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篇不怎麽言情的言情文
被全校通報批評,每人給了一個留校察看處分。聽情水說,這已經算是很網開一面的結果了。
後來念奴問他,就這樣和大提琴手分開了?
“不然吶?”路燃不以為意地瞥了她一眼,“跟這種使陰招的人在一起給自己添堵麽?”
念奴笑眯眯地把手肘撐在他的課桌上,支着下巴說:“沒想到你為了Fi這麽拼命啊,看來我們Fi的魅力不小呢。”
路燃說:“別亂講,我就是看不過去。”
我把半張臉藏在課本後面,露着兩雙眼睛回過頭去,打量了一番他胳膊上的紗布。
“疼麽?”我問。
路燃愣了一下,擡眼看向我。
我平靜地回視他,其實心裏七上八下。
“啊……還好,不疼。”他好像是這樣回答的。
我心裏覺得很奇怪,自己竟然是因為一個男生為了另一個女孩子而戰鬥的樣子,而對他心生好感。
我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回事。
或許,是因為他做到了我想做卻又做不到的事情。
我得承認,是他彌補了我青春裏為數不多的遺憾。
然後又成為了我最大的遺憾。
路燃身上一直有着與他的年齡格格不入的東西,橫沖直撞,不知變通,很多人對此嗤之以鼻,聲稱男人需要激情與城府同在方能有大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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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當我們再一次在人生的軌跡上重逢,彼此都被時間打磨出了或深或淺的痕跡。我問他,如果是現在的你,見到Fiona被欺負,還會為她大打出手嗎?
“哦天啊,你以為我還那麽幼稚嗎?”路燃說:“——我一定會找個沒人看見的地方!讓他死無對證。”
我低下頭偷笑。
瞧,這就是他。
高一的夏天,在那一年高考即将來臨之際,我們幾個趁課間跑到頂樓,去看即将接受這場人生中洗禮的學姐學長們,現在是什麽樣子。
到了最後時刻,所有人反而都放松下來了。再也沒有人守着習題集從早做到晚,沒有人捧着單詞書踱來踱去,沒有人追在老師身後問個不停。
玲珑說:“快瞧瞧吧,這是兩年後的今天我們的樣子。”
Fiona笑道:“可不包括我。”她剛剛決定了備考SAT,直接到美國去讀大學。
玲珑可憐巴巴地說:“那讓這兩年走得慢一點吧!”
念奴雙手背在身後,微微踮着腳尖在前面走着,步履輕盈得如同一只貓,忽然不知看到了什麽,沖着前方吹了聲口哨:“姐妹們睜大雙眼。”
“嗯?”我們都不明所以地放慢了腳步。
念奴朝斜前方的窗戶邊揚了揚下巴:“看到那個帥哥了沒,胡小刀,目前高三,學習成績年紀墊底,空手道八段,家裏開了一家射擊場,真槍哦。”
我左右看了看周圍氣氛:“所以?”
“所以——”念奴拉長了尾音,小聲說道,“他是我的啦。”
她蹦蹦跳跳上前幾步,拍了拍胡小刀的肩膀,胡小刀轉過身來見是她,爽朗地笑着打了個招呼,兩人便熟稔地談笑風生起來。
我翻了個白眼,跟在情水身後下了樓,這時預示着課間結束的預備鈴歡快地響了起來。
念奴的話向來是不容置疑的,在她的字典裏似乎沒有任何模棱兩可的字眼,充滿了頤指氣使的陳述句,每一個标點符號都叫嚣着“我才是真理”。
鑒于她言出必行的良好信用記錄,我們都很少會懷疑她的宣示,特別是當她神采飛揚地說着“我會成為這個國家最好的演員”的時候。
她常戴的隐形眼鏡,是寶石一般的淺綠色,這使她周身都添了一抹惡狼般的野性氣息,攝人心魄地美着。
暑假過後,念奴得意洋洋地牽着胡小刀出現在我們面前。
“男朋友太不争氣啦,居然要複讀一年。”她說。
胡小刀說:“要不是你,我直接去我爹那裏工作了就。”
念奴的目光柔情似水:“你說什麽?”
胡小刀:“我覺得複讀挺好的。”
☆、第 5 章
為什麽很多人都喜歡用戀人的生日來作為密碼呢?
這個世界上可供我們選擇的餘地本來就不多,似乎正因如此,一旦有了選擇的權利的時候,我們就要迫不及待地宣示一下自己物品的所有權。
玩具啦,書本啦,房間啦,汽車啦。統統貼上标簽:這是我的。
不方便貼的就公布到社交網絡上去,看好了,這是我的。
戀人也是同理。
所以那些每換一個戀人就要把自己的密碼大洗牌一次的人們,麻煩之餘是不是也會覺得有種君臨天下的掌權感呢?
當我愛你時,你如同強壯的勇士固守着我每一次賬號登陸的關卡。當我不愛你了,你就什麽也不是。
可惜人人都會用的密碼,看起來好像是什麽了不得的權利一樣,其實再平常不過了。
成長的過程就是在一次次承認那些自以為和別人不同的經歷,其實泯然衆人;那些自以為很了不起的地方,很不得了的改變,很超乎尋常的感情,其實人之常情。
世界上會有很多個韓脈,當然啦,也會有很多個路燃。
但是誰叫這樣的我只能遇到這樣的你呢。
我大學畢業那一年,路燃回到北京。在之前那四年的時間裏,我們的聯系少得可憐,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所去的地方的特殊性,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在高中畢業前就分了手。
回想起來,那次分手的過程并不尴尬,兩個人都是平靜而友好的。
或許那是我們最不歇斯底裏的一次分手。
我們站在教學樓下的花壇前面,最後路燃說:“你要回家嗎?我送你一程吧。”
我說:“不了,我晚一點再走,你先回去吧。”
他點了點頭,就轉身走了,我後退了兩步,退進了玻璃門後夕陽照下的陰影裏。
花壇裏的花開得正旺,三三兩兩湊成一堆,像是在講什麽悄悄話一樣。
我跑進了電梯。
電梯在四樓停下,逐漸打開的門縫裏,顯露出念奴的臉來。
“喲。”她見了我,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來,“今天我家小刀有事,咱們出去吃冰淇淋吧?”
晚風溫柔地拂過校服的裙擺,念奴撐着一把畫了蝸牛與芭蕉葉的遮陽傘,翹着腳尖在前面走,專注地踩在筆直的水泥路緣石上。
“我已經決定要去南風啦。”念奴忽然說,“最好考得離我近一點哦。”
南風是這裏一所影視表演藝術專業類很出名的學校,之前我們都由衷地為她通過了那裏的面試而感到高興,她做出這個決定,應該沒有人會感到意外。
念奴在漫天的晚霞裏回過頭來,在她頭頂,桐樹的枝桠彎成一把弓的形狀,而她正如離弦之箭,狠狠撞在我十八歲青春的路口。
在我的眼裏,她早就已經是個明星了。
我情不自禁地問:“要怎樣才可以擁有你那種勇氣?”
念奴不明所以:“什麽?”
就是……無所忌憚,勇往直前的勇氣啊。
好像無論成功或失敗,都沒有什麽可怕的。
念奴停下腳步,看着我的表情,轉了轉眼睛,說道:“你覺得我很勇敢嗎?”
我點了點頭。
“才不是呢!”念奴笑道,“只是大家都太膽小了而已。”
念奴的背影在路上投下的陰影,炙熱的陽光曬烤着柏油路面,這使我感覺自己快要融化了,球鞋底踩在地上,有種發粘的感覺,每次擡腳時都要抗拒比以往更大的阻力。
我一步一步追着她的背影走,越來越近。我總是在她的身後行走,或是奔跑。
喧天的吶喊聲乍然響起,我猛地擡起頭。
原來,我們不是在放學後的街道上,而是在運動會的橡膠跑道上。
我在全速奔跑,念奴在我面前幾米的地方一面向前小步跑着,一面向後伸出了手。
這是運動會的倒數第二個項目,女子接力四百米。而我是第三棒。
我在幾步之內舉起了手中的接力棒,向念奴遞過去。
然而我脫手了。
木棒撞擊在跑道上的聲音,軟綿綿的,冷冰冰的。那聲音瞬間蓋過了滿場的助威吶喊之聲,敲打着我的胸膛。
我站在孤獨一人的星球上,四十三遍日落輪轉,巨大的空虛襲來,我開始難以分辨眼前究竟是麥田的顏色還是晚霞的餘晖。
小王子的故事只是一個意外。
我的脫手,也是一個意外。
來不及思考,我立刻奔上去追那在地上翻滾的接力棒,但念奴的速度要更快,她沖過去一把抄起了那根棒子,還差點跟後面趕上來的另一跑道的選手撞上。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幾秒之間,我愣在原地,看着念奴再度出發向終點沖刺的背影。
我們沒有進入前三。
不甘心,自責,內疚,後悔,說不清是哪一種情緒占得更多一點,我在終點懊惱地抱着膝蓋蹲在一邊。
弄掉了,是我弄掉的。
我們在運動會的名次,是我失手糟蹋了。
念奴和一二棒的女生都過來安慰我,但我一時難以平複自己的情緒,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回應。
“是我沒有接好啦。”念奴第無數次說道,“真的不怪你,要不你來打我一下?”
Fiona從看臺上跑下來,什麽也沒說,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身上清爽的香氣使我頓時精神一振,稍微冷靜了些。
這時,周圍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原來在我自顧自難過的這段時間裏,最後一個項目也已經比完了,我們班在男子接力跑中漂亮地斬獲了小組第一名。
過了不久,最終成績宣布,我們拿到了冠軍。
我沒有看到路燃沖過終點的一瞬間,當我擡起頭的時候,路燃扔掉手中的接力棒,擡起一邊胳膊在袖子上蹭了蹭額頭的汗水,向這邊走來。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
Fiona松開了雙臂,路燃正好走到我面前,他寬大的手掌放在了我的頭上。
“哭毛!”他粗聲粗氣地說,“哥這不是給你扳回一城麽!”
我一直都忍着沒有哭,但被他這麽一說,反而淚水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人在委屈的時候若是沒有人安慰,反而要堅強得多,大抵就是這個道理。
你總是對我很好,好到我無路可退。
那個時候,是高一下半學期剛開學沒多久,我和路燃還并不是很熟,僅止于問問今天留的是什麽作業這樣的交情而已。
但他當時的語氣,卻好像是拿我當家人了一樣。
媽媽曾經告訴我,她在我之前還打過一次胎,因為發現的時候很早做手術也很快,所以胎兒還沒有成形。
我覺得那一定是個男孩。
媽媽問為什麽?
“我就是知道。”我篤定地說。
因為我總是在恍惚中,覺得自己本來是有個哥哥的。我們一起瞞着爸媽出去調皮搗蛋,他會在我被欺負的時候替我出頭,有男孩子來追我的時候來幫我參謀,在我失意難過的時候給我寬厚的肩膀。
但是回過神來,卻發現并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是我的想象嗎?還是說他曾經來過這世界?
如果我有路燃這樣一個哥哥該多好啊。我當時這麽想着。
後來,有一次在圖書館自習的時候,我起身去拿書,隔着書架看到了路燃的臉。
我很驚訝,小聲問他怎麽會在這裏。
路燃:“我來自習啊。”
我懷疑地盯着他。
路燃:“你這是什麽眼神!我還是挺愛學習的!”
我輕笑了兩聲,說:“謝謝你啊,運動會的時候。”
路燃不假思索地回答:“沒什麽,最見不得女孩子哭了。”
其實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哭啊,明明是你把我弄哭的。我暗自在心裏說。
我轉過身,想了想又轉回來,問他:“那個……我以後可不可以叫你哥?”
路燃怔了一怔,很快道:“行啊,樂意之至。”
他拎着手上的書,又回到閱覽室另一側的座位上。我踮起腳看了看,坐在他旁邊的是同年級的一個文靜姑娘,我想不起來她是哪班的了,只記得上操時見過幾次。
路燃側過頭去跟她小聲說話,姑娘掩口而笑。粉紅色的花兒招搖地長在她的嘴角,路燃的頭發微微有些炸起,擒住了那朵花的根部。
我想,你永遠都不知道我有多後悔提出那個要求。
我想認你當哥?這種話只能用來騙騙十六歲的我自己。
愛讓我們虛僞。
☆、第 6 章
Mora在草原上奔跑嘶鳴,高昂的四蹄和脖頸流暢的線條都健碩而俊美,馴馬師吹了聲口哨,把它叫了過來。
“送你的禮物。”路燃接過了馬缰,笑着遞給我。
我和Mora四目相對。它的眼神溫順而平和,卻又藏着一股不願屈居人下的倔強,我喜歡極了。
這是我二十三歲時收到的生日禮物。
路燃翻身上馬,小小地跑了一圈給我看,他曾經接受過馬術訓練,在馬上的每一個姿勢都娴熟自然。
恍惚間,我們是在中世紀的歐洲古堡外,裙擺曳地,鯨骨束得我腰肢生疼,但我卻早已習慣了那疼痛似的,滿心只顧着那華服的俊秀騎士,縱馬馳騁的快意豪情。
路燃回到我身邊,向我伸出手來。
像以往很多次一樣,我毫不猶豫地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
那是我第一次見它,我妙不可言的小白馬。
還有,我妙不可言的白馬王子。
Mora所在的牧場離北京市中心很遠,在“認養”它之後相當一段時間裏,我們每周末駕車去看它。路燃總是在樓下等我,見到我下來,便碾滅煙頭,替我拉開車門。
“就知道你又想去看兒子了。”他這麽說。
我笑逐顏開,鼻子卻有點酸。
如果我們可以真的有一個兒子,那該多好啊。
我們不需要每周末跑得老遠去看他,我只要下班回家推開門,他就會撲進我懷裏。
我們會為了他争風吃醋,每天在他會先叫爸爸還是先叫媽媽的問題上互不相讓。
我會替你洗手作羹湯,教我們的孩子讀書認字,告訴他如果有喜歡的女孩子就要趕快表白,不然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我想過太多太多的如果,但卻在用所有的空閑時間來祈禱既成的事情有所改變,而不去努力讓那些假設成真,這就是我難過的理由。
說起來,那個馬場的芝士面包真的很好吃。
只是我已經太久沒有去過了。
說起第一次騎馬的話,是托Fiona的福。彼時她剛考完第一次托福,成績斐然,財大氣粗地請我們幾個人去內蒙草原玩。
胡小刀和Fiona當時的男友也在,我們七人騎在馬背上,在高高的山坳上一字排開,看着腳下綿延的青草綠鋪陳了到了天際去。
“沖啊——”念奴手臂一揚,我們同時夾緊了馬肚,俯沖而下!
狂風在耳邊獵獵作響,耳邊再聽不到別的聲音,除了面前一望無垠的草原和金光四射的山間豔陽,什麽也看不見。
一路跑出去好遠,幾個人都是大汗淋漓地慢了下來,念奴拉緊了馬缰掉頭回去,瞟了身側的胡小刀一眼。
胡小刀挑起一邊眉毛:“再來?”
他話音未落,念奴已向着來路加速沖了出去,他也忙不疊地甩鞭跟上。
我側頭看了看,情水和玲珑沒有跟上來,而Fiona和她的男友落後了幾十米的樣子,兩匹馬頸項相交,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孩傾身過去,與Fiona交換了一個吻。
Fiona的歷任男友無不是家世顯赫,樣貌出衆又心思活絡的人物。
但在她到了美國後幾年,卻在那邊和一個其貌不揚的平凡華裔男子談起了戀愛,且一談就是很多年。二人感情甚篤,在漫長而艱難的時間裏,她都始終毫不氣餒地為了這個人與自己的家庭阻力做着抗争。
我到美國探望她,她在餐廳雅座裏與我談笑,到了中途那男子下班匆匆趕來,向我致歉,然後便向着Fiona彎下腰去。Fiona不避諱地擡起頭來,與他嘴唇相貼。
接吻的話,不容置疑地都是要用嘴巴。
這個部位和身體的其他部位有什麽不同呢?當我們要表達最深切最隐秘的感情的時候,往往都是用它。
我們既不是用鼻尖相碰,也不是眼睫或耳朵,卻偏偏是用嘴唇。
我們用這個器官争吵,歌唱,吟詩,表白。
來到人世間的第一聲啼哭。
還有,對這個世界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偷偷問Fiona,為什麽是他?
Fiona撅起嘴,似乎頗為費腦筋地回答,對啊,為什麽是他呢。
你是那麽優秀和耀眼的人,就應該和與你身份地位相配的人在一起,去更大的舞臺嶄露頭角,為什麽偏偏,最後要安于待在這樣一個人身邊?
Fiona想了想,露出個釋懷的表情,說,愛本來就是沒有道理的。你一見他,便想親近他,便想陪伴他……雖然都是那麽簡單的事,可若是換掉了這個人,就誰也不行了。
是啊,這件事,既不是把你的學位證書,身高體重,每分鐘投籃最高紀錄和高考分數一項項堆疊起來細細比較,誰最後得分更高就能得到更多的愛;也不是你拼命地表達拼命地付出,一心為她好挖盡世上所有的寶貝,她就理所應當與你共浴愛河;這不是位高權重者一個眼神就能得到的東西,或是散盡千金的舉動可以換回來的物件。
這件事,本來就是沒有道理的。
即使一百萬種親吻,也比不上你的一吻。
路燃的吻輕而柔軟,落在我的眼皮上。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擡起手就掐了下我的腰間:“叫你裝睡。”我笑着爬起來讨饒。
Fiona說:“見到他的時候,你的世界裏會起風。”
我在屋子裏繞着圈跑,沙發和床都成了險峻山川,我披荊斬棘地躲着大魔王路燃的追殺,他也很入戲地伸長了手臂嚷着這回你死定了之類的話。
“你的心髒開始搖搖欲墜,被這風吹得不堪一擊,你對他禮貌地笑着,不敢亂動,生怕一動,這風便停了,又回到了那個一片死寂的地方。”
我逃到廚房,舉起案板抵抗,路燃拽了兩下沒拽動,我猛地彎下身去,打算從他身邊鑽過去跑走。
“然後呀,他就開口了,對你說話,他的聲音那麽好聽,好像是,好像是……”
不料這詭計被路燃識破了,他本在上空的手在半途轉了個彎,一把将我撈了起來。
“好像是一顆子彈,正中你的心口。”Fiona的中文不似之前那樣流暢,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了那個詞,一面還伸出手比了個開槍的姿勢。
路燃修長的手臂緊緊地環在我周身。他低聲說:“抓住你了。”
路燃的變聲期在十八歲之後徹底完成,而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分隔兩地,聯系寥寥。但他的聲音在我的記憶裏,卻從未改變過。
無論何時聽到他那已經成熟的聲帶震動着發出低沉悅耳的聲音時,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夏日的午後,他百無聊賴地趴在我斜後方的課桌上,用他那還稚氣未脫的嗓音,有一句沒一句地照着課文念念有詞。
“啊,你煩死啦!”念奴掏了掏耳朵,用鋼尺毫不客氣地砸了他的手背一下。
路燃也不躲,笑着說:“暴力女。”
我說:“就算你這樣念也背不下來啊。”
路燃說:“那應該怎麽辦?”
“抄一遍!”念奴出主意,“一遍不行就兩遍,兩遍不行三遍。總會背下來的。”
路燃沖我喊道:“老妹兒,來借張練習紙。”
我從作業本上撕了一張下來給他,路燃在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一陣,沒寫幾句就不耐煩地扔了筆,又把紙遞還給我:“送你了!”
那是一首古詩,最後一句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我把紙折了起來,放進筆袋裏面的夾層。
深夜裏的球場,燈光俱滅,只留下閃爍的星子在頭頂發出微弱的光。
路燃一個人在運球,我盤腿坐在球場的邊緣,托着腮看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球場裏游走,籃球擊地的沉悶聲和他的球鞋在光滑地面上摩擦的聲音響徹整個空曠的球場。
最後他終于玩夠了,用力把球砸到地上,然後頭也不回地向我走來。
在他身後,籃球反彈起了幾米高,又頹然落下。
我把礦泉水瓶遞過去,他接過來擰開了,從頭頂灌了下去。我見過很多次他這個動作,分不清他是要喝水還是要洗臉似的,總之水流劈頭蓋臉地澆下去,他的喉結滾動,帶着些粗魯的性感。
路燃坐到我身邊,胳膊輕輕搭在我的肩上。
我說:“哥,以後不要忘了我。”
跟路燃在一起的過程,很莫名其妙。高三那段時間,即使在談戀愛的時候,我也一直叫他哥,不像念奴那樣一口一個“我男人”“老公”地叫着,也說不清這是個什麽心态。
路燃沒有回答,湊過來跟我接吻,他閉上了雙眼,長長的睫毛仿佛擦過了我的臉頰。
也許,用嘴巴親吻,正是在使用一種不需要聲帶的語言。
沉默之中,彼此便能心意相通。
就讓我們虛僞,有感情,別浪費。
他對我真的好,即使在很多年後念奴指着我的鼻子怒吼他是個混蛋的時候,我也絲毫不曾改變這個看法。你們都不知道,不知道。
對我來說,能遇見這樣一個人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
☆、第 7 章
在你還愛對方的時候,一切的争吵都只不過是手段而已。
所謂的抽身離去,冷戰拉黑,都不過是一種威脅,想要逼迫對方妥協的手段——你得聽我的,如果不聽,我們幹脆不要再見面了。
人在愛情裏是多麽的幼稚!在那個時候,我們永遠都弄不懂,若是他愛你,必定舍不得你傷心難過,而若是他不愛了,再多的眼淚都只是無理取鬧而已。
冷漠和惡言,全都是雙刃劍,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那種特殊的關系一旦撤離,對方就連呼吸都是錯了。
我們偏要用這樣迂回曲折的方式,戴上最不在乎的假面來換取對方的在乎,正如将易碎的珍寶摔在地上以證明它足夠無價一樣。
南轅北轍。
Mora睜着無辜的眼睛看着我,周圍光景輪轉,我站在青石板路上,烈日當空,周圍游人熙攘,視而不見地從我身邊走過。
這裏是麗江,如果要私奔的話,我第一站一定會來到這裏。
Mora打了個響鼻,路燃從街邊的小店走了出來,戴着一頂在當地買的牛仔帽,帽檐寬大,遮住了灑在他臉上的一半陽光。
人潮洶湧,他一時被阻住了前行的腳步。
我站在幾米之外打量着他。
路燃的脊椎有先天性的疾病,小時候做過手術矯正,看起來并無大礙,只是走路時有些駝背。問過他這件事,他說并不是直不起來,只是剛開始會有點痛,所以養成了習慣。
“手術之後,他們都說我今後不可以再劇烈運動。”路燃撇撇嘴,“誰信?現在不是好好的。”
我說:“你怎麽可以不遵醫囑?萬一殘廢了怎麽辦?”
路燃轉着手上的籃球,笑道:“就算殘了,哥也爽夠了,這輩子值啦。”
他出身于軍人世家,即使因為特殊原因駝背,行走站立依然帶着屬于家族烙印一般的一板一眼。此刻,他就邁着這樣的步子向我走來,邊走邊抛來一個東西。
我伸手去接,沒有接住,讓它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撿起來,定睛一看,是枚邊緣雕着一只小蛇的金屬戒指。
趁老班轉過身去板書的時候,路燃的紙團飛過大半個教室,落到了我的腳邊。
這三年中,教室裏換過了許多次位置,現在我和路燃已經隔了很遠的距離,卻時常會在老師眼皮底下玩這種幼稚的傳紙條游戲。
那些紙條現在一張也找不到了,內容不外乎是天南地北的胡扯,年少無知,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滋味。
我卻享受得很,班級裏那麽多雙眼睛看着,而他的紙條的目的地,永遠只是我。
想到此,便覺得占了什麽大便宜一樣,掩飾不住嘴角眉梢的歡喜,小心翼翼地打開紙條。
路燃的字一向寫得好看,想來和他家中人的耳提面命不無關系,每一筆都帶着風流倜傥的驕傲。
他寫道:我受夠這些女人了,仗着老子寵她們就說風就是雨的,公主病得不行,還是你最好了妹兒。
前些日子剛從他口中得知,他和那個看起來很文靜的姑娘分了手。
我筆尖一頓,在下面寫了回複,然後将紙條整整齊齊地折疊好,對着陽光看了一眼。
兩種字跡密密麻麻地重合在一起,糾纏相錯,密不可分。
我又将那張寫着號碼的紙牌折疊了一次,讓正面的號碼被折在裏面。半分鐘前,我剛剛抽出襯衫口袋裏的鋼筆,在那上面寫下了我的名字和手機號。
大學食堂的二層一向人滿為患,我每次去都要特意避開高峰期。
印度飛餅的窗口前會有工作人員按點餐的順序發來號碼牌,然後現場制作,做好哪一份便叫哪一份的主人拿着號碼牌去領。
大家都習慣在附近的座位上等着叫,我卻始終拿着號碼牌站在一邊看着。做飛餅的人是個年輕小哥,皮膚白皙睫毛濃密,低着頭揉面的側臉頗得我心。
叫到我的時候,他把盤子推過來,我一手遞過折好的號碼牌去,他伸手過來拿,我卻并沒有松開手,于是他不得不擡起頭來看着我。
眼神同我預料中的一樣清澈見底。
我正等着這一刻,笑意盈盈地開口道:“小哥,你叫什麽名字?”
他耳根泛紅,輕聲回答:“哦,我……我叫李未然。”
“是麽。”我一手輕輕松開了號碼牌,端起盤子轉身,狀似無意地扔下一句,“你長得挺帥的。”
“謝謝。”他似乎這樣說了一句,但我沒有再回頭。
上大學以後我開始按部就班地改造自己。跟着念奴去她相熟的造型店,跟着玲珑逛街買衣服,跟着情水報了一個茶藝班——當然,這個最後我沒學下去。
我催着趕着自己奔跑,不浪費一分一秒去讓人生更加鮮活起來,不放棄一點讓自己從內而外變得更豐盈而飽滿的機會。
另一邊,我又像是要完成什麽任務一樣談着戀愛,進大學的第一個月,大家還在尋尋覓覓的時候,我已經和社團的學長談了場短暫的戀愛又分開了。
我和Fiona煲越洋電話粥,開玩笑地讓她教我技巧。
“救命!我哪有什麽技巧!”Fiona哈哈大笑,“不過就是互相喜歡就在一起了呗。”
我說:“那也是因為你喜歡的人一般都喜歡你啊,你看像我這樣的可就不是了。”
Fiona想了想說:“不要怕,一直喜歡着他,接近他,明示暗示都好,但就是不要真的說出口,我保證這事兒能成。”
我:“學習了!如果有效的話以後叫你Fi老師。”
Fiona同我玩笑了幾句,又問:“幹嘛忽然想談戀愛了?一個人不好嗎?”
我說:“我就是想要知道一個人有多好,才要去談戀愛的啊。”
我想知道那個人有多好。
念奴指着我的鼻子說,你丫知道麽,他上過多少女人你丫知道麽。
情水面無表情地翻開一本厚厚的語法書,說,很多時候,別人對你好不是為了讓你覺得舒服,是為了讓他們自己覺得舒服。你沒見過這種人麽?我見過不少。
Fiona說,人生沒有多少時間啦!快點快點,去瘋,去愛,去浪費!
畫面最後定格在玲珑舉着萬花筒的手上,她習慣用萬花筒對着天空,說這樣會看到更多的風景。
“放棄他,脈脈。”玲珑露在萬花筒外的那只眼緊緊閉着,卻好像在看着我說,“你跟他在一起,過得不幸福,這就是理由。”
我沒拿穩手裏的水杯,啪地一聲掉到地上,清水灑了一地。
對床的小雨幫我撿了起來,遞給我:“怎麽了?走神?”
我回過神來,沖她笑笑:“沒什麽,想我男朋友呢。”
和李未然的交往大概是我在大學裏持續時間最久的一個,仔細想了想大概有十一個月的樣子。
這時我已經見識過了富二代的風流多金,理工學霸的冷幽默高端浪漫,社團骨幹的細心妥帖和浩瀚思想……我漸漸脫離了暈頭轉向的幼稚時期,懂得如何看穿男人的小心思,和他們玩欲擒故縱的把戲,與此同時,一股強大的疲憊感向我襲來。
就像是個極其不走心的小玩笑,我把電話寫在了遞給食堂小帥哥的號牌上面。
然後我們開始約會了。
李未然是個平凡的好人,聰明,上進,家庭窮苦,有點寡言,但不卑不亢。這一切都恰好是當時的我最需要的,作為一個玩笑的回報,這對于我可以說是意外之喜。
我跟着他蹲在霧霾漫天的北京大馬路旁分一個冷硬的面包當做晚餐,躲在工體的角落互相問有沒有聽到裏面的大明星在唱什麽,步行了半個長安街去王府井看聖誕夜人工降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