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門口高大的身影拉出長長的影子, 籠罩在知雪的身上, 讓她深深地打了個寒噤。

她眼睛裏的光也寂寂滅了下去。

她喃喃地道:“老爺!”

顧九識稍稍向內走了兩步, 沒有關門。

也許是他的動作給了知雪新的動力,她掙紮着動了幾下,但鐵索磨着她的手腕,很快就讓她重新停了下來。

她急切地道:“老爺, 奴婢是冤枉的,奴婢沒有出賣姑娘,老爺,請您明察啊!”

顧九識負着手站在門邊,一雙眼不帶情緒地看着她。

知雪在他這樣的目光裏,一股心氣重新慢慢地洩了,聲音也漸次低了下去:“姑娘呢, 奴婢想見姑娘,姑娘一定知道我……”

顧九識淡淡地道:“你見到阿苦, 又想對她說什麽呢?”

知雪聽他态度平和,一雙眼就紅透了, 慢慢流下淚來,道:“出事的時候,奴婢被攔在後頭的車子裏,連姑娘的一面都沒有見上, 就被帶到了這裏來……奴婢心裏冤枉,只盼能說給主子聽。”

顧九識道:“那依你之見,那些人是誰帶來的?他們怎麽知道阿苦的行蹤?”

知雪哽咽着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一向愚鈍, 都是聽姑娘和聞音姐姐的吩咐做事……若不然也不會直到出了事才發現不對……”

說到後面,似是悔恨交加,竟一時嚎啕。

顧九識道:“我卻也想不通,阿苦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孩兒,同旁人都沒什麽争競,是誰要這樣地害她?她性情和善,待你們這些身邊的人一向不薄,更多有惠及家人,你又為什麽要背叛她,竟連性命都不顧了?”

知雪嗚嗚地哭了一回,才喘回氣來。

她道:“老爺,老爺,奴婢是夫人選上來服侍姑娘的,姑娘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無論如何也不會出賣姑娘,請您明察啊。”

她看了看顧九識的神色,眼淚又不要錢似地向外流,斷斷續續地道:“昨兒在莊子上,越将軍收到了一封、他二叔寫給他的信,他那個二叔就在□□效力,姑娘說那信可能有問題,越将軍卻說,他和他二叔從小感情就十分好。”

說到這裏,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話語再難為繼了。

她臉上都是涕淚,看上去狼狽極了,依舊把腰挺了起來,但凡不是鐵石心腸的人,都易被這樣倔強的自尊所打動——就連顧九識的臉上,都罕有地露出一絲動容來。

顧九識沉吟道:“我知道了。”

知雪這時只是低着頭流淚,連“冤枉”都不再喊了。

顧九識卻忽然道:“越将軍告訴我,他和阿苦出去尋訪的時候,曾見你在莊頭與人說話。”

知雪霍然擡起頭來。

顧九識正看着她,眼睛裏又恢複了一貫的沉靜和淡漠,仿佛剛才的動容都是假象一般。

她嘴角翕翕,忽而打了個哭嗝,像是想要說什麽,但一時又說不出話來。

顧九識道:“你是家生子,一家身契都在府中。你好好地想一想。”

竟就轉身出去了。

門再一次吱呀地掩上了,有衛士橐橐的腳步聲靠過來,門上傳來金木摩擦、鎖鏈抖動的聲音,又很快地恢複了寂靜。

時間已經到了深夜。天窗裏漏下斑駁的月光。

羅裙侍女有些發直的目光落在滿地橫斜的錯落黑影上,忽而褪去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地倚靠在了牆角。

雲弗做了一夜的夢,一大早就醒來,躺在暖杏色的喜鵲登枝绫子床帳裏,望着承塵上的雕花發呆。

卯初一刻,會槿在帳外輕聲地叫起。

她服侍雲弗梳洗,一面輕聲細語地回話:“老夫人今日要去壽昌買花,一大早就叫人來傳過信,說夫人不必去請安了。”

雲弗嗯了一聲,就問道:“昨天笙姐兒過來要的香材,可都給她收攏出來了?”

會槿道:“有幾味在大庫房裏頭,經年沒有人動用過了,要今兒帶人去翻一翻才找的齊。”

雲弗稍起了興致,道:“我的箱籠也有半年沒有曬過了,若是今天陽光好些,不如索性都挪出來曬一曬,也免得生了黴蛀。”

會槿笑着應了。

雲弗先見了管事嬷嬷們,處置了府中的庶務,才傳了早膳。

會槿指揮着丫頭和嬷嬷們開了庫房。

雲氏是雲夢郡望,族中巨富,當日雲弗出嫁之時,十裏紅妝,一路北上,曾轟動京師。

出嫁之後,顧氏不匮資財,向來沒有刻薄兒媳嫁妝的傳統。顧九識與雲弗夫妻恩愛,更時常為妻子添補妝奁。

雲弗的私庫也因此十分豐厚。

她袖着手坐在美人靠上,看侍女們蹬着梯子趴在箱籠沿上,一個匣子一個匣子地向外傳遞,分門別類地擺在廊下。

“光是龍眼大的東珠,這幾年就存了七、八個匣子,竟都沒有用上,放到後頭生都忘了。”會槿端着賬本,笑吟吟地同她說話:“上回瑟姐兒要做兩雙繡鞋,白拆了一副簾子。”

雲弗不以為意地道:“珍珠的簾子最是吵人,略有些便風噼裏啪啦,聲音又不大好聽,倒不如搭着瓷、玉清脆些,拆了也就拆了。”

她點了點院中的箱籠,又道:“阿苦那個丫頭,向來不拿這些看重,她惦記着我的書庫呢。”

會槿就笑道:“瑟姐兒的性子,同老太爺和姑爺是一模一樣的,都是讀書人的性情。”

雲弗卻笑折了腰,道:“你在這撿好聽的哄我呢,不過是打量總有人替他們操心罷了!”

她說着話,雖然笑着,卻就長嘆一聲,道:“也不知道往後是哪家的郎君娶了這麽個萬事不操心的混世魔王去。”

會槿掩口笑道:“夫人這話我曉得,是‘其言若憾,心則喜之’。”

她曉得雲弗每每為兩位娘子的婚事輾轉,怕她想深了真個傷懷,就轉移了話題,道:“我瞧這賬上竟有個‘羌蠟兩盒’,竟從沒有見過,不知是個什麽寶貝?”

雲弗就對正端着象牙扁盒走過去的小丫鬟招了招手,接過她手裏的盒子,順手撕了封條,就揭開了蓋子。

會槿頗有些好奇地湊過來看了看,不免有些失望,道:“瞧着灰撲撲的,半黃不黃,還不如咱們的蜜蠟好看,更不如鯨蠟白淨,有什麽特別之處?”

雲弗笑道:“這東西你不曉得,也是尋常。我這兩盒子,也是當時羌人南下的時候,因為曾有個落魄的羌人勇士,他有求于我曾祖父,拿了整副家當來,裏頭有四、五盒,一直在庫裏丢着落灰,我後來瞧着有意思,才取來的。”

會槿就道:“聽夫人的意思,這竟是個好東西。”

雲弗道:“這是管羌王帳的禦物,向來産出極少,但要說它好,也沒有什麽特別,咱們也不知道羌人在這裏頭加了什麽東西,雖然是蠟,但真個燒起來,塵灰太厚,就如你所說,還不如咱們平常百姓用的蜜蠟。”

她看着會槿有些疑惑的樣子,笑道:“不過這東西有個好處,它極易彌合,又能防腐,可以用來封裝要緊的藥丸、藥汁、藥粉,随身帶着,是可以救命的東西。羌人自己還有一套法子驗證他們的封口是不是被打開過,不過咱們是不知道的。”

她說到這裏,抿嘴一笑,道:“我當時拿這個東西給德昭封信口。”

會槿會心地一笑。

顧家老太爺顧崇和雲弗的父親雲既山是同科。

雲既山當年登第之後,沒有受官,而是回到江南,出任退思書院山長。

顧崇對這位同年的治學之能一向十分推崇,很早就把顧九識送到退思書院,跟着雲既山讀書。

也因此,後來兩家順理成章地結了兒女親家,顧九識和雲弗在婚前青梅竹馬,感情就十分深厚。

這些年少時的事,回想起來都是甜蜜。

雲弗笑了一回自己當年,又道:“後來阿苦見了這個,聽說了功效,也覺得有趣……她讨了一盒去,我還當她是要做什麽。”

“這丫頭卻說,笙姐兒喜歡淘澄新鮮的花露做胭脂,因為花草易腐,所以拿這個給瓷盒兒塗蓋口。”

會槿就笑道:“瑟姐兒向來想法多,咱們都想不到的。”

雲弗卻微微地出了神,片刻才醒轉來,道:“這丫頭從前,很親她姐姐的。”

語氣就沒有了方才的歡悅,像是從十、七八歲的年紀忽然回到了現實。

即使是忠誠、守分如會槿,在這樣的時候,都難免有些遷怒于顧笙。

她想要說些什麽來活躍氣氛,雲弗卻把手裏的匣子仍舊蓋上了,交給立在一旁的小丫鬟,自己站了起來,攏了攏襟袖,道:“缺的幾味香材可都找齊了?咱們去看看笙姐兒。”

聞音試了試爐上煨着的藥。

熱度剛剛好,再熬下去就顯幹了,她墊着巾子把藥缽端了下來,又濾了一遍渣滓,把藥汁澄進小瓷碗裏,坐在炕邊上,有些憂慮地看着這碗藥。

顧瑟病得來勢洶洶,病去卻如抽絲一般,一日夜竟只睜了兩回眼。

她看着自家姑娘憔悴的樣子,都不忍心叫醒她起來吃藥,卻又不得不行,心裏的煎熬如湯煮一般。

身側忽然傳來模糊的呓語聲。

聞音有些驚喜地轉過身去,就看見少女長睫微微顫抖着,依稀睜開了一雙朦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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