂膀、胞弟,一個是分離七年,當初就已經當作棄子的幼子,人心都是偏的,而如今的将軍偏向哪裏,誰也說不準。
顧瑟也沉凝了神色。
她把那顆蠟丸在手中反複地打量着,或許是心中始終不甘,總有一絲隐隐的違和感在心頭盤旋。
夙延川看她皺着臉,神色十分的沉黯,反而微微笑了笑,道:“不必多想了!就是沒有證據,殺他難道還要什麽證據?”
顧瑟看着他,清澄的眼睛裏都是不贊同的神色。
——他明明知道,這件事已經不全然是越止戈和越驚吾兩個人的事。
而是越止戈、越氏在大燕與羌人之間的立場,乃至平明關的忠誠——是不是依然值得信賴?
夙延川卻只是摸了摸她的發頂,語氣輕松,像是說“晚上出去走一走”似的,接着就站起身來,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睡下吧,外頭的事有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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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因為心裏堵着事的緣故,顧瑟輾轉了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迷迷糊糊地醒來的時候,陽光透過厚重的窗紙落在眼睑上,一片輝煌的明亮。
她喚了聲“聞音”,察覺到喉嚨間有些幹啞,問道:“什麽時辰了?”
聞音走過來的時候神色有些驚喜:“姑娘醒了!這時總有将近巳初了,姑娘餓不餓?”
顧瑟搖了搖頭,撐着身子想要坐起來,但不知道是睡久了乍一起身的緣故,眼前暈乎乎的,手臂有些發軟,骨節滑動的地方滞滞的,讓她幾乎覺得聽得到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聞音湊近來扶她,一面道:“殿下早間帶人出去了,臨走的時候還特地吩咐不要打擾姑娘。竈間一直生着火,飯是熱的,姑娘什麽時候叫膳,都能炒兩個新鮮的菜。”
顧瑟聽着她叽叽喳喳地說話,眼前一陣一陣地泛上黑光,開始時還想說些什麽,後面卻連聽都不大聽得到了。
聞音正服侍她穿着衣裳,才發覺她手臂軟綿綿的,擡起來的時候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一時焦急地喚道:“姑娘,姑娘?”
一面去試她的額頭,觸手一片火一樣的滾燙。
聞音大驚失色。
顧瑟身體一向說不上極好,也不算孱弱,尤其是這幾年跟着顧九識在任上,因為常常出門的緣故,身子骨比從前都健旺些,一年到頭也少有發寒發熱的時候。
她拉過被子為顧瑟密密地蓋住了,想起柳鳴羽并沒有随太子同行,疾步出門去叫人。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人馬喧嘩聲。
聞音走到了院門口,恰好與夙延川一行人碰了個對面。
她面上倉皇的神色落進夙延川眼睛裏。
他勒馬沉聲問道:“怎麽沒有在屋裏服侍你姑娘?”
聞音腳下一軟,跪在夙延川馬前,高聲道:“殿下,姑娘發熱了!”
夙延川目光一凝,回頭對跟在身後的李炎道:“快去叫小柳來。”
一面翻身下了馬,正要往院子裏走的時候,忽地又轉回身來,聞音才看見隊伍中有一架看上去有些突兀的馬車,這時也從裏面推開了車門,露出顧九識微微有些泛白的臉。
夙延川道:“顧大人,令愛如今既然身體不适,你的傷就不要讓她知道了。”
顧九識由車邊的歸騎親兵扶着下了車。
他面容英俊,氣質溫煦,是士林中有名的芝蘭玉樹、翩翩君子,即使右臂上綁着夾板和繃帶,也不損他的姿儀和風度。
“殿下為臣父女費心了。”
他看了夙延川一眼,那目光深邃,像是有許多未盡之意,卻只是道:“殿下身邊的太醫臣是信得過的,只是還想去看一看小女,請殿下諒臣一片慈父之心。”
夙延川看向聞音,問道:“你姑娘可醒着?”
聞音忙道:“姑娘醒了一回,卻就又昏睡過去了。”
聽顧瑟的情形這樣不好,不管是夙延川還是顧九識都沒有了言語上打機鋒的心思,同背着藥箱匆匆趕來的柳鳴羽一處進了門。
這邊的農戶大炕往往修得通貫一屋,顧瑟一個人枕在上頭,顯出幾分孤零零的嬌小來。初春天氣寒涼,夜裏不敢開窗,所以窗屜這時還落着,但厚重的窗紙擋不住近午的日光,有些刺眼的光芒讓她在昏睡中依然微微皺起了眉。
夙延川只是看一眼,都覺得心頭針刺一樣地痛。
顧九識已經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了炕邊,沒有受傷的左手輕輕拍了拍顧瑟的背。
或許是睡夢裏依然感受到父親的關切,少女蹙起的眉頭漸漸放平了,因為發熱而顯得蒼白幹燥的唇嘟呶了一句什麽,又重新歸于安靜。
夙延川垂下了眼,一語不發。
柳鳴羽上了前,顧九識就退開了,和夙延川一樣坐在了桌邊看着。
柳鳴羽給顧瑟看了脈,微微沉吟了片刻,就攤開筆墨寫方子,一面道:“顧娘子并不是什麽大礙,只是這幾日憂思過重,精神上就有些緊繃,加上昨日受了驚吓……”
他問聞音道:“昨夜顧娘子睡得可好?”
聞音道:“昨夜姑娘到四更天才入了睡。”
柳鳴羽颔首,道:“這就是了,種種緣故堆到一塊,才一下子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