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篇不怎麽言情的言情文

的人,這也是為什麽我鐘愛和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們在一起厮混,人家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也半點兒那氣質都沒給染上。

我很慫地跟路燃說,早晚都得分開的,要不咱還是早點散了吧,讓我習慣習慣。

路燃說,可是我想再試試。

我不知道他什麽意思,只說,讓你未婚妻看到不好吧。

路燃沒再說話。

我承認,我是在等他挽回我,但我又知道他其實無計可施。我故意把他堵到無話可說,心裏一邊有一種得逞的快感一邊痛得要死。

我真是,真的是希望自己能把這個別扭又懦弱的性格稍微改掉一點。我又怕自己最後一敗塗地,什麽都剩不下,又不想放開手邊的溫暖,糾結得快要瘋掉了。

這個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是她們幾個的話會怎樣呢?

如果是情水的話,可能會潇灑放手,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如果是Fiona的話,應該一開始就不會跟他在一起。

如果是玲珑的話,大概早在知道結局的時候就全身而退了。

至于念奴,她總是會找到某種方法讓自己不想結束的事情繼續下去的。

可是那種方法我總也找不到。

在那個寒冷的雪夜之後,念奴退出了我們幾個人的聊天群,她去了歐洲取景拍攝新片,我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只能從媒體的報道裏得知她的近況。

剛認識的時候,念奴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管自己叫這個名字嗎?

念奴,是唐朝時期的歌女,歌聲既出,萬人噤聲。響徹雲霞之上,清越卓然,雖管笛聲不能蓋之。

“我喜歡這兩個字。”念奴說,“念念不忘的事物,終會令你甘心一世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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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贏了,她永遠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想達到的目的不惜一切代價。她變成了她所演繹過的每個角色,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能再找回她曾經還是念奴的時候,那些哭和笑的理由,但現在,她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已經屬于戲中的人。

我不止一次地懷疑,她和胡小刀的決裂,Fiona對她憤怒的指責,是不是都是她有意引導的結果。會不會,這一切都正好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成為真正的悲情女王,所以才會想去體驗更多的悲痛。

但同時,我又在質疑着這麽想的自己——念奴真的是這樣的人嗎?她真的寧可離開愛人與朋友,并讓他們承受與自己相等的痛苦,也不願意用更平和方式去體驗人生嗎?

我本以為我可以回答,但,我真的不知道這個答案。

一世為奴。

她是承受得起更巨大的成功的。

在辦公室小小的格子間裏,我想起那些出現在我生命裏的人們的時候,最後總是歸結于同一個問題,我們到這世界上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為了給社會做出貢獻,推動歷史的發展,振興民族精神什麽的,這樣的想法基本上不屬于我認識的每一個人。

他們大多想的是,我想要更多的錢,我想要成為人上之人,我想去看看這個廣闊的世界,我想讓更多的人愛我,崇拜我。

康德說,這并不是真正的自由。

追逐欲望的人,其實是被欲望禁锢着。只有恪守內心真正的理念,才有可能掙脫這種看似美妙的枷鎖,得到無垠的天空。

可是我似乎從來沒有,除了潛伏在本性裏貪圖安樂的欲望之外,我似乎并沒有念奴那種“一定要成為最好的演員”的夢想,也沒有情水那尋求一個最終答案的執念。

我生命裏太多的時間都用來思考應該怎麽去做自己,但這恰恰沒有讓我成為自己。

Fiona在博客裏寫道,聽說,今天紐約下雨了,不知道他有沒有記得帶傘。

很巧的是,北京也在下雨呢。

你聽,是思念。

我做了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我一面跟路燃分手,一面還偷偷地和他保持着來往,那種感覺就好像地下黨偷情,我忽然想,如果他結婚了以後我們還是這樣藕斷絲連,是不是和現在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

其實大家的生活裏都是這樣啊,不停地做各種愚蠢的決定,但重新來一次,還是如此。

我對所有人都聲稱我們已經分手,然後和路燃約會,甚至陪他去挑給另一個女人的鑽戒,我就沉溺于這種病态的關系裏,無法自拔。

我真的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有時候人明明知道自己錯了,卻舍不得改。

玲珑曾經唱給我們聽,我願為你慨然赴死,翻越崇山峻嶺,我為你無所不能,只因你已完整了生命。若我們無以為繼,愛将使我們永生。

可其實,愛甚至不能支撐我們熬過一場婚姻。

“早晚都要過去的啦。”玲珑坐在櫃臺後面一邊頭也不擡地核對賬單一邊說,“誰會那麽戀愛大過天啊?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你看我,當初以為和她可以一直到老,覺得有她在我就能變身超人打敗一切敵人,後來越過重重阻礙,家長都接受了,我忽然不愛了。”

“為什麽?”我麻木地看着她,“難道你當初愛的她身上的那些地方都已經不在了嗎?還是說你已經不再愛那樣的她?不愛了這件事,要麽是你變了,要麽是她變了。”

玲珑咬着筆蓋想了想,道:“是麽?我沒想過,我一直覺得愛是一種消耗品,時間長了總會沒有的。只是當初,我以為它的保質期起碼可以有一輩子。”

沒想到這麽短。

周末和Fiona約出來喝下午茶,她顯而易見地被父母連軸轉的洗腦和一輪接一輪的相親攻勢折磨得憔悴不已,很沒精神地聽着我給她講最近在公司發生的趣事。

我停下來喝水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對了,前一陣我還沒回國的時候,你在聊天群裏說,你同學聚會回了趟母校……”

“哎呀。”我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要問什麽了,連忙打斷,“別提了,現在的小孩子真是異想天開。”

上次同學聚會回了高中的學校,老校區翻新了變漂亮了不少。我到原來的教室去看了一圈,和一個周末早早返校的學弟聊了一會兒,結果被他要去了手機號,開始每天噓寒問暖。

我想說我有男朋友,又一想現在算是分手中,只好一邊找各種借口推脫他的約會,一邊給姐妹們發消息求支招。

他很不高興,問我是不是因為他年紀太小。

“姐弟戀怎麽啦?”他在電話裏這麽說,“看對眼就要在一起嘛!我不管,我就是看上你了,你不跟我談一場戀愛我的青春不圓滿。”

我說:“你不懂。”

“……”我感覺到他在電話那一頭露出了不悅的表情,低聲道,“不懂的是你。”

随即挂了電話。

其實,我又有什麽資格說他異想天開呢。

很多自恃資格老而進行的訓話,其實不過是一家之言而已,沒有誰真的能妄自斷言他人的做法是對是錯。

“其實也不錯啊,人總要往前走的。”Fiona靠在沙發椅裏說,“我記得以前咱們一起看過那個電影,女主角失戀了以後,反而遇到了真正的良人,你們分手或許也是好事。”

我一時間覺得喉頭有些堵塞,過了半天才艱難地開口道:“可是我不想要王小賤,把陸然還給我吧。”

把路燃還給我吧。

我在夢裏看見他一遍遍對我說着再見,沒有聲音。

黑白的畫面,他的嘴唇一開一合,然後老式留聲機的旋律響起來,掩蓋了我記憶裏所有的嘈雜。

籃球拍打在地上的聲音,教室最後排的同學竊竊私語的聲音,空牛奶盒被扔進垃圾桶的聲音,自動鉛筆被按動的聲音,還有,馬蹄在遙遠牧場飒踏的聲音。

那是我獨一份兒的青春,全宇宙,到時間盡頭,都只有我才能擁有。

正在茶座裏仰着頭努力忍住馬上就要流出來的淚水的時候,對面的Fiona忽然直起身來。

她的動作太過突兀,吓了我一跳,猛然回神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剛才被混亂思緒占據的五感漸漸歸位,我才逐漸聽到了坐在我們隔壁桌的一對男女正在興致高昂地讨論的話題主角,竟然是此時正在歐洲拍片的念奴。

兩人談論得渾然忘我,聲音都不由自主地拔高了,我定神之後便聽見那男人信誓旦旦地說:“別不信啊,我哥們就是那圈裏的,念奴那人為了上位不擇手段,據說上次搞過……”

我陡然睜大雙眼,這才意識到Fiona那挺身的動作所代表的意義,連忙伸手去拉她:“Fi,等一下……”

我伸出去的手撈了個空,Fiona已經迅速地站起身來走到了那人身邊,幹脆利落地一腳下去,把他剩下的話都踹得沒影了。桌椅翻倒,杯盤滾落在地上的聲音響出去好遠。

女人尖叫起來,那男人想要反抗,Fiona的釘鞋卻根本沒給他起身的機會。

我太久沒有見到過她發飙了,上次可能還是在她家小住一起出去買東西,她的媽媽被人沖撞了的時候——那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在大學裏學了四年跆拳道的女孩子,加上那一刻她周身幾乎能讓人感覺到的具象化了的怒氣,我竟然被震得愣在那裏半天沒反應過來。

“你懂個屁。”Fiona冷冷地俯視着被她踩在身下的男人。

她素面朝天,一身平日宅在家裏的打扮,但那時候,我卻覺得她比之前參加比賽的時候化着精致淡妝,穿着高貴禮服的時候,更加美豔不可侵犯。

☆、第 18 章

Fiona的老爸親自來公安局領人,跟那裏的主任笑眯眯地寒暄了一番之後,便帶着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向Fiona。

随後又保持着這樣的神情看向了我。

我很能理解叔叔這種心理,從小出類拔萃的乖乖女,就算在婚姻大事上跟他們拗了一下,最後還是服軟聽命地跑回國來了,怎麽可能幹出在大姐上尋釁鬥毆這種出格的事兒呢?

我只好努力對他擠出個純良的笑容。好在我一般給長輩留下的印象也還算不錯,估計他不至于會覺得是我把寶貝女兒給帶壞了。

Fiona倒是已經冷靜下來了,昂着頭道:“他罵人,該打。醫療費我可以賠,道歉休想。”

“菲菲,你這什麽态度!”叔叔十分不滿地瞪了她一眼,又轉頭過去跟主任談笑風生了。

“哼。”Fiona把頭扭向一邊。

我小聲勸道:“你得了,又不是不知道,人紅了就是非多。網上造謠抹黑的拉出來一大排,你罵他們吧,非但什麽用都沒有,還給自己氣得夠嗆。”

Fiona:“見一個揍一個。”

我忽然間有點想笑,強忍着問道:“你不是要跟她掰了?”

“……”Fiona磨了磨後槽牙,良久才道,“兩碼事。”

她的白色的帽衫皺巴巴地套在身上,反襯着終于顯出了點紅潤的臉色。

我往往會被瑣碎生活中那些壯懷激烈的片段沖擊得內心悸動,那是我一直以來可望而不可即的英雄夢想。

它是一種偶然的觸發,讓我見識到平凡人的勇敢。

它讓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爾虞我詐、自私自利,它對于我是一種精神養料,一旦缺乏就會覺得饑餓。

後來我自我反省,這是不是我當時對于路燃動心的理由。

畢竟那來自于我最初的、最原始的一種沖動。

或許是他身上那種不屑遮掩的決斷,使我感到敬畏,也可能是他自覺自發地照顧人的習慣,令我感到溫暖。這都是人性的光芒,并不因為個體的泯滅而消亡,但這并不阻擋我為此而飛蛾撲火。

如果他跟別人沒什麽不同,我不需要為此感懷多年。

我沒法不承認,我想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這是我一直以來想要接近他們的根本原因,可是,我又沒他們那樣偉大。

情水在課間拉着我和念奴說:“我是班幹部,老師又都向着我,就算我一個人攬了全責,老班也不會對我怎麽樣,你們倆站起來幹嘛?傻。”

念奴不假思索地取笑道:“喲,班幹部還說謊吶?”

情水戳她的腦門:“沒正經。”

Fiona抱着手臂站在一邊,說:“我也猜到情水是這麽想的了,所以我才站起來,畢竟我們兩個的話,老師就更沒法罰了……哎,你們也是的。”

我笑道:“結果不是也很好嘛,別計較那麽多啦。”

這時候我瞥見路燃抱着籃球從教室後門出來,和幾個同年級的男生推推搡搡地往樓下走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轉過頭來對我眨了眨眼,我連忙低下頭去。

一整天心情很好地上完課,我們就結伴去探望請病假的玲珑。

那個時候一點小事都可以在學校引發軒然大波,但現在回想起來,不過是青春歲月裏一個小插曲罷了。當時很奇妙地,全身心都感覺自己深陷史詩般的戰役裏,很值得以後拿出來給後代評說一番。

我一生所求,不過是那樣一種即使全世界背離,都站在彼此身邊的勇氣。

還有相隔千萬裏,也相知如鏡的信任。

我可以讀得懂Fiona那麽理直氣壯的表情之下,隐藏的執着。沒人比我們更有資格和權利去指責念奴,也沒人比我們更想要去捏碎那些惡意的污蔑。她是美好的,不容玷污的,即使有一天她可能會與我們形同陌路。

她是不會改變的,即使她戴上無數張戲中的面具,她也還是念奴。

晚上我掐着時差給念奴撥電話,她過了很久才接,那一端的背景音淩亂不堪,仿佛置身于熙攘鬧市區。

外面的世界盡管精彩,卻充滿着各種未知的陷阱。她獨自一人奔赴冒險的旅程,可我們都始終相信,她不會忘記家鄉的方向。

我給她講今天發生的事情,她半天沒回話。

“念奴……回來吧。”我近乎懇求道,“回來吧。”

感覺過了一個世紀之久,她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當你在,穿山越嶺的另一邊。

千裏外,素光同。

跟生活離得越近,我們就越懂得生活的百般滋味。

我把念奴加回了聊天群裏,聽說第二天她給Fiona打了長長的電話,最後被助理咆哮着掐斷了,Fiona用玩笑的口吻講給我們聽,我們笑得東倒西歪。

工作之餘的時間一下子變得充裕了起來。那段日子裏,我開始學着自己準備三餐,每天光顧小區附近的菜市場和工藝禮品街。

我認識了以前叫不出名字的每一種蔬菜,很快就能說出他們在家常菜裏最常見的搭配和烹饪方法。

我熟悉菜市場裏哪一家的老板最好說話,哪一家的水果最早上市,哪一家常常在晚上七點之後開始減價,還認識了街上一個精通塔羅牌占蔔的鞋店老板,和他最讨厭做數學題的八歲女兒。

我洗碗,擦地,收拾房間,這一切都做得越來越順手和自然。

我終于變成了一個可以自己拎着米袋和水桶爬樓,知道最近西紅柿多少錢一斤,會換燈泡會接網線,分分鐘張羅出一桌好菜的姑娘。

人只要還活着,就總有辦法讓自己變得更好更充實。

我和路燃之間,只隔着一個童話的距離,但我,已經不再相信聖誕老人了。

心髒裏總是裝了許多瘋狂的念頭,所以需要化為樊籠形狀的肋骨,鎖它一世不得脫逃。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和路燃又秘密地來往了一年的時間。其間有一次,在我家樓下被忽然來造訪的玲珑撞到,她半是驚訝,半是不解。

她問我,為什麽要宣稱已經和他分手?

我說,如果你們都相信了,我自己也會更相信一點。

玲珑問,有用?

我沉默了。

她看着我苦笑了一下,道,那你又何必如此,回頭是岸。

我說,這件事沒那麽容易……我今年26歲了。

玲珑咬着吸管不做聲。

“玲珑,我26歲了。”我嘆道,“我喜歡他十年了……人的一生,有幾個十年?”

說完這句話,我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十年又怎樣,十年之後,也未必功德圓滿。

在十年之後的,往往只是另一個十年而已。

玲珑的面館毫無預兆地轉讓了,她親自開車把那面“富士山下”的招牌運到了郊外的垃圾處理場,我們合力把它推下了滿是污穢的坑裏。

“我的東西,如果不再是我的了,那也要由我親手毀掉。”玲珑看着在垃圾山裏顯得格外渺小而無助的牌子,眼神冰冷。

“你說過的,沒人能擁有富士山。”我說。

“是啊,沒人能……月見草只能生長,不能以身殒命,祭奠這座死一樣的活火山。”玲珑抿起唇,那表情好像在看着一個遠去的戀人。

富士山已經很多年沒有噴發過了。

那個地方惡臭撲鼻,空氣混濁不堪,但她好像無知無覺一般站了很久,我覺得她是在等待什麽……永遠不會到來的事物。

直到夕陽西斜的時候,春雨飄然而至,玲珑擡起了頭。

她伸出手去接那沾衣欲濕的杏花雨,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你聽,是思念。”

玲珑坐在駕駛座上不忙着點火,先是翻了翻包,掏出一串鑰匙放在了我手心裏。

“這是我家市中心那套複式公寓的備用鑰匙。”她說,“我想暫時保存在你這裏,但,請不要讓任何外人踏進那棟房子。”

我渾身一震:“你要去哪?”

玲珑笑了。

“我有未婚夫了,下個月,我就要和他回江南老家。我爸媽一直住在郊外的房子,所以這裏就空下來了……”她頓了頓,又道,“請柬,我到那邊寄給你們。”

在此之前,我們幾乎每天聯系,可她從未提起過自己交往了男朋友。

後來我才知道,那只是一個追求她很久的富商,每逢到北京出差,必會到面館報到。

玲珑沒有對我們說,一定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會委身于他。

可她終于放棄了固執己見。

幾天後,我給路燃打電話的時候得知他又犯了胃病,于是煲了湯去醫院探望,在他床邊坐下沒多久,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進來的人是高琴酒。

我心裏覺得奇怪,這裏明明是單人病房,而我不記得他們倆何時有過交集。

“你在啊。”高琴酒平靜地對我點了點頭,走過來在一邊的茶幾上放下一盒營養品。

路燃面色蒼白地對她笑了笑:“你還特意過來一趟,麻煩了。”

“既然我爸媽都知道了,我再無動于衷就顯得不近人情了。”她自顧自在窗邊的沙發上坐下,不經意地擡起手腕看了看表。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記得在社交網絡上看到,這幾年來,她已經換過了幾任女朋友。

她看起來和以前沒什麽變化,較之高中的時候氣質更成熟了,依然是一頭黑色長發,不燙不染,柔順得不似她的個性。

她放在沙發扶手上的右手中指上,閃爍着耀眼的光。

我拿着勺子舀湯的動作一頓。

你的未婚妻其實是她?

我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太扯了。

高琴酒倒是發現了我明顯的不自然,眨了眨眼,問路燃:“難道她之前不知道?”

我不等路燃回答,便道:“是我從未問過。”

☆、第 19 章

玲珑走得很倉促,她甚至沒有時間和這個城市好好道別,沒有時間和我們再最後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胡侃,吃完一頓飯。

我請了假跑去機場,情水恰好下午沒有課,早已等在那裏。

不同于我的上氣不接下氣,她神色安然如同在自家庭院裏散步,氣定神閑地對玲珑說:“你想好了?”

玲珑說:“我想好了。”

情水慢慢把手放在她肩上,說道:“其實我一直覺得,孤獨終老雖然可怕,卻遠沒有每天躺在自己不愛的人身邊來得可怕。”

她的語氣是如此尋常,好像在談論天氣,談論任何一件日常瑣事,但不知為何,我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感覺那像是一個預言。

情水在我心裏一直都是很神奇的存在,如果有人告訴我她能預言天災人禍的話,我大概也不會有多少懷疑。

玲珑聽了,說:“可是我覺得,孤獨終老并不可怕。”

她的未婚夫似乎已經辦好了手續,拎着她的皮包走來,對我們點頭致意,然後玲珑便挽着他的胳膊向候機室走去了。

這時情水和我的手機同時震動。

我們掏出來一看,是Fiona在群裏發來的語音消息,她說:“今天有事兒去不了啊你們幫我好好送送她,玲珑寶貝兒,婚禮我一定到場,送你一份大禮!”

情水雙手插兜,靠在機場航站樓巨大的石柱邊,看着玲珑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群裏。

我們都沒有動。

她忽然說:“脈脈,你還記得念奴生病的時候嗎。”

我說嗯。

她低低地笑了一聲,然後說:“那時候,真好啊。”

“啊?”我莫名地看着她。

她仰着頭,看着高挑的紅色天花板,周圍的行人三三兩兩地從旁邊經過,仿佛只有她凝成了一個沒呼吸的雕像。

“好像我們永遠都不會失去彼此……也好像,就算那時候失去了也沒什麽好怕的。”她慢慢地說,“但我還是怕了,所以我逃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她主動提起這件事來。

我說:“我們都很怕,包括念奴。可是我們不知道往哪裏逃。”

——只要身在這紅塵之中,便無處可逃。

情水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下頭來看着我,說:“我在寺廟裏聽到了神的聲音。”

如果別人對我說這句話,我會去摸他的額頭看有沒有發燒,但說這話的人是情水,所以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臉上沒有表情,繼續說道:“那時候我每天半夜都在殿裏一個人坐着,我睡不着。于是掌門就給了我一把殿門的鑰匙。有一天晚上……”她頓了頓,道,“我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那是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可我知道對方在說什麽。”

“說……什麽?”我本能地問道。

“生死如魔,永無解脫。痛徹心扉,方證輪回。”

我和情水一起坐出租車回市區,路上看到玲珑在群裏回複說,好,下個月見。

我對情水說:“別這麽壓抑了,念奴過幾天就回國了,到時候聚聚啊。”

情水笑笑說好。

“等她回來咱們打麻将去啊。”我說,“好久沒跟你們搓了。”

“你确定?”情水似笑非笑道。

我嘴角抽了抽,面前這個人在牌桌上十年如一日都是個大贏家,而且最不屑放水做人情那一套,跟她約牌局就得做好大出血的準備。

可是又聽到她這種習慣性的,冷冰冰的玩笑話,我終于放下心了。

我是如此地害怕着,她們任何一個人在我面前露出那種脆弱而無助的表情,盡管當時她臉上隐去了所有的情緒,可是我還是感覺到了她的難過。

我從來不懂她,但我又最懂她。

還好,還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念奴還是健健康康的,玲珑也即将擁有屬于自己的幸福,我們還沒走散,我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彼此分擔。

出租車堵在四環,忽然有淅瀝小雨飄落,這個季節的雨,漸漸變得多起來了。

情水靠在車窗上,半垂着眼簾,低聲說:“你聽,是思念。”

我想起情水在機場說的話,不由又回憶起了當時在念奴病房裏的情形。那時,有一次念奴牌瘾發作,玲珑拎着自己家的麻将到醫院拉我們一起玩。

“二筒我碰了!脈脈你不用摸牌了。哈哈,我聽了。”念奴左手紮着輸液管,還頑強地用右手和我們對抗。

為了防止這家夥情緒激動手舞足蹈,情水管護士借了繃帶,十分專業地把她的左手牢牢綁在了病床橫欄上。

“那你出什麽?”玲珑早就聽牌了,正摩拳擦掌地等着胡。

“死心咯,我寧可換牌也不給你點炮。”念奴笑嘻嘻地說,“八萬。”

玲珑失望地坐了回去。

“不好意思。”情水摸完牌就扔了出來,“我自摸了。”

病房裏頓時哀鴻遍野。

“人性呢!”我抓着情水的胳膊搖啊搖,“你不讓我們就算了,讓一讓病人啊!”

“對啊!”念奴很配合,“老娘都病成這樣了!你還不拆杠給我點炮?”

情水笑道:“得了,今天不玩錢,一會把你們的籌碼都贏過來,我給你們買飯去,OK?”

念奴:“喲,你很嚣張啊?以為我們弄不過你了是吧?”

情水:“是。”

我:“你別争了,還真是。”

念奴氣鼓鼓地想了想:“我要豉汁鳳爪,加幹辣椒的那種。”

晚上回家的時候天色還早,我順路拎了一包零食去鞋店,順便取回我昨天放在那裏修補的斷了跟的小皮靴。

淼淼——就是那個嫉數學如仇的小姑娘,歡天喜地地抱着零食進屋給我泡茶去了,留下我和他爹在前廳坐着。

“你好像心情不太好?”他問。

“哦……沒什麽,剛送好朋友上飛機。”我說。

“但你不是因為這個心情不好的吧。”

我語塞。

他攤開手中的塔羅牌:“抽一張。”

我說:“沒什麽好問的……她跟着未婚夫回老家了而已。”

“為你自己抽的。”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疲憊地擡眼回視,一時沒有出聲。

良久,他低聲道:“你真的……沒有想問的事嗎?”

淼淼端着胖胖的紫砂壺出來,斟滿了兩杯熱茶放在我們之間的矮幾上,袅袅霧氣升騰而起,模糊了塔羅牌隐約閃着金光的邊角。

水流撞擊杯壁的聲音聽得人心裏癢癢的。

情水曾經說過:“命這種東西是最說不好的。如果你上來就天胡,誰也拿你沒轍,但只要你不是命好到那份兒上,我就有辦法比你先贏。”

琴酒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在手裏晃蕩着杯子,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僵硬的表情。

“哦……”她一手托着腮,慢騰騰地說,“我以為你早知道。不過,也沒什麽區別。”

是,也沒什麽區別。

我努力壓制着聲音裏的顫抖,問道:“那,所以,玲珑知道這件事?”

“啊。”她沒什麽感情地應了一聲。

“那……你們當年就是因為這個分手的?”

琴酒皺着眉歪了歪頭:“你怎麽會這麽想?”

路燃說:“不好意思,她跟一般人的思維不太一樣。”說完無奈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着頭,嘴裏全是苦澀的味道。

有些人就是運氣很好,好到一生下來,就能擁有我夢想了十年也得不到的東西。我就算起手摸到三幅成牌,不是莊家照樣沒用。

但我還是拍案下注了。

很久以前,我還以為,只要抓住十七歲樹梢的那只蟬,就能留住一整個夏天。

茶香慢慢濃郁了起來。

“那,兩條路。先看第一張。”他掀開最上面一張牌,微微眯起眼。

“太陽?”我湊過去看。

“不,是月亮。”他說,“代表恐懼。”

我拈着茶杯看他:“恐懼?我有什麽好恐懼的。”

“也可能是舉棋不定。”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你在猶豫不決,好像站在一左一右的岔路口,一邊是光明大道,”他依次掀開左右兩邊的第一張牌,“一邊是風雨交加,然而……”他繼續掀開了最後兩張牌,“你執意想要背負苦難,卻又不知道自己這樣是錯是對。”

我說:“不,我知道自己這樣是錯的。”

他挑起一邊眉毛。

“可是……”我沒有再說下去。

人生就是這麽神奇,十年前站在教室裏背元素周期表的我一定不會想到,我有一天會坐在一間橡膠氣味濃重的鞋店裏,看一個胡子拉碴的大叔給我解讀塔羅牌。

之前,我在路燃的病房裏偶遇高琴酒的時候,才猛然想起來,玲珑曾經在面館裏對我說過的那些話。

她說:“有的事你明知道結局,卻還是執意要去做,以為自己能改變什麽似的,其實是太天真了。雖然這是執念不可掙脫,卻終究是太天真了。”

我表示同意。

然後她又說:“我不會勸你什麽,我也知道你不會後悔的,反正你比我強大多啦。”

她不知道,其實我早就後悔了。

我在醫院裏叫住了琴酒,空無一人的走廊裏,大把的陽光從走廊盡頭大敞着的窗戶跌落進來,摔碎在地上。

我躊躇了一下,問道:“你……你還愛她嗎?”

琴酒愣了,随即放聲大笑。

我表情糾結地看着她。

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末了好不容易收了聲,抹了把臉,甩了甩頭:“你說什麽呢?怎麽可能啊!”

她笑夠了,整了整衣服,轉過身揚了揚手,似乎在同我道別。

我遲疑着慢慢道:“可是……我還沒有說是誰呢。”

她的手臂停在半空中,保持着一個怪異的姿勢。

好像那陽光被割開了一道傷口。

☆、第 20 章

高考之後回學校的時候,我們班裏很多人一起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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