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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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鳴羽道:“其實熱發出來卻是件好事, 若是一直郁結于心, 便易坐下別的病竈, 那時反而不好處置了。”
他一面說,一面寫,很快出了一篇方子,笑眯眯地道:“吃了藥, 小丫頭再給你們姑娘拿冷巾子勤敷着些,晚間再看一看情形。”
夙延川站起身來,在房中踱了兩步,又俯身去摸了摸炕面和被褥,道:“她如今宜不宜挪動?這裏這樣的簡陋,怎麽能安心地養病?”
柳鳴羽搖了搖頭道:“總要落一落熱才好,貿然見了風, 難免有反複。”
顧九識不動聲色地道:“聞音,好好照顧姑娘。”又道:“殿下, 開原府的事,臣尚有些要與殿下商議, 還請殿下移步。”
夙延川看了他一眼,眉梢微微一動,卻沒有說什麽,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
柳鳴羽帶着方子親自出去喚人抓藥。
聽了調遣的丫頭和村中體面幹淨些的婦人魚貫地走進來為聞音打下手。
冰涼的井水投出來的帕子蓋在顧瑟燒得滾燙的額頭上, 不知道是不是聞音心裏的錯覺,蜷縮在被子裏的少女面色仿佛真的好看了一些似的。
她想起從事變到現在都沒有再見到的知雪,一時打了個寒噤, 探手為顧瑟掖了掖被角,喃喃地道:“姑娘可要早點好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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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延川和顧九識往臨時的議事堂裏走過去的時候,李炎正迎面匆匆地過來。
他道:“殿下,顧娘子身邊的那個侍女一直吵着要見主子,說她是被冤枉的,不曾出賣主子的行藏……”
夙延川看了他一眼,道:“吵就把嘴堵上。”
顧九識目光一動。
夙延川道:“顧大人要不要先處置了家中的叛奴?”
顧九識面色不變,明知故問地道:“是小女身邊的侍從?”
夙延川嘴角微微挑了挑,道:“我越俎代庖,還請顧大人見諒。”
太子自從這一回見了面,就一口一個“顧大人”,也不稱“孤”了,行事一向驕狂恣肆的儲君,如今竟在臣屬面前微妙地認起錯來。
這種态度反而讓顧九識心中沉了沉,生出些既像是男人之間的心照不宣,又像是老父親的微妙不愉的情緒來。
他拱了拱手,淡淡地道:“家事蒙殿下聖裁,是臣的福氣。”
他語氣平淡無波,使人聽不出裏頭的情緒,但這種肉眼可辨的淡薄對于顧九識來說,已經是十分鮮明的反應。
他不想露出态度的時候,即使是面對面地站着,也絕難從他面上、口中探知他的念頭——世人都贊顧德昭是當世名士典範,有東山遺骨,不單是說他姿儀蕭肅、才智著盛,也是說他養心于內,七情不顯,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養氣功夫。
杜先贽會被他的示弱所欺,也實在是太過小視他了,以致功敗垂成,竟不足惜。
夙延川想起自己帶人趕到的時候見到的情景,微微笑了一笑。
顧九識此人,固然和他的父親一樣是一把秀士、能臣,但一片心有七八個玲珑竅,在國事上如何不可多得,放在別的方面,就如何的讓人頭疼。
但轉念一想,若不是這樣的家學淵源,怕也難得養的出小姑娘那樣的靈心秀質。
兩下一合,也不知是遺憾多些,還是慶幸多些。
夙延川道:“府上這個丫頭是驚吾當時令人扣起來的,只是驚吾如今也是負傷在床,這裏頭的事只怕還是要這兩個醒了才說的清楚。”
輕描淡寫地解釋了為什麽會插手這件事。
顧九識道:“殿下費心了。若是背主之奴,臣家中也絕不能容的。”
兩人在堂中分上下看了坐,顧九識就站起身來,雖然還是一樣的平淡語氣,卻主動換了別的話題:“殿下,臣禦下不嚴,以致土吏與賊子相勾結,竟無所察,險釀大禍,還請殿下降罪。”
夙延川也起身,親自到他面前去扶他坐下,道:“顧大人這幾年在開原有大功,瑕不掩瑜,我都記在心裏。”
不等顧九識繼續與他推讓,夙延川先問道:“當時究竟是如何情形,讓顧大人你親蹈險境?”
顧九識微微沉吟了片刻,娓娓道:“臣在奏表中曾屢次提及,去歲開原府一冬無雪,及今年春,更不曾有雨水。臣觀本地舊朝州志,有連年旱者,多生蝗禍,更有饑荒、時疫,天災過後,往往十室九空。”
夙延川颔首,道:“此事我也與陛下及諸平章事議過數輪。”
他旋而又道:“但本朝開國以來,興前朝常平倉故事,開原是輔京重地,倉儲建制僅次于帝都,依你之見,竟到了不能為繼的地步了嗎?”
顧九識道:“殿下,臣自慶和十八年來此地,即私下稽查倉儲,并年年開倉換米,至去年,府城倉方才将将填平。”
他說到這裏,眼神裏讓夙延川隐約有種自己錯過了什麽似的意思,但那異樣只一晃而過,聽他又道:“殿下當可知周邊縣、鄉是如何光景……這樣的年景,若是十倉之中只能得一倉陳米,臣更怕開原百姓激憤之下,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來!”
夙延川想起接到顧瑟的上一封信裏,少女也在憂慮地寫下開原常平倉的內患。
他這一回因為事發突然,來也來的匆忙,算一算時間,若是諸事平順,大約這幾日裏,顧瑟也該寫給他下一封信了。
小姑娘寫給他的信裏的內容,顧九識倒是知道的清楚。
夙延川看了顧九識一眼,卻只是道:“若果依你所言,那倉中應有之米,卻是飽于何人之腹?”
顧九識道:“本府有一位通判,姓楊,籍貫開原陽曲縣,是戊辰科的進士,慶和十三年丁憂,十五年,他因荥陽大長公主舉薦,直接從文選司領了牌子,上任開原通判……”
他道:“陽曲縣的良田,四成以上都在楊氏族中。楊氏對佃戶課以重稅,一年之收逾十萬石。而楊氏每年送入荥陽大長公主府中的金銀珠寶,價近七、八萬貫。”
夙延川緊緊抿起了嘴。
顧九識眉目間也有種隐約的沉郁。
他道:“臣聽聞臣的前任到開原不久就患上了病,府尹杜大人推崇‘垂拱而治’,府中一應諸事,都由楊通判一手打理。楊通判為人大方,禮賢下士,衙門中少有說他的不是……”
他們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夙延川示意他說下去。
顧九識道:“臣想着,楊通判既然這樣的大方,便是借臣一點糧米,讓臣得以把汾、明二水的長渠修好,待到入秋,臣自然可以拿常平倉中的米還給他。以舊抵新,還可另與他一分利,互惠互利,又何不可?”
俏皮話被他說得一本正經,像是打心底裏這樣覺得一般。
夙延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就聽他繼續道:“可惜楊大人卻不這麽想。大概是覺得臣冒犯了他,也可能是因為臣終于提起了陽曲縣的常平倉。加之祁縣的李家私販邊馬、太谷的劉氏勾結藩王,都曾有許多子弟在開原府大牢中走過一遭,如今又聽臣提了旁的,不想看臣這樣多事,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杜大人,他是開原的上官,凡事自然都要考慮的面面俱到。”
夙延川輕嗤一聲,就聽他語氣輕松地道:“臣卻還想留一條微薄性命,為聖朝盡忠。”
顧九識說完,到底還是俯下身行了個稽首,道:“臣等蒙殿下數次相救,隆恩沒齒不忘,願效犬馬之情。”
夙延川依舊親手攙了他起來,但卻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顧德昭向他效忠,是以臣事君。
幾回這樣的自彰,原本是沒有什麽意義的一件事。
他是在委婉地告訴他:“顧氏對太子殿下忠誠,無須以兒女姻緣相束縛。”
顧九識看他無話,也只是靜立在地下聽候吩咐。
夙延川道:“顧大人一路辛勞,令愛還在病中,大人先去休息吧。”
顧九識拱手應諾,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夙延川望着他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
他至今未議婚事。
白太後、慶和帝、淩皇後、冉貴妃,每一個都為他準備了許多人家的小娘子。
多少人想向他的後院送一位姑娘,甚至無須要名分,只是為了聯結彼此的利益立場。
他若是想要用這種手段穩固地位,自有大把大把的選擇,武有鎮守商陽都護府的西關謝氏,文有前朝人稱“沈半朝”的河洛沈氏,盤踞天南的南溟葉氏,抑或揚州桑氏,梁州陸氏,都比一個已經向他效忠的颍川顧氏支脈,能為東宮帶來更多新的利益。
他多年不為之,不過是不屑于此而已。
但他也明白,對與顧九識來說,正是因為同樣把當中的利益看得明明白白,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拒絕他。
這是慈父的心腸。
從來君恩易翻覆,人心動波瀾。
他眼前又浮現起顧瑟澄波般的眼,那樣靈慧通透的女孩兒,對着他的樣子卻永遠溫柔又信賴,仿佛在她心裏,他能做到這世界上一切不能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