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篇不怎麽言情的言情文

了手中的課本、習題、卷子,紛紛揚揚灑滿了教室。

窗戶沒有關,教室裏的電風扇還在嗡嗡轉着,許多紙屑就被吹了出去,落到了樓下。

像一場不停歇的大雪。

樓下的學生們都還沒有放假,不時有好奇的腦袋探出來張望。

那不是出自于對折磨了我們多年的背誦篇目或字母公式的某種憤怒,也不是出自于因為壓抑了許久兢兢業業起早貪黑的生活終于結束的發洩,至少,對于我不是。

那只是一個告別的儀式。

有很多時候你以為這件事結束了就可以徹底和過去告別,可以大喊大叫,可以放手去愛可以肆無忌憚地将埋藏在心裏的詛咒宣諸于口,可真的走到了結局,你又不想了。

我想過指着最讨厭的老師的鼻子臭罵一頓,把那門課的書撕成兩半摔在她臉上,還要和所有人一起抱頭痛哭一場,然後各奔東西。

可是,任何故事的結尾都是安靜的,沒有聲音,沒有光線,沒有過去,沒有将來,什麽都沒有。

在這樣的虛無裏,任何的舉動都顯得多餘了。

然而,只要人活在這世上,就不會有真正的終結,有時候你以為這事兒完了,其實後面還有無數的藕斷絲連。

我們始終是互相虧欠的。

念奴在樓頂毫無形象地亂跑亂叫,簡直像是個剛從原始社會跑出來的山頂洞人,Fiona還真陪着她瘋,頭發被風吹起擋住了半邊臉,還興奮地嗷嗷大喊。

天邊是碧青和水藍調和過的溫潤色彩,夾着一抹似有若無的雲絮。

玲珑抱着她的吉他唱:我不知如何,我不知為何,你能對我講出,天會有晴明無雨的顏色。我只看到樹蔭如蓋,将我眼眸吞沒。我四處找尋,如饑似渴,但眼前只有樹木伫立,和我一同孤獨着。

這大概是她最後一次在學校的天臺上唱歌了,不知怎的,明明很歡快的曲調卻帶上了點傷感。

Advertisement

情水推開天臺的門,手上拎着一瓶系着絲帶花的香槟,沖我們晃了晃:“來,慶祝我們的高中生活結束。”

“哇,你太給力了吧!”念奴一個箭步沖過來,“哪兒來的?”

“其實是刀哥送給你的,我充當一下搬運工。”情水笑道。

念奴接過來搖了搖,糾正她:“是送給‘我們’的!”

嘭地一聲,白色的酒沫噴上了天空。

那是我們青春散場的時候,煙火在空中炸響的聲音。

被我留在一地狼藉的教室裏的那個筆袋,裏面裝着一個被折成了很小的紙條,那是一首詩,最後兩句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這一年,我和路燃真的如同相隔了銀河,無緣得見了。

在我們認識的這十年裏,前三年只短暫地交往了一段時間,然後便分離了四年之久。之後複合也只是在一起了一年多的時間,然後我便開始了無休無止的分手。

先是對所有人宣稱兩人已經毫無瓜葛,然後又忍不住保持着有實無名的關系。

然後一次次下定決心說,當斷則斷,長痛不如短痛,拉黑了又加回來,加回來再拉黑。

如此往複。

整個人都神經質得不得了。

這樣算起來的話,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其實少得可憐。

我冷靜下來的時候,腦子裏一般就是兩種想法。一種是覺得這種飲鸩止渴的行為實在太蠢了不能再繼續了,另一種是我們生命這麽短為什麽不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愛誰就愛誰。

能多在一起一天,也是好的。

人都有貪念,我不想只是活着,我想要尊嚴,想要愛,想要晴耕雨讀的相伴,想要在盛世太平裏讀一篇衆人傳頌的詩,然後念給你聽。

這麽多年以來,我都在翻越一座沒有盡頭的山,就為了看看那一頭究竟有什麽。

路燃說:“你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們本來就沒有辦法的。”

我很少聽他用這種語氣說話,不由整個人都靜了下來。

那是高三的時候,我裹着厚厚的羽絨服,和他站在操場的角落裏,這時候晚自習的預備鈴聲已經響過,跑道上鍛煉完的人們也漸漸消失了。

他的脊背依然彎着一個不易發現的弧度,仰頭看着在冬天黑得格外早的天空。

“你想要保護一個人,就要傷害一個人。”他就這樣看着半明半暗的天色說道,“你想要得到一個東西,就要放棄一個東西。可有的時候,它們恰好都是同一件。”

我說:“我沒聽懂,哥。”

“哦,沒什麽。”他說,“我只是覺得大家在這世上活得都挺不容易,每個人都有苦衷,真的。所以,能互相體諒的地方,互相理解的地方,還是多包容一點。”

我笑笑:“你一直對別人都很好啊。”

“我倒希望我不是這樣的人。”

我湊過去摟着他,隔着厚厚的衣服,他後背的傷口依然硌得我手疼。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的,他身上再小再久遠的傷口,都會讓你覺得心痛如絞。

路燃摸着我的頭,說:“我想帶你出去玩一趟,你想去哪?”

“麗江。”我毫不猶豫地說。

麗江,我們後來真的去了,那大概是我們兩個走得最遠的一次旅行。

如果我當時能再長大一點點,或者多跟情水學一點點,我一定能看得出來他始終隐隐的擔憂和坐立不安的狀态。

但我只是被眼前短暫的幸福蒙住了雙眼,一直玩得很開心。

最後一天,他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消失了。

沒有留下來任何訊息,我回到賓館裏,桌子上還放着我們兩個的回程機票。

最後我一個人走了,飛機上左邊的座位是空的。

酒吧裏那個聲音溫柔的小哥在唱,時間是你的,離別是我的,北風是你的,淚水是我的,如果有天你要走,我會在前方等着。四季是你的,河流是我的,長夜是你的,墓碑是我的,你還是走了,我無可奈何。

我無可奈何。

我們私奔過了,我該滿足了。

只是我總在想,你又不是懦弱,我又沒有犯錯,我們憑什麽要錯過。

路燃在回到北京那年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是一本相冊。裏面有他拍的一些我在麗江時的照片,他在軍營的各個角落用和我那些照片上同樣的姿勢,也拍了一套,然後把這兩套拼到一起。

我坐在石橋上,他坐在單杠上。我蹲在牌坊下面,他蹲在部隊大鐵門下面。

我又想笑又想哭,覺得真是傻透了。

但願君心似我心。

那時候念奴知道了,就說,你可真是夠了啊,逍遙這麽多年最後又回到同一個男人身邊去了。

我說我哪有逍遙?

念奴沒搭理我,自顧自對照着劇組的時間表一條條記自己的日程。

我奇怪,問她為什麽不讓助理做這些事。

“哦,她也會記的,我只是做個備份。”念奴說,“我想着,我現在要拍那個角色生性謹慎,萬事不肯假手他人,想必不會什麽事都依賴別人的安排。”

我咋舌:“你不累啊?”

“不累才怪。”念奴揉了揉額角,“但我停不下來。”

我給她點了加雙份辣的意面,卻被她推拒了。那天她從頭到尾只喝了一杯冰水。

我說:“你該不會因為角色不吃辣也改變自己的飲食習慣吧?”

念奴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恢複了平靜,說道:“哪有。只是……人總是會變的。”

在她和胡小刀決裂之後,我們也自然而然不再和他有所聯系。後來沒過多久,有一次商業場合上碰到了,他還過來和我打了招呼。

那時候他對我說:“我真的喜歡她,可是有時候她在我面前已經不再是自己。”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

“她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走路、說話、表情……那太可怕了,真的。與我朝夕相處的人裏住進了另一個人的靈魂,我受不了。”他說。

我問:“你會不會想太多了?念奴進入角色的時候就是那樣的,可是她從來沒變過啊。”

“我知道她沒變。”胡小刀嘆了口氣,“我能感覺到,她在掙紮着想擺脫掉那種附骨之疽一般的寒冷,那是她所扮演的人身上的感情,但同時,她又不想丢掉它們。”

“那你……最後跟她說的話,不是真心的吧?”

“當然不是,氣話而已。我氣不過她那麽折磨自己,是我失言了。”

“不想把她追回來嗎?”

胡小刀說:“想。但我還不夠強大。”

我問:“你還想怎麽強大?”

他認真地思考了一會,然後道:“我現在還說不好。”

念奴從歐洲回來的時候,春意剛剛消退,整座城市開始進入夏的領域。我種在陽臺的花兒發了芽,屋裏的多肉植物卻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我打開了電腦,開始逛購物網站,順便參考要買給玲珑什麽樣的新婚禮物才合适——她之前三令五申,自己的婚禮拒收一切紅包,我便盤算着買點精心挑選的禮物帶過去。

這時候,外面忽然一道驚雷劈下,那聲音響得我立刻打了個哆嗦。

那像是一道進攻的號角,千軍萬馬化作瓢潑大雨緊接着從九天之上降下凡塵。

我站起來關好窗戶,順手拿起床上的手機打開社交網絡,瞥見念奴最近發的一條是:“你聽,是思念。”看了看時間,是一天前,大概還是她在歐洲的時候。

莫非昨天歐洲也下雨了?

底下無數粉絲回複,美女我們也想你,趕快回國我們組團去接機!

我興致勃勃地刷着她那條狀态底下各種精彩評論,卻忽然被一個來電打斷了。

接起來一聽,是個陌生的男聲:“請問您認識陳思思女士嗎?”

我感覺大腦停轉了兩秒,我本能地覺得這名字耳熟,卻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只覺得答案近在嘴邊,卻死活出不來。

“您好?”那邊見我沒回話,又問了一句。

終于,我覺得某根神經跳了一下,忽然就想起來了。

陳思思——這是念奴的真名。

☆、第 21 章

老式挂鐘踢踏踢踏地響,玲珑窩在樓頂的閣樓抱着暖爐看漫畫,念奴和Fiona在客廳裏你争我搶地打着體感游戲,我蹲在落地窗前擺一副多米諾骨牌。

她家這套公寓的格局很神奇,從一樓的廚房出來,要經過一個敞亮的半開放陽臺才能走到客廳。情水端着剛切好的橙子走過來,晃了晃盤子示意我伸手過去拿。

然後她又轉悠到客廳,念奴眼睛緊盯着屏幕,大爺一樣地說:“喂我。”

情水一手拎着一瓣橙子的邊,舉得老高,逗小狗一樣地說:“來來來,思思,過來思思,來吃骨頭。”

念奴拿着手裏的感應裝置順手捅了她一下。

我們笑作一團,玲珑還從二樓的欄杆那裏探出頭來跟着我們一起笑。

然後這笑聲忽然像某種失真的錄音,刺啦一聲,斷掉了。

我揉了揉眼睛,幻象從我面前消失了。沒有多米諾骨牌,沒有游戲機,沒有切得整整齊齊的橙子,沒有花兒一樣的少女。

地上的羊毛地毯被卷起來放在屋角,沙發和電視機都被蓋上了白色的布罩。

這所房子的鑰匙,留在我的抽屜裏一直沒動過,等我拿出它的時候,周遭的世界好像已經囫囵翻了個個兒了。

打開門的時候,我以為會被撲面而來的灰塵嗆到,其實并沒有。這裏只有和外面炎炎夏日迥然不同的陰冷氣息和驟然被抽離的色彩。

這間公寓我很久沒來過,也不知道玲珑讓它閑置了多久。

有很多個周末,我們都曾經是在這裏度過的,這相當于我們最光明正大的秘密基地,每個人都有自己熟悉的角落。

可如今,她們都不在了。

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我們坐在那裏擠成一團嚼着爆米花看電視的樣子,我還能聽到Fiona很有特色的笑聲和情水沏茶的聲音,可是睜開眼才發現,其實什麽都沒有。

念奴死了。

玲珑離京沒幾天,又急忙訂了機票飛回來。彼時,對外的訃告已經發出,Fiona哭昏在醫院,情水和我頂着黑眼圈坐在一旁沉默。

我真是挺讨厭這個地方的,上次它沒能帶走她,這次卻二話不說地下了判決書。

連點反應時間都沒有給我。

“我早該知道的。”Fiona醒來以後,紅着眼眶說,“我早知道她不對勁了,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用法語說了一句話,當時我沒聽懂,還問她什麽意思……她在那邊停頓了好久,才跟我說是謝謝的意思,可是她在說謊啊。”

“那是……”情水開口時發現聲音不自覺地顫抖了,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道,“那是什麽意思?”

Fiona将臉埋在掌心裏:“她說的是‘我很疼’。我們通話的時候她不停地走神,然後反應不過來我在說什麽,那句話,是她下意識說出來的……她在向我求救。我應該當時就直接去找她,我……”

“改變不了的。”情水出言打斷了她,“你什麽都改變不了。”

我麻木地說:“情水,你都知道什麽?”

情水自嘲地笑了一聲,坦言道:“我全都知道。她很早以前就病了,于是我去問,問了很多遍,後來她承認了,就這樣。”

念奴的身體被水泡的發腫,她的右邊手臂沒有被白被單完全遮住,露出的下半部分布滿了一道又一道的傷疤。

“小刀片。”情水說,“很小很小的那種,她藏在手機殼裏面,随身帶着。”

有的疤痕淺到幾乎看不出印記,有的還沒有完全愈合,經過河水浸泡,顯得更加猙獰。

我死死地抓着門框,不讓自己摔下去。

“你為什麽不制止她?為什麽!”我質問她。

情水垂下眼,看着念奴變了樣的面容,許久,她牽起一邊嘴角僵硬地笑了笑。

“相信我,我是咱們幾個裏面最狠得下心制止她的人。”她說。

我渾身發冷。

情水放輕了聲音,呓語般道:“可是……我舍不得啊。”

她轉過身來,看着眼裏噙着淚水,手指用力到泛白的我,說,“要是換了你,說不定就上手去幫她了。”

“你胡說!”

“我沒有胡說。”

“我絕不會……我絕對不會傷害她……”

“如果她說,不這樣做她就會死呢?你是想要留住她,哪怕會讓她痛不欲生,還是幹脆點放任她自由,好歹讓她有個痛快結果?”

情水眼角的妝暈開了,使她整個人顯得更加憔悴,幾乎讓我覺得,她再說一句話就會在我面前倒下去。

可她終究沒有。

葬禮之後我一個人拿着玲珑留下的鑰匙去了那間公寓。

外面的陽光燦爛,而房間裏冰冷陰暗。

裝滿着我們青春回憶的這裏,終究是被遺棄了。我掀開了布罩,在沙發上枯坐了一晚,光怪陸離的幻象在我面前走馬燈一樣地輪轉,這一夜裏我半夢半醒,無數次地以為自己真的穿越了時光回到了那個打打鬧鬧的高中時代,卻總是被猛然拉回殘酷的現實裏。

夢裏不知身是客,但我寧願求得一晌貪歡。

清晨的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我擦掉眼淚,站起身來準備去上班,結果摔在了地上,扭了腳踝。

若是以前,我會毫不猶豫地打電話請假,可那時我想,這算什麽?

我咬着牙繼續起身走了,準時打卡。

管鄰座的安安借了噴劑,随便噴在紅腫的腳腕上,我拍拍手就準備收拾資料出去談業務,安安接過我遞回去的藥瓶,萬分驚訝地看着我。

我說:“沒什麽,就路上扭了一下。”

安安搖搖頭:“不是……你怎麽哭了?”

我摸了摸臉頰,一片濕冷。

我終于連一滴滾燙的淚水都流不出來了,夏天已經永遠結束,我的世界開始下雪。

人是一種很容易被改變的生物,但到底有多容易,不經歷個幾回都了解不透徹。

我從夏天開始,變得非常容易暴躁,敏感易怒,朝三暮四,神經脆弱得為一點小事哭個不停。總之,整個人都不好了。我變着法地折磨身邊的每一個人,路燃首當其沖。

我大概每隔三天就要和他大吵一次,往往以分手結束,第二天又反悔。總之,完全沒有了以前那種委曲求全為愛奮不顧身的白癡樣。

對,就是白癡。

我就覺得,哦,想通了,人活一世就得幹點自己想幹的,我那麽待見他幹嘛不和他在一起啊。不對,又想想,人活一世還是得多為自己考慮,我為啥要把自己吊在這麽一棵不見天日的老樹上。

路燃從來就沒習慣過我這神經質的作風,老是問我,哎,咱倆好好在一起不行嗎?

我想說行,那你娶我?

但我說:“不行,真愛就是要這麽分分合合的,你見過哪對整天不吵架的最後好好在一塊了?要是哪個姑娘大方懂事知進退,從來不挑刺不跟你吵架,那說明她不愛你!”

路燃:“可我沒惹你啊?”

我:“我不管,你昨天晚上又沒給我發短信,你去哪鬼混了?”

路燃:“我停機了!你不是知道嗎?”

“你還狡辯?我告訴你……”

這一回,我算是把無理取鬧的精髓徹頭徹尾地發揮到了極致。

我承認,我心裏被巨大的恐慌和絕望兩頭夾擊着,感覺自己快瘋了。

念奴那麽強大勇敢的一個人,都抵不過一根橋頭的鐵釘,我拿什麽去跟這個變态的世界抗争?

這個世界不會好了,真的。念奴死了,而且不是官方說法的意外身亡,她是被自己殺死的。玲珑背井離鄉,嫁給了一個我們只見過兩面的外地商人。Fiona把最愛的人留在了紐約,回國見各種家裏人安排的所謂“靠譜男”。而情水……金剛不入的情水居然在我面前哭了。

沒有的,從來沒有什麽奇跡。沒有什麽能敵得過時間和未知的命運。

沒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可路燃總是要走的,我們注定沒有結果。

胡小刀說,沒有人無辜,我們都是幫兇。

李未然還是在建築工地默默無聞着,他根本找不到那個他所謂的成功的方法。

Fiona說,我沒辦法呀,我想和他在一起,想有什麽用。

我還是留不住我的小白馬Mora,我放棄了對它的所有權,把一枚戒指埋在了牧場。

每一個夢想都總是要落空的。

情水開車帶我去葬禮現場之前,在停車場半天沒發動車子。我驀地聽到她吸鼻子的聲音,渾身巨震。

很難形容我當時的感覺,我從不覺得她會有軟弱的一面,即使有,她也會用拎着包孤身踏入深山古寺這樣的行為,來表達對自己偶然的軟弱的唾棄,并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們她會如何将自己改造成更好的人。

正如我從不覺得念奴的裏會有“放棄”兩個字一樣。

當我發現并非如此的時候,那種震撼就像是……

就像是,世界觀碎裂了一樣。

“別開燈。”她帶着濃重的鼻音說,“脈脈,別開燈。”

我的淚水一下子決堤。

是啊,這世界從來都沒什麽意外,一切都是寫好的劇本,一切都是注定的,反抗無用。憤世嫉俗是愚蠢的,叛逆是幼稚的,所有人都一樣,我們,都是一樣的。

我們都只是不會笑不會動的棋子罷了。

“我們手心裏能夠握住的,重要的東西會變得越來越少。所以……絕對不要輕易放開手啊,混蛋。”情水說。

是你們讓我曾經堅信,又是你們讓我的世界崩潰。

你們才是混蛋啊。

我在黑暗裏并沒有看到情水的眼淚,但那已經足夠摧毀我。

☆、第 22 章

“你想聽嗎?”情水坐在對面的沙發裏,表情平靜地問我。

上周她和第四個男朋友分了手,我趁着周末閑暇來找她,其實就是想要問問那天在醫院裏,我因為情緒失控而沒有追問下去的那個話題。

“想。”我大力點頭。

她微微點了點頭,半閉着眼睛回憶了片刻,道:“你還記得她和刀哥分手的時候,他提起的那個話劇麽?”

“嗯。”

“你知道她演技一向很好,我也一直這麽覺得,她的專業表現幾乎是無可挑剔的,什麽時候該抒發什麽情緒,都是教科書一般。可是從那一次開始,她變了。”

“變了?”

“她不再演戲了,她在演自己。從那時候開始,我再也分不清她和劇中角色的區別,我第一時間去問她,同時對你們說,她可能有點神經衰弱。”

“她說讓我們放心。”

“她當然會那麽說。”情水低下頭看着杯中沉浮的茶葉,忽然道,“我總是被人問一句話,就是‘你怎麽知道’,你們每一個人,以前也都問過我。很多人覺得我能看出來他們心裏的想法很奇怪,可是這并不神秘。”

我不知她為何忽然提起這個話題,道:“嗯,我只是覺得你很細心,很善解人意。”

“……”情水的眸色暗了暗,道,“我只是很喜歡觀察人類……哦,我是說,觀察其他人。所以,我看得出來,她在舞臺上說出的話是自己想說,還是在演繹臺詞;她到底是真的想死,還是在扮演一個想死的人。”

我手一抖,杯子裏的水傾灑出來。

情水推開了我的手,慢慢擦拭着茶幾上的水漬。

我忽然想起來,在剛開始接演話劇的時候,念奴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她說,如果你要想騙過別人,那麽最好的辦法是先讓自己相信。

她自己也信了。

“所以……”我下意識地抓緊了沙發的扶手,“你的意思是,她那個時候就厭世了?”

情水擡眼看我。

“你以為她是因為什麽堅持了這麽久?”她靜靜地問。

“為了……活下來?”

“為了我們。”

“什麽?”

“得了抑郁症的人,根本已經喪失了求生的意念。活着對她來說,是一種折磨。她寧可忍受痛苦,也要留下來,是因為知道自己死了,很多人會哭。”

我猛地捂住嘴。

我不信,我不信……活着怎麽會是折磨?她明明那麽愛這個世界!

“那時候,她就已經是注定要走的人了。我用各種方式追問了她半年,她終于受不了承認了,我陪她去看醫生,逼着她停止那份工作,可是晚了。”

情水收起抹布,起身走到窗臺邊,看着窗外的綠意蔥茏。

她說:“我不對你們講,一則是因為答應了她,二則是,我和她一樣,想讓你們少難過一些,哪怕晚一天知道,也是好的。”

我記憶裏的念奴,總是倔強地笑着的。

其實,她的表情很豐富多彩,而且每一種都嬌俏可人,但不知怎的,每次回憶起來,都最先浮現出這一種模樣。

情水說:“她難受得不行得時候,就用刀片在胳膊上開個口子放點血,然後再自己包起來。我阻止過,但卻讓她更難受。你一定不曾見過她那種樣子,如果你見過,你會覺得讓她做什麽都行……我寧可讓她捅我一刀,也不願意看她露出那種表情。”

“那樣會好過一點嗎?”

“她說,那會讓她感覺離死亡近一點。”

她就像是一個在沙漠中長途跋涉的旅人,只想要暢飲死亡的甘泉。

如果不行,那麽稍微品嘗一小口,也勉強可以止住那瘋狂的渴望。然後,再自己硬生生地把那源頭掐斷。

我想,她看着傷口愈合變淺的時候,一定比下刀的時候更疼。

可是這樣曝光率極高的工作,每天出門要塗滿一胳膊的遮瑕霜,你不累嗎,念奴。

臨走的時候,我跟情水說:“你之前問我的那個問題,我想過了。”

到底是想要她痛不欲生地留下來,還是讓她痛痛快快地離開。

情水靠在門口說:“那你的答案呢?”

我說:“我會選擇留住她,不管怎樣,我都要留住她。”

情水微笑着說:“我也是。我們都自私。”然後擡起頭,仿佛穿透天花板看着九重青天似的,輕聲道:“對不起啊,我們太自私啦。”

我覺得自己的生活終于陷入了一個死局。

工作,談業績,吃飯睡覺,吵架分手,一切都跟上了發條一樣的連軸轉着,好像這個生活劇不需要我出演也照樣能進行得下去。

我常常歇斯底裏地質問路燃幹嘛還要跟我在一起,幹嘛還要忍受我。

路燃說,你是我女朋友啊?

我說,你想的話,我随時可以不是。

路燃嘆了口氣,說,你怎麽總是思前想後那麽多?我到底哪裏讓你不滿意了?

其實并沒有。

他沒有哪裏做錯,我也沒有。我只不過是喜歡了一個跟我來自不同世界的人,我只不過是沒有能力讓我死去的好友重返人間。

但是這卻幾乎把我的世界從頭到尾轟炸了一遍。

我不想認輸,我想像他們那樣做一個戰士,堂堂正正地與生命搏擊。

可我還是輸了。

還記得路燃開始創業的第一年,被人陷害卷入了一個詐騙案裏,涉案金額數目巨大,他直接就被警方帶走問話了。

我手足無措,念奴聽說了以後,立刻拿起手機來給胡小刀撥去了電話。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們決裂之後她第一次主動聯系對方。

我們在警局附近的快餐店等到半夜,路燃終于出來了。

胡小刀騎着摩托車在我們面前短暫地停了片刻,交代了些注意事項,又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眼尖地看到他衣袖上似乎有噴濺的血色。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把視線移向念奴。

對于胡小刀這樣的人,我從未深入地了解過他們的世界。

正如我也從未進入過路燃生活的世界一樣。

在那裏有很多普通人無法想象的規則,有利欲驅使的暴力,有權欲引發的戰争,也有人性的閃光。有不容違抗的命令,也有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強。

後來我對念奴說,我覺得欠了她人情,她說,邊兒去。

“可是,你們都分手了……”我讷讷地說。

“那怎麽了?跟他在一起就是便宜……”念奴話說了一半,突兀地止住了。

“嗯?便宜他了?”我替她補上後半句。

她勉強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原來那時她就已經病入膏肓,甚至連自己從來最喜歡講的玩笑話都說不下去。她曾經是個女王一樣的性格,卻被生生地在身體裏注入了一劑苦情女主的□□。

可她居然還輕描淡寫地跟我說,人都是會變的。

我讨厭舞臺,我讨厭醫院,我讨厭政治婚姻,我讨厭飛機,我讨厭河水,我讨厭所謂的門當戶對。

我讨厭一切可能把我身邊的人帶走的東西。

這麽回憶起來的話,真的有很多次,她曾經在無意間洩露出自己的痛苦。

情水說:“我逼着她辭掉工作,做什麽都好,只要不繼續淪陷就好,她卻對我說,我求求你了,人活一世,多不容易,我不想讓自己唯一的夢想都落空。”

“我罵她蠢,我說只要能活着,重新來過有何不可,為何偏偏要看着自己錯下去?”

“她說,你難道不懂我嗎?你一定懂我的啊!讓我再演下去,我不想放棄。”

“我那個時候,用了渾身的力氣才忍住沒在她面前哭出來……我就是因為知道,她沒法停下來,才這樣恨我自己的無能為力。原來三世十方,千萬神明,竟然沒有一個能給我指一條可走的路。”

念奴說過,要讓自己先成為那個人,然後才能談及表演。

所以她也說服自己相信,仍然和以前一樣,是個心理正常毫無挂礙的普通演員,她一面相信着自己就是那個角色,一面相信自己只是一個扮演者。

就這樣每天被自己的心緒撕扯着,終于,不堪重負。

我分不出來,她到底是在我們面前僞裝比較痛,還是本身更痛。

官方的公告上說,她是因為夜路昏暗,過河時摔倒在橋邊,被橋頭的一顆鐵釘紮入了太陽穴,然後又失足落水而亡。

情水背對着我們站在電視前,看着滾動播報的新聞。

“讓他們那樣以為去好了。”她握緊了拳頭,又松開來,“只有我知道,她是自己撞上去,自己跳下去的。”

那顆釘子的位置很巧,正好在橋頭欄杆上,而尖端對着外面。

高度差不多剛好到念奴的肩膀。

她經過的時候,忽然看到這一顆聯結死亡的紐帶,心底壓抑已久的渴望終于徹底爆發。

只要輕輕地撞上去——

嘭,一切就都結束了。

再也沒有煎熬了。再也不用強顏歡笑了,不用擔心別人的異樣眼光,不用擔心被人看出自己的不同尋常,不用害怕明天的太陽依舊升起,生前身後事,至此一筆勾銷。

情水的脊背緊緊繃着,卻好像整個人都失了力氣。

原來,當你想要保護的人和想要毀滅的事物是同一個的時候,感覺就是這樣的。

原來即使你不求功名利祿,只想用浮名換一首淺斟低唱,知音相伴,命運的□□都會一視同仁地對準你的心髒。

我十年一覺的長安夢,終于徹底醒了。

☆、第 23 章

人的弱點往往就是來自于那些想要守護的東西。

所以想要變得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