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篇不怎麽言情的言情文
強大的話,就必須一個一個地将那些視為珍寶的東西,從心底裏剔除,心無雜念,無欲則剛。
但話說回來,要是沒有了想要守護的東西,我費那個勁要變強是為了什麽啊?
人不就是為了這個才會想要變強的嗎。
母校高中栽起了成片的桃花,回去的時候,滿眼都是粉嫩嫩的火燒着人心,我一遍遍地走當年上操時的路線,感覺再多走幾遍,就能一不小心走回去了似的。
我喜歡回高中更甚于大學的校園,或許是因為這裏更近,也或許只是因為我在這裏遇見了一群走不散的人。
路燃陪着我數步子,丈量操場的長寬,數了一遍又一遍,我樂此不疲。
“你還記得嗎,”我說,“那時候我天天管你叫哥呢。”
“哦你這麽一說還真是,我一直都挺奇怪的你為啥要管我叫哥?”
“你跟我哥像啊。”
“啊?你還有個哥哥?”
“不,我沒有。”
路燃大惑不解地看着我。
我笑笑,站在操場主席臺最高的地方,一點點掃視這座我曾經再熟悉不過的校園。這裏曾經是我們的王國,我們在每個角落都藏着一只蜻蜓,每次回來的時候放飛它,它會講一個我們留在這裏的故事給我們聽。
我深吸一口氣,對着主席臺下的路燃說:“喂,你又不喜歡我,幹嘛接受我。”
玲珑取消了婚禮。
他們領完了證,來北京簡單地請我們吃了飯,又飛回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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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偷拉着玲珑問:“你老公不介意嗎?”
玲珑說:“我姐們去世了,這三年內休想讓我辦什麽慶典之類的。他是挺反對,好在他爸媽都還挺吃這一套,反倒是支持我,于是他也沒話說了。”
“……他要是真反對,你還能不結了不成。”
“那說不好,大不了換個人結。”
我嘆了口氣,說:“怎麽在你話裏結婚變成那麽容易的事兒了。”
“本來就容易。”玲珑平靜地說,“人的一生都是很容易的,不就是安分守己,跟着老祖宗的腳步走麽。年輕的時候浪一浪,也就夠了,該好好過日子了。”
“可我不想和自己不愛的人在一起啊。”我脫口而出。
真的……我會受不了。
每天躺在一個生活習慣迥異,或許有着各種怪癖,沒準體味還很大的人身邊,每天面對這這樣一個人,就算他長得帥破天際,我還是受不了啊。
可是,如果那個人換成路燃的話,一切就都沒有問題。
玲珑說:“那你在這抱怨個屁,去跟路燃結婚,去去去,趕緊給我結婚生小孩。”
我說:“那……太難了。”
玲珑甩了甩頭,她的頭發很久沒剪,已經留到齊肩,看起來整個人的氣質都柔和了很多。
“你對象好歹是個純爺們,再難有我們當年難?”她撇撇嘴。
我愣住了。
路燃的風衣被吹得獵獵作響,他仰頭看着我,大聲道:“我喜歡你啊!”
“你騙人!”我喊回去。
他放輕了聲音,平靜地說:“你為什麽覺得我在騙你?”
我說:“你還不是因為那張紙條……”
“是啊,那怎麽了。”
“你就是覺得那樣會讓我覺得丢臉,覺得尴尬,所以才說要跟我在一起的。”
“但這跟我喜歡你并不矛盾啊。”路燃說。
好像有道理,但是我還是覺得哪裏不太對。我想了想,用力搖頭道:“不對,你那時候只是順水推舟而已。要是紙條沒被老師發現,你大概不會同意的。”
“唔。”路燃沉吟片刻,道,“你總想那麽久以前的事做什麽?我覺得你就是因為想得太多才會天天跟我吵架。”
我一點都不想跟你吵架!
我想大喊出聲,最終還是忍住了,我說:“我只是有點後悔當時寫了那句話,要不然,你也不至于在我身上浪費那麽多時間了。”
路燃嘆了口氣,道:“我沒有浪費時間,我對你一直都是真心的,或許高中的事我有順水推舟的成分在,但你以為我回到北京是為了什麽?”
我低下頭看着他。
在這個操場上,眼前萬裏無雲的豔陽天幻化成了傾盆大雨,路燃在雨中奔跑,而我們就站在主席臺下面的房間裏,扒着玻璃窗往外看。
那一天,因為天氣原因室外活動全部取消,脾氣暴躁的體育老師将在室內課上交頭接耳的我和玲珑拎了出來,罰我們冒雨出去一人跑一圈。
玲珑當時一場病剛剛痊愈,我心裏思忖着,便說:“不要讓玲珑出去,我跑兩圈替她。”
念奴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指着體育老師的鼻子說:“你憑什……”
話剛出口,就被路燃伸手攔下了。
“我去。”他說,回頭看了我們三個一眼,又看着人高馬大的體育老師說,“這種天,女孩子的身體受不了。兩圈是吧,我跑四圈。”
他渾身濕透地走回來,我站在門口默默地看着他那被雨水洗刷過的,有些緊張的表情,就和他現在臉上的神情一模一樣。
路燃遲來的表白并沒有讓我開心起來,我反而日複一日地更加消沉了。
我常常在他面前無預兆地落淚,我會為了他語氣裏每一個細小的波動揪心,我感覺自己時刻身陷在無邊無際的海洋之中,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救贖。
只要稍微松開一點,我就會墜入深淵。
情水說得對,我就是既怕失去,又怕得到。
這件事無解。
婚期被雙方的家裏催得很緊,我跟着路燃去挑選鑽戒,定制禮服,我陪他出席酒會,卻只能坐在遠遠的地方,看着琴酒笑意盎然地在門口迎接賓客。
我縮在禮堂的角落按亮手機,把自己通訊軟件的簽名改成了“你的愛戀又能到幾時。”
酒會結束的時候,我獨自坐電梯到停車場去和路燃會和,打開手機一看,發現他在剛才的熱鬧宴席間不知何時也改了簽名。
“到司儀說‘禮成’之前。附注:我指的是葬禮。”
合上手機,電梯門無聲地開啓,路燃雙手放在風衣口袋裏,站在不遠處回過頭來看我,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其實,沒關系啊,真的沒關系。
我忽然覺得有你一句話就足矣。
胡小刀在葬禮上坐在最後一排,說,我他媽真挺恨自己的。
我轉過頭去看他。
他說,要是給老子一次重來的機會,就算拖也要把她從坑裏拖出來。
情水冷冷道:“你以為我沒試過嗎?”
胡小刀攥緊了拳頭:“我知道你們下不了狠心,可是只要讓她停下那無休止的‘入戲’,怎麽會沒有挽回的可能,我早該知道!”
情水問:“若是你早知道,你能拖她出來?怎麽拖?關禁閉?”
“……”胡小刀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住。
良久,他低聲道:“你說得對,我也辦不到。”
他伸手抹了把臉,食指上的紋身深刻入骨。
我曾經對琴酒說:“你要和一個沒感情的人在一起一輩子,不害怕嗎?”
她手指輕動,抖了抖夾在指尖的煙,抖落了細碎煙灰。
“沒什麽好怕的,反正,結果都一樣。”她說。
“那怎麽會一樣?”
“你跟兩情相悅的人在一起,幸福一輩子,然後兩腿一蹬完事了;就算跟個大壞蛋在一起,你被折磨死了,還是兩腿一蹬完事了。”
“……過程很不一樣啊!”
“那又怎麽樣?”她反問。
我說:“痛哭流涕的過一生,當然跟開開心心的過一生不同。”
“開心值幾個錢?”她碾滅了煙頭。
嗯,确實,我們最後,終究是什麽也剩不下的。
可是如果抱着這樣的想法,人生不是太悲哀了嗎?
難道念奴這一生,就沒有留下過什麽痕跡嗎?難道這樣的辭世,會與她壽終正寝的結局所留下的一模一樣嗎?
其實愛一個人愛不到又不會怎麽樣。
琴酒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轉過頭來研究似的盯了我一會兒,臉上又露出了那種久違的,只有真正的大小姐臉上才會露出來的帶着點不可一世又帶着點憐憫的笑意。
這種表情,我似乎已經多年不曾見到了。
她就帶着好像在說“真是愚蠢的凡人”一樣的表情,不屑地開口道:“我不懂你在糾結些什麽。要放手就痛快點,要糾纏就糾纏到底,再難還能比我們當年更難嗎?”
和路燃第二次去禮服店的時候,我忽然說,讓我試試婚紗吧。
店員們以為我們是來挑禮服的新婚夫妻,興高采烈地給我推薦各種款式,我回過頭問他:“哪種好看?”
路燃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但卻很快用笑意遮掩了過去。
他伸過手來,拿起一套帶着長長拖尾的。
“我喜歡這個。”他說。
我接了過來:“這麽巧,我也是。”
店員幫我試穿,笑着問我婚期定在什麽時候,我輕描淡寫地說:“你們別誤會,我們不是夫妻。”
“啊?”她愣住了。
“只是朋友而已,我們同一天結婚。”
店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這樣啊,那下次帶您先生來試試衣服也好哦,來我幫您系一下這邊,小心……”
我低下頭,自嘲地笑。
對啊,同一天。只是你有你的新娘,我卻沒有我的新郎。
店員們體貼地關上門離開了,我拉開門簾,偌大的試衣間裏,只剩下我和路燃兩個人。
他擡起頭來,毫不掩飾眼中驚喜的色彩。
我穿着婚紗走下臺階,在他面前站定,開口道:“你的婚禮,千萬不要請我去。”
路燃輕輕握住我的手,垂下了眼,沒做聲。
我咬了咬牙:“否則我一定會搶婚的。”
☆、第 24 章
“其實呢,整個世界,也不過只是一個舞臺而已。在你生命中那些看起來毫無意義的片段,說不定都埋藏着一個驚天動地的伏筆。”
“這是舞蹈老師上周在課上對我們說的話。”念奴翻開筆記本,指着這一行給我們看。
我不知怎麽的開始頻繁地夢見念奴用輕而柔軟的聲音對我們講話的樣子。那樣的她,其實是很少見的,在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唯恐自己的笑聲傳不出三裏地去。
這種夢總是讓我醒來時有片刻的迷惘,以為她還在這世上某個角落,在攝像機前含情脈脈着。
之後便是延續一整天的落寞和寒冷。
但我還是覺得能在夢裏相見好極了。這讓我撿起了許多以為自己早已遺忘的片段,她捧着筆記本給我們讀摘抄語句的畫面,或是在街邊小店接到了一個來自家裏的電話的樣子。
她低着頭,放輕了聲音跟家裏的父母,外婆,或是妹妹報着平安,彼此唠叨幾句。
如清水中綻放的蓮花一抹不勝涼風的嬌羞。
是真的嗎,我們所經歷的那些片段,都藏着未解之謎,或許将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忽然揭開?
我蹲在情水家的書櫃旁邊,翻找念奴曾經留在這裏的一個筆記本,厚臉皮悄無聲息地走近了,用尾巴掃了掃我的手腕。
我摸了摸它的頭,問:“你也想她了,對嗎?”
厚臉皮說:“喵。”
路燃那一年在麗江忽然被家裏派來的人接走,并不是毫無預兆的。後來他說,當時在想,就把這當成分手的旅行吧,或許沒有告別的告別才是最好的。
我說嗯,我不怪你。
我們的人生之中,每天都要面對那麽多別離,告別風告別雨,告別故友告別新交,有的走了還會回來,就像春天一樣,有的說過了再見,卻再也不能相見了。
但說不清為什麽,在他背井離鄉的四年裏,我卻執意地在等待着什麽。
我當時是真的相信他不會再回來了。
李未然很好,小學弟也很好,那些送我玫瑰花接我上下課的師兄們也都很好,只是他們都不是他。
我是一個很喜歡為自己的人生列計劃的人。
我不像情水那麽按部就班,卻也不是玲珑那樣随心所欲。我心裏始終在為各種事情劃線,在這條線之外一切都像是雜亂無章的,但卻不會超過那道界限。
但凡事總有意外。
Fiona的博客更新只寫了九個字,想回去,想回去,想回去。
嗯,重要的話要說三遍。
當一個人的存在對自己來說是“回去”的時候,家這個字才有意義。
其實Fiona被勒令回國到現在,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可是,這大概對于她來說已經是幾個世紀的長度。
或許我們不該用時間的長短來丈量生命與愛。我意識到我對玲珑說的話似乎并沒有什麽道理,就算我喜歡一個人十年,五十年,一輩子,那也不代表程度與重量。
時間的計量方法是對愛的辜負。
就算在微型星球孤獨生活幾億年的靈魂,也不能抗拒來自銀河系偶然的一瞬閃光。
動心那一刻只是對之前漫長等待的寂寞茅塞頓開。
原來你才是我的故鄉。
路燃在辭職之後,曾經被家裏人軟禁過一個月,那時候他對我說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情,但我卻覺得沒那麽簡單。
直到最近,他才告訴我,是因為他想要取消婚約。
“我剛開始覺得要和一個不愛的女人結婚很別扭,但身在這個家庭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我也并沒有不可接受。我一直想不通自己畢業的時候逃去軍營到底是為了什麽,直到回到北京的那一刻才發現,都是為了你。”
“我……?”
“是你。我不覺得逃避能解決問題,那只是一時間想不通而已……我曾以為你不過是我經歷的一段感情。後來我辭職開始想要脫離家族的掌控,我想方設法地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那是因為我想要在一起的人,從來都不是那個婚約上的名字。韓脈,我愛的是你,我想要努力離開原來的位置,給你一個家。”
我沉默了很久,感覺路燃在對面都緊張了起來,然後我問:“那個家裏,可以養馬嗎?”
話出了口我都還沒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夢。他終于說要給我一個家,我夢寐以求,但我一時竟然不知該作何反應。
路燃說:“養,必須養。”
我說:“我……抛棄Mora了。”
“我知道。”路燃說,“我想把它買回來。”
念奴第一次因為話劇拿獎的時候,Fiona也恰好回國。我們在玲珑的面館小聚慶祝,情水提議舉杯敬未來的影後,我們都欣然同意。
情水多年來倒酒和倒水的方式都如出一轍,她只會在杯子裏倒一個淺淺的底,大約只夠人喝兩三口的量,然後再立刻補上。
如果是紅酒,那還不至于違和感強烈,可是連白開水往廣口杯裏倒都是如此,我每每都會覺得不習慣。
念奴說:“誰還沒點小毛病!我覺得她就是喜歡倒水的感覺,才這樣的。”
情水笑道:“不,我只是喜歡看那一點點液體鋪滿杯底的樣子。”
Fiona評價道:“嗯,很有藝術感。”
玲珑說:“呸,就是矯情。”
我用杯底敲了敲玻璃桌面:“難道不是因為讓我們幹杯嗎?”
笑聲充滿了整間屋子,我們同時舉起酒杯。
那個地方變成了一家麻辣燙店,後來我再也沒有經過那裏,不知道是否還是人來人往,每天傍晚的時候會有大片的陽光穿透彩繪的玻璃窗。
不知道廚房裏還會不會有玲珑特地為念奴準備的辣椒醬,店裏面磚牆邊上是不是還放着一把電吉他,玻璃櫃裏是不是永遠擺着一瓶陳年的紅酒。
再喝一杯吧,讓我們回到那甜美的歲歲年年。
時間停住了,離開的人們是不是就能回來了。
我在深夜裏猛地睜開雙眼。
這是在宿舍裏,我的大學宿舍。身下有涼席凹凸不平的觸感,屋裏還有老舊電風扇呼呼的聲音,我還能感覺到小雨在對床翻身的聲音。
夢裏的記憶緩緩地注入生鏽的大腦,我坐起身來,一把抓起枕邊的手機。
然後撥出了那個熟稔于心的號碼,等待接通的嘟嘟聲響起。
拜托,拜托……
過了一會,電話接通,手機裏傳來念奴帶着濃重睡意的聲音:“你最好是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否則我……”
“念奴!”我披着大衣跑到了陽臺上,急切道,“你在哪?”
“啊?”她似乎清醒了些,不解地說,“脈脈?我在家啊。怎麽了?”
“我……沒事……”我急促地喘息着,不知該如何解釋。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非常可怕的夢。
我夢到我們失去你了。
再也不會回來的那種。
念奴打了個呵欠,然後道:“你肯定有事,說吧。”
我深吸一口氣,稍微平緩了失常的心跳,然後說:“沒什麽,我覺得有你在真好……”
“做噩夢了嗎?”念奴懶洋洋地說道。
“……嗯。”
“是不是夢見我死了?”
“呃……”
“是不是夢見,我拿着刀片不停地劃破自己的手腕?”
“……你說什麽?”
“是不是夢見,我的屍體在河水裏漂流,那青白的面孔讓你辨認不出?”
我渾身發冷:“你,你……”
“呵呵,是不是夢見我太陽穴那裏有一個小小的傷口,血跡殘留在上面,邊緣清晰可見……”電話那頭的聲音壓低了,讓我一時心神錯亂,分不清那究竟是誰。
巨大的恐懼感從我頭頂一點點壓下來。
不是的,電話那頭的人,一定不是念奴!
我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而手機裏的聲音輕笑了一下,然後道:“嗯,可惜那不是夢,是真的。”
這聲音如一把錘子,猛地敲擊了我的心髒,我渾身巨痛,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跪在地上說不出話來,周遭的景物不知何時已黯淡下去。
我終于大哭着醒了過來。
路燃被我的聲音吵醒,揉着眼睛過來抱我:“做噩夢了?”
我只顧着流淚。
“沒事,沒事兒啊。”他半閉着眼睛輕拍我的後背。
我哭夠了,從他懷裏爬出來,爬下了床,路燃在身後問我幹什麽去。
我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出去走走。我睡不着了。”
“那你等我跟你一起。”路燃爬起來伸了個懶腰,“哎……這大半夜的……”
我停住了動作,轉頭看向他:“我想去趟念奴生前的住所,你要陪我嗎?”
路燃愣了一下:“你怎麽進去?”
我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她出國前給了我備用鑰匙,以防萬一有什麽要拿的東西,自己不在國內不方便。只是,還沒有來得及派上用場。”
說到這裏,我又情不自禁地哽咽了。
路燃坐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然後起身穿鞋:“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我心裏感覺酸酸甜甜的。
他總是極盡所能地包容我所有合理不合理的要求,完成我異想天開的願望。他對于我來說,又溫柔又可怕,又想膩在一起不分開,又想離得遠一點看看就好。
莊子說,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一條魚要忘掉另一條魚或許很簡單,可是一個人要忘記另一個人總是很難的。
至少我沒辦法。
☆、第 25 章
其實念奴當年對我的種種警告都并沒有錯,路燃在高中時根本不懂得什麽是愛一個人,也沒有真正地認真過,而我在整個大學時期,都在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他還有很多事沒有經歷,很多道理不懂得。其實我也一樣。
即使在我們複合的時候,我想他也并沒有搞清楚什麽是責任。
但是,謝天謝地,我等到了,雖然她沒有看到。
推開她之前在東三環那套房子的防盜門,我踏了進去,感覺如同不久前開啓玲珑那套公寓時的寂寥,只是,這裏要更加空曠。
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客廳裏常見的沙發,茶幾,電視,音響……這裏統統都沒有。
如果不是我認識這間屋子的主人,我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個無人居住的空房,或是房東家徒四壁的場景。
再向裏走,餐廳裏本來放置的桌椅也都消失不見了。
我不由暗問自己已經多久沒有來過了?大概,從上次那個雪夜之後,就再也沒上來過了吧。
在餐廳的一角,還擺着那個高高的展示櫃,這裏本來是念奴用來擺放自己各種獎杯和紀念品的地方,還有一個格子裏放了許多獎狀,裏面甚至還有一張她小學時候得三好學生的證明,被我們拿出來笑了好久。
現在那些都不見了。
我想起她說,燒掉了,全都燒掉了。
但那櫃子最中間的半圓形格子裏,還放着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表面遍布了許多裂紋的水晶地球儀。
在地球儀的底座周圍,還散落着許多幹枯了的玫瑰花瓣。我猶豫着走上前去,伸手輕輕碰了碰,那最邊上的一個花瓣便從中間碎裂開來。
那無比脆弱的一聲,在這空曠而寂靜的屋子裏仿佛被擴大了幾百倍。
我在餐廳站了片刻,又邁步走向了卧室。床上被褥淩亂,還堆着幾套皺巴巴的衣服,仿佛主人才剛剛離開沒多久。
書房裏的書櫃也都消失了,只有寬大的梨木桌上放着一個筆記本電腦。
電源線還插着,我試探性地碰了碰鼠标,屏幕竟然亮了。
系統提示輸入密碼,我想了想,在鍵盤上敲下了Fiona博客的密碼,驗證通過。
那個密碼是我們五個人的姓名縮寫。
登入系統之後,顯示的是一個正在暫停的視頻,我按下了播放鍵,畫面晃動了一番,似乎是誰在拿起攝像機,然後屏幕中央出現了念奴的笑臉。
她對着鏡頭說:“現在是2016年1月1日,來來,大家看看這群瘋子——”
說着鏡頭轉向了另一邊,玲珑在海邊舉着煙火棒,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嗨多年後的念奴同學,我知道你一定忍不住在重播這個視頻,請記得你還欠我一艘游輪!如果你看到這裏麻煩記得把錢劃到我賬上謝謝。另外,二十二歲生日快樂。”
一只纖細的手從旁邊伸過來,推開了玲珑的臉,頭頂花環的Fiona笑嘻嘻地接過了攝像機:“都是托刀哥的福我們可以在這個地方給你過生日,嗯,希望你多多努力,早日拿到奧斯卡,光耀門楣,哈哈。生日快樂,念奴。”
攝像機又被轉過去,這回屏幕裏出現了我的臉,我舉着一杯香槟對着屏幕晃了晃,說道:“念奴小朋友,雖然你很讨厭過生日,害得我們都要陪你躲到這麽荒無人煙的地方來,不過該祝福的話還是要說的。希望你工作順利,愛情甜蜜,多一點空閑時間和我們去旅游。三十歲的時候我們要到百慕大去看看,約好了,不要忘記哦。生日快樂,你今年也是十八歲。”
最後攝像機被交到了情水手中,她把攝像機放在木制的栅欄上,抹了把臉上的奶油,湊近了對着鏡頭說道:“這是我們認識的第七年,每一個生日我們都在彼此身邊,希望等到七老八十的時候,還是如此。生日快樂,念奴,祝你歲歲平安。”
說罷,情水向後退了幾步,鏡頭裏完整地出現了我們五個人的身影。不遠處的海灘上還閃爍着篝火的光芒,我們并肩戰成一排,轉過身朝着無邊無際的海洋大喊。
喊的都是諸如念奴生日快樂之類的話。
喊夠了,念奴赤着腳走回來,調試了一下攝像機,對着鏡頭用耳語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我們一直都會在一起。”
刺啦一聲,視頻播放結束。
我坐在椅子上捂着臉痛哭失聲,眼淚從指縫間止不住地流淌出來,路燃站在我身旁沉默地垂下了眼,只把寬厚的手掌放在了我的背上。
不是說好的嗎,要一起闖蕩世界。
兩鬓斑白的時候還要一起瘋狂,以後的家要挨在一起方便時刻串門,我的孩子要叫你們幹媽,不管誰結婚的時候都一個也不能跑。
你怎麽就停在二十六歲了呢。
你怎麽就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呢。
我不求百歲的團圓,我不求近在咫尺的相伴,我甚至不求遠隔千裏的思念,我只求你還能在這個冰冷的世上出現。
但,可惜不能再見了。
情水說:“對于我的隐瞞,我很抱歉,但倘若再來一次,我還會如此。”
在每一個孤單天亮我都聽到心底不停歇的歌聲,它在唱着只要我們還活着只要我們還有夢,哪怕我們已經不能開口不能動,不必擔憂槍林彈雨會奪走性命。
愛将使我們永生。
可是我心中那唯一不曾崩壞的地方,終于徹底消亡了。直到這時,我才完全理解了情水口中“他人即地獄”的真正含義。
我有三千場醉生夢死,只缺少一樽好酒。
一年前,在路燃的婚期被逼得愈發急迫的時候,我曾經見過路燃的父母。
其實沒有什麽特別值得拿出來一說的事情,沒有任何狗血的“我給你張支票馬上離開我兒子”之類的橋段,他們一家人上下都是以禮相待,周到而疏離。
但我卻立刻被打敗了。
有的人就是你剛一見到就會覺得,這輩子都趕不上了。
那是一種骨子裏帶來的高人一等,那是娘胎裏帶來的氣質,就算給我一道天雷渡個劫,我都要揣度一下自己到底能不能升到那種高度。
他媽媽說過的一句話讓我特別記憶深刻,她說,他身上所有你愛的特質都是我教出來的,如果沒有這樣的家庭,你不會愛上這個人。
是嗎,愛情就是這麽脆弱的東西嗎?
我在想,是不是換了個人我還是會一樣的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如果他不是紳士風度得要命,不是溫柔和煦的要命,不是有擔當有責任感的要命,我還愛嗎。
這個答案,我真的不知道。
可說到底,我不願意承認自己是愛他的家庭,愛他的背景,愛他的成長過程,愛他的基因裏那點遺傳物質。我只是,遇見了他,就這麽簡單而已。
可是這個人啊,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寸皮膚……都是從這個家庭裏繁衍出來的。
我又怎麽去反駁自然的定理呢。
人從來都不是孑然一身的存在啊,沒有誰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我們有愛,就會有恨,就會有癡纏不放的原因。
我很喜歡路燃從不誇下海口随意許諾的冷靜,那使得他每一句話都是言出必行,他不像許多男生那樣把地久天長挂在嘴邊,我也不像許多女生那樣鐘愛甜言蜜語的口說無憑。
生命原本就是烏有,所以,不如再多一些謊言吧。
我願以星月為盟,誓言在你身後如影随形,我要伴你左右無論富有或貧窮,無論健康或疾病,每一次心跳都訴說着我的深情。
生物都有遺傳和變異的特征,使得個體的特殊性和整體的穩定性能源源不斷地延續下去。
“生物對于環境的影響表現在……”
“停。”念奴忍無可忍地打斷了情水的念書聲,“好不容易消停會兒,你不能等自習課開始了再看書嗎?”
情水好脾氣地笑笑,果真放下了手中的生物書。
念奴一擊得手,洋洋得意地過來搶我的花生醬吃,她毫不客氣地直接伸出手指捅進了花生醬的瓶子,我哀嚎一聲:“你的手髒死了!拿出去。”
念奴充耳不聞,挖了一點放在嘴裏嘗了嘗,滿意道:“很好吃哎。”
“當然了,這可是超市裏最好吃的牌子。”我怨念地抱着瓶子說。
這種花生醬是我們在高三最喜歡的一種零食,大概是因為那一年特別費腦力體力的緣故,我們都格外熱愛這種高熱量的食品。
那一年天高雲淡,最大的煩惱就是明天将要發布的考試成績,以及下午要跑完的八百米。
有人唱過,越單純就越幸福。
越成長就越孤單。
如果我們身在快意江湖之中,排遣憂愁的方式不外乎一柄寶刀,一壺烈酒。可我們是在這個被各種數據,信息爆炸充塞的世界裏,我們只能互相依靠,在鋪天蓋地的烏雲裏尋找一絲讓光線可以穿透的天空。
我們都是孤單的星球,吞吃着漫天的塵埃,等待一場大爆炸,讓宇宙重新開始。
念奴舔光了手指上的花生醬,笑得像個偷了腥的貓。
她說:“畢業一點也不可怕,高考只是人生中一場戰役,等到跨過去了,我們還會發現前方有更多更殘忍的戰争。”
“祝我們幸存。”她輕輕巧巧拿走了我手中的花生醬瓶子。
正是長安好風景,雲霞流彩,寶石光霧,一片飛花識得春風的綽約,萬點柳絮恰若霰雪的柔情,而她眉間藏着一座墨色淺淡的崇山,忽地一下就長滿了莺啼。
我坐在她如同被浩劫洗過的家裏,噙着眼淚默念了一遍視頻裏的話。
“我祝你……歲歲平安。”
☆、第 26 章
我想回去。
十年前也行,二十年前也行,如果所有的故事最終還是要走向同一個結局,我想再多看看他們的笑臉,盡管,珍惜與揮霍其實是同一件事情。
我想看自己仿佛一無所知的少年時期,地平線就是最遠的地方。放聲大笑沒有人會用異樣的目光注視,嚎啕大哭也有人會溫柔地哄着。
後來啊,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