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聞音幾乎要喜極而泣。

她伏在顧瑟耳畔, 輕聲喚道:“姑娘, 姑娘?”

顧瑟眼神還有些迷蒙, 她費力地張了張口,像是要說什麽,聞音忙道:“姑娘,您先不要說話, 嗓子要痛。”又道:“您要喝水嗎?先喝一點水,再吃藥?”

顧瑟閉了閉眼,微微點了點頭,又搖頭。

聞音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看她點了頭,就扶她半坐起身,又把皮毛的大氅搭在她頸邊——這是夙延川的猞猁皮氅衣, 特地送來給她用——才端了盞溫水來,用小銀匙子舀了喂到她唇邊。

顧瑟抿了兩口水。

溫熱的水滑下咽喉, 緩解了高熱帶來的幹燥和腫痛,讓她終于能說出話來。

她幹咳了一聲, 清了清嗓子。

聞音停在耳中,就覺得心痛,哄着她道:“姑娘,姑娘, 您悄悄地說,我就聽着,不需這樣大聲。”

顧瑟用氣聲道:“你去告訴殿下, 那蠟丸的蠟,是羌人金頂王帳的秘物……絕不是尋常互市所能得的。”

她這時神志仍舊不大清醒,只憑着一股子勁撐着。她做了個少年時的夢,從夢裏匆匆忙忙地醒過來,就為了說這樣一句話。

聞音聽得半懂不懂,再要問時,少女已經呼吸均勻,重新陷入了迷夢中。

聞音“嗐”了一聲,一時頓足,思前想後,還是重新把顧瑟團進了被子裏,自己出去尋人。

從顧瑟的屋子裏出去,最近的是顧九識的房間。

但開原府中瑣事繁多,又剛剛發生了一場無聲無息的驚變,顧九識一大早就進城去善後處置了。

夙延川也不在房中。

還是站在囚室門口的李炎看見了行色匆匆的聞音,喚住了她。

他道:“殿下在親自訊問越止戈。姑娘有事?”

聽了她的來意,李炎隔着門向內道:“殿下,顧娘子身邊的聞音姑娘來傳一句話。”

囚室裏靜悄悄的,門很快就開了半扇,夙延川穿着玄色的勁裝,面色平淡無波,親自走了出來。

門扉半掩,遮住了囚室中黑衣侍衛的影子,沒有聞音想象中的鮮血淋漓,但這種異樣的寂靜讓她後背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她垂着頭,恭恭敬敬地道:“殿下,姑娘方才醒過一回,有話命奴婢來說給殿下。姑娘說:那蠟丸的蠟是羌人金頂王帳的秘物……”

她其實沒大聽懂顧瑟的意思,只是照本宣科地說了半句,後半句就有些卡殼。

夙延川卻立即道:“孤知道了。”

他道:“你如今出來,可有人在服侍你姑娘?且先回去吧,有什麽事随時來報于我。”

聞音心中畏他,聞言很快就回去了。

顧瑟還在那一團繭一樣的被褥裏沉睡着。

聞音看着又冷下去的藥,索性拿滾水隔着碗溫了一回,才去叫顧瑟起來:“姑娘該吃藥了。”

她的手挨在顧瑟的頰畔,觸手卻是一片比之前還炙熱的溫度。

聽到“顧娘子又熱起來,燒的不好了”的消息,夙延川沒有半刻遲疑,丢下審到一半的越止戈就趕了過來。

他大步流星,傳信的婦人小跑着追在後面都跟不上他,面色沉得像水一樣,徑直進了房來。

聞音不意他來得這樣快,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夙延川只看了她一眼。

聞音膽戰心驚。

她低下了頭,輕手輕腳地去收拾水盆、布巾。

夙延川已經低下頭去看查看顧瑟的情況。

蜷在被子裏的女孩兒滿頭的汗,小臉燒的紅彤彤的,緊緊閉着眼,細軟的發絲淩亂地貼在頰畔,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夙延川見過她許多回。

每一回見到她的時候,她都像一彎明月似的,或溫柔、或明麗、或飒爽、或端莊,但總是生機勃勃的,讓人只要看着她,就覺得從心底裏寧谧又從容。

從來沒有這樣的憔悴過。

夙延川眼中的憐惜和痛楚幾乎要化為實質。

他伸出手,要去試一試顧瑟額上的溫度,卻又收了回來,在桌上的水盆裏洗了手,才重新探到她額頭上去。

他之前一直在囚室中,又剛用冷水淨了手,縱是他一向血熱,這時手指也有幾分寒涼,貼在顧瑟額上,讓她輕輕嘟呶了一聲什麽,連眉頭都微微平複了些。

不過片刻功夫,那舒适的、冰涼的感覺忽然消失了,顧瑟就有些不滿地重新皺起了眉。

夙延川就把手重新放在了她的頭上,俯下身,輕聲喚道:“瑟瑟,瑟瑟。”

聲音又輕又柔,顧瑟在迷蒙之中,只覺得這聲音熟悉又安心。

她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夙延庚宮變的那一天。

洶湧燃燒的火焰吞噬着她。

咽喉裏擠出來的的喘息都帶着火星般的灼燙。

她在斑斓的幻覺裏看到夙延川長身玉立的背影,他轉過頭來,俯身對她伸出手,喚她“瑟瑟”,說“我回來了”。

可是她卻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看着他熟悉的、俊美而深刻的眉眼,胸臆中翻湧着酸楚,她的眼睛發澀。

卻流不出淚來。

周身的高熱讓她全身都在痛着,往被子裏又縮了縮,喃喃地道:“……娘親……娘親……爹爹……殿下……”

夙延川心如刀割。

他在顧瑟耳邊柔聲地哄她:“瑟瑟,我在。瑟瑟乖乖的,先不要睡了,太醫一會就到了,先讓他幫瑟瑟看一看好不好?”

顧瑟被他這樣地哄着,微微張開了眼,聲音細細的,眼睛裏都是濛濛的水汽,哀哀地道:“殿下,我好冷。”

她呼吸之間,鼻息拂過夙延川臉上,熱的有些烤人。

她體溫這樣的熱,難怪一直覺得身上發冷。

夙延川心頭像被團滾沸的鐵水澆下去一樣的痛。

他伸手摸了摸顧瑟的被角。

被她一直這樣高熱地出着汗,被褥的裏面都有些潮濕了。

他索性坐在炕邊上,把顧瑟抱着坐起來,靠在自己的懷裏,又拿過旁邊的猞猁皮大氅來,密密地圍在她肩上。

他胸膛滾燙,是年輕男子火爐一樣的熱血溫度。

顧瑟昏昏茫茫地倚在他胸前,一時覺得有些硌,不似方才的柔軟舒服,又覺得不似方才的冰冷了,有些熟悉的安心,扭着頭動了動身子,不大安穩的樣子。

夙延川就微微收緊了手臂,柔聲叫着“瑟瑟”,耐心地哄着她。

柳鳴羽背着他的藥箱匆匆地走了進來。

他向聞音問了兩句話,又來查看顧瑟的情形。

顧瑟手腳都是軟的,被搭住了脈,又查看了眼、舌,她似乎有些不舒服,歪了歪頭,就把一張臉都埋進了夙延川的肩窩,蹭了蹭,才重新安靜了下來。

嬌嬌小小的女孩子,病中的憔悴無依,像被雨淋濕了的奶貓兒一樣惹人憐惜。

夙延川就看着柳鳴羽,一雙長眉緊緊地鎖住了,道:“你手腳輕些,不要讓她痛了。”

柳鳴羽微微一噎。

他知道太子心焦,忍了口氣,道:“殿下,顧娘子只是有些反複,先把藥用了,後續方子臣再調一調,看看情形。”

夙延川也知道自己遷怒。

他在顧瑟背上輕輕地拍了拍,道:“既有現成的,之前怎麽不知道吃?”

聞音硬着頭皮跪了下來,道:“殿下,姑娘實在是吃不下藥,一碗要吐出半碗去。這一回也是剛煎好不久,方才姑娘還醒了一回,奴婢想着為姑娘傳個話,回來就服侍姑娘用藥,沒想到就……”

夙延川閉了閉眼。

柳鳴羽知道他這是極怒了,低着頭站在一邊。

夙延川的目光落在聞音身上,深深地盯她了一眼。

聞音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一眼不帶一點溫度,也沒有一點情緒,仿佛她就是個死物、擺件,再不值得留一絲一毫的心似的。

她埋着頭伏在地上,一聲也不敢出。

頭頂上傳來冷得像齒頰含冰一般的聲音:“藥呢?端給我,我來喂。”

聞音爬了起來,把桌上的藥盞端給他的時候,手腳都在微微地顫抖。

夙延川卻沒有再看她。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顧瑟倚在他肩上,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撫了撫顧瑟的面頰,輕聲道:“瑟瑟,醒一醒,吃了藥再睡,吃了藥就不冷了!”

顧瑟夢得光怪陸離,神志昏昏沉沉的,不知今夕何夕,睜開眼也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只看得見夙延川近在咫尺的臉。

她喃喃地道:“殿下怎麽在這裏,今天沒有上朝嗎?”

一時又錯以為是還在上陽宮裏,她生了病,夙延川在身邊衣不解帶地陪着她。

夙延川柔聲道:“瑟瑟病了,今天不上朝。”

他看顧瑟有幾分清醒意識,就用小調羹舀了藥,喂到她唇邊,哄她道:“瑟瑟來吃了藥,吃完有蜜餞吃。”

顧瑟喝了一口,就皺起了眉,晃着頭道:“是苦的。”

她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很認真地拒絕。

夙延川道:“是甜的,瑟瑟嘗錯了。”又舀了一勺喂她。

他這樣哄着,顧瑟就真的相信他,每回喝完了都說“太苦了,不吃了”,等他喂了,卻又乖乖地喝下去。

她這樣的乖巧,讓夙延庚一顆心像被只手反複地握着,酸酸漲漲的,又覺得痛楚。

柳鳴羽在一旁垂着頭,聽着太子爺的溫言軟語,心中驚濤駭浪似地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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