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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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延川一生恣肆, 但有所要, 向來伸手便可摘得, 在遇到顧瑟之前,從不曾覺得世間有人需要他小心翼翼、耐心呵護,卻還唯恐自己手腳粗拙。
望京山初見之初,他也不曾想過, 自己有一天會為這個少女輾轉反側、千裏馳援。
夙延川嘴角微微地翹起來,但眼中一片沉凝,不見一點笑意。
顧九識怕他君心難測。
他卻怕那個女孩兒陪他一起萬劫不複。
日色漸沉,暮光四合,聽不到召喚的親衛們無人敢進來打擾。年輕的太子靜靜地坐在椅子裏,隐在昏色當中的側影沉凝而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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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姬柔弱無骨的纖手擎着碧玉酒杯遞到夙延庚的唇邊,杯壁尚挂着半枚潤紅的口脂, 美酒甘醇如蜜,美人呵氣如蘭。
夙延庚卻一把推開了貼在他身上的美人兒。
女人跌坐在地上, 酒水灑在裙衫上的姿态都楚楚可憐。
夙延庚卻視若無睹。他在廳中負着手來回地踱步。
滿廳的侍妾、丫鬟都屏息凝神,廳角奏樂的樂女彈琴的手指有些顫抖, 硬着頭皮撥弦。
從前的樂女在秦王心情不愉的時候停了琴音,就被秦王令人斫去了一雙手。
夙延庚這一回聽着耳畔的絲竹聲卻覺得有些刺耳,喝道:“還不滾出去!”
衆人如蒙大赦一般,垂着頭魚貫地退了出去。
夙延庚心頭積火未消, 總覺得心裏像有什麽在撓似的,說不上是心癢難耐還是暗生警兆,一刻也停不下來。
他又走了兩回, 冷冷地道:“陳渭呢?”
王府總管陳渭像幽靈一樣不知道從何處鑽了出來。
他笑嘻嘻地道:“殿下,奴婢方才收着個好東西,正好給殿下消火。”
夙延庚原本難看的臉色被他一句話說得好轉了些許。
他斜睨了陳渭一眼,道:“你卻知道本王心裏有火。”
陳渭就賠笑道:“奴婢的忠心天地可證,殿下心裏頭不服帖,奴婢這心裏頭就十倍地煎熬,這不是特地給殿下來尋新樂子。”
夙延庚鼻腔中發出一聲“哼”來,道:“你這條老狗,少拿那些庸脂俗粉來搪塞本王。”
陳渭就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恭恭敬敬地呈到夙延庚面前,道:“這可是走貴妃娘娘的專驿送來的,殿下何不瞧瞧?”
夙延庚看見那封燒了明黃色蠟封的信件,心裏頭就本能地有些膩。
慶和帝寵愛冉貴妃,在夙延庚出京就藩以後,特別恩準冉貴妃用天子明黃色封,使八百裏加急的軍驿傳遞書信。
只是不知道是誰觸了黴頭,冉貴妃近些日子的書信裏,說教他的言辭一封比一封多些。
他就有些漫不經心地接在了手裏,道:“本王看你是活的越發不耐煩了,竟拿本王取起樂子來。”
陳渭低眉順眼地道:“老奴哪敢對殿下不敬。殿下且看,這可不是娘娘的書信,娘娘也是代為轉達呢。”
夙延庚已經撕了封口,裏面的信箋還沒有露面,先傳出一陣細細的幽香來。
夙延庚這才起了些興致,深深地嗅了嗅,道:“這是紅袖招的‘餘紅缭亂’。”他臉上露出一個暧昧的笑容來,一面抽出信紙,一面道:“難道咱們貴妃娘娘終于想通了,發現了樓裏姑娘的好處?”
“紅袖招”是帝都著名的風月場,因為經營有方,伎子皆通文墨,又多交游才子雅士,很有些清豔之名,樓中有專門的制香之所,做出過幾款在風流子弟中享有盛名的熏香。
尋常良家女兒自然不會選用紅袖招裏流出來的香料。
做夙延庚大總管的陳渭自然也知道。
他面上的表情就帶了點微妙。
夙延庚道:“讓本王看看是哪個小東西得了貴妃娘娘的青眼。”就先去找落款,一眼掃過去,忽地發出一陣大笑。
他笑得前仰後合,拿着信的手都在抖:“看看,看看!本王還猜是誰,這讓本王怎麽猜得中?”
陳渭就湊趣地挨過去看了一眼,“哎喲”了一聲,道:“這顧大娘子,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夙延庚笑聲止了,就有些譏諷地道:“本王還是頭一回見着好人家的女孩兒,上趕着用起風月場裏的熏香來。人人都說顧家好家風,本王倒想把這信甩到顧九識臉上去,讓他看看他們家的小娘子的好教養,看他從今往後還有什麽臉在我面前裝神弄鬼?”
陳渭笑嘻嘻地道:“殿下何必如此,等以後殿下榮登大寶,和顧少尹做了兒女親家,正可效仿娥皇女英故事,成就一段佳話,豈不教世人贊嘆。”
夙延庚被他說得通體舒泰,想起派出去前往開原的人馬,問道:“你說的那個,顧二身邊的丫鬟,這種背主的奴才,可可靠麽?”
陳渭道:“她娘老子的性命都捏貴妃娘娘手裏,不過是‘良臣擇主而栖’罷了,那丫頭瞧着是個聰明的,自然曉得該怎麽做。”
夙延庚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學了幾個詞來說話。一個奴才秧子,在你嘴裏也變成‘良臣’來。”
陳渭卻笑道:“這良臣不良臣,端要看是不是侍奉明主,奴才忠心于殿下,将來自然也比那些不忠于殿下的大臣更當得起一聲‘良臣’。”
他慣常能哄得夙延庚開心,就聽夙延庚懶懶地道:“罷了,那本王的大良臣朱智誠有沒有信發回來?”
陳渭道:“陸大人不曾遞消息進來,估量是沒有吧。”
他不經意地道:“陸大人一向分得清輕重緩急。”
夙延庚原本也只是随口一問,在他心裏這些十拿九穩的事不消多操心,只是被陳渭的話勾起陸孝傑追着他進谏的回憶,就輕嗤了一聲。
陳渭注意到他的反應,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道:“殿下,奴婢聽陳推官說,易州城外曾有個獵場,昔年英宗爺常來這裏行獵……”
易州城郊原本有一座皇家獵場,是前朝所遺,昌武四年以前,英宗皇帝每年都要東幸至此圍獵避暑。
英宗皇帝駕崩後,世宗皇帝和當今慶和帝皆安居帝都,鮮少出巡,此地就漸漸廢棄,到秦王就藩于此時,獵場已經草木叢生,乃至有當地山民膽大者,潛入此中偷獵。留守在此的衛士也多是不受重視、升遷無望的役卒,從這些山民獵戶手中拿些外快,如此兩下裏倒相安無事。
在陳渭的口中,稍作加工,自然就變了個模樣,道:“奴婢聽說這獵場十分豐饒,可惜這些年都被些吃裏扒外的蒼頭和膽大包天的庶民盜獵,殿下何不将這獵場仍舊規肅起來,做個別苑,等入了夏,也好巡游一番……”
夙延庚被他說得心意大動,不由皺起了眉,道:“你這老狗,舉什麽不成,偏要說英宗爺的故事。”
英宗只做了六年皇帝,中間一度流離,年紀輕輕就駕崩了,甚至連一個兒子都沒有。世人都說他在辛卯之變中吓破了膽。
夙延庚忌諱歸忌諱,心裏琢磨了一回,到底有些心動,吩咐道:“這事就交給你了,只要不讓陸孝傑來煩本王,餘下的随你去辦。”
陳渭拿了令箭,易州一時又開始大興土木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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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九識從越驚吾養病的房間裏出來。
他面色沉凝,腳步穩健,心裏想着事,一徑向歸騎關押囚犯的那一排屋子裏走過去。
李炎在後面追了幾步,喚道:“顧少尹!”
連叫了兩、三聲,顧九識方才停下腳步,回過身來。
他有些歉意地道:“李将軍。喚顧某何事?”
十分的風度卓然、文質彬彬。
李炎在心裏贊了兩聲,面上十分恭敬,道:“顧少尹可是要去訊問那名女婢?末将奉殿下之命,前來應少尹大人差遣。”
他看顧九識面上平靜,并無異色,又補充道:“大人是至誠君子,刑房中那些手段,大人只怕使喚不來,也不必污了大人的手。”
顧九識微微一笑,卻道:“勞殿下和将軍費心了,顧某只是想問上她幾個問題,倒不拘她說實話還是假話。”
委婉地拒絕了。
李炎怔了怔,一時沒有辨清顧九識到底要做什麽,就聽他又道:“顧某倒有一事想要勞煩将軍。”
李炎道:“顧少尹請講。”
顧九識道:“請将軍為顧某查一查,這名婢女如今的家人在何處,人還是不是那些人……顧某這裏有手書一封,将軍的人可以憑此前往顧某京城家中,會有人配合行事。”
從袖中取出一枚信簡。
李炎雙手接了過來,道:“必不負少尹大人所托。”
顧九識與他對面一揖。李炎自去行事。
顧九識走到囚室的門口,輕輕一推,農戶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敞開了。
這間屋子原本是農家用來堆放柴草、雜物的倉房,亂糟糟的舊木材、稭稈堆在牆邊,一側牆角還丢着坨殘破的石碾子,極暗的光從高牆頂上的小天窗裏投進些許。
穿着羅裙的侍女被鐵索吊住了雙手,縛在稍微幹淨些的角落裏,聽見門響的時候,猛地擡頭看了過來,眼睛裏帶着希冀的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