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黴菌地裏一朵向陽的花,孤獨地尋找光明。”
八月盛夏的午後,庭院裏的蟬鳴歌唱着最後的生命,與馬路上的車鳴聲相映成趣,二陽已經連續在床上躺了兩天,受的傷實在太重,渾身沒一塊好肉,一直在發燒,今早才從昏迷中清醒過來。
二陽很久沒聽到過別人喊自己原來的名字,年紀太小能記住的東西太少,只記得自己姓嚴,是叫嚴明遠還是叫嚴明昀,他記不清,但也不重要。
他現在叫二陽,福利院年齡排行老二,按照慣例應該喚他小二,他不願意,因為他有乳名,‘陽陽’,是他爸爸取的,因為爸爸喜歡向日葵。福利院的媽媽怎麽可能聽一個小孩子的想法,喊着喊着,他的名字就被改成了‘二陽’。
終于他要離開這裏了,‘濱河幼兒福利院’,一個他在這裏待了整整兩年的地獄。明天他将被院長送走,送到一家明确指出要女兒的家庭。他今年才七歲,還不到規定的領養年紀,他知道這是院長的意思。他知道院長怎麽想的,無非是嫌自己在這裏礙着他了,所以才會這麽着急替他聯系家庭,就算不滿足對方的要求,他想他也能被送出去。
二陽躺在充斥着黴味的通鋪上,不斷地想象下一個接收自己的家庭是不是更加惡臭,他是不是還會被打?他能吃上飯嗎?他能不能活到解放的那天?
二陽不敢繼續想了,摸了摸咕嚕叫的肚皮,左三圈右三圈地打着旋。這個方法是年初被送走的哥哥交給他的,說只要轉到肚皮發熱,饑餓就不會來找他。二陽試過很多遍,剛開始的時候很有用,肚子暖暖的,心也暖暖的,一點都不會覺得餓,但最近好像不太起作用,他想有可能是他長大了一點的原因,需要吃的東西變多,所以也需要轉更多圈數才能滿足自己的小肚肚。
可是他試過,還是餓,二陽蜷曲着身子不斷在肚皮上打圈,今天是他被院長明令禁止進食的第三天,前些日子昏睡着感受不到饑餓感,現已清醒,饑餓和疼痛像是藤蔓緊緊纏繞着他,汲取着他最後的堅強和意識。
小小的二陽就像一只受傷的幼獸,将大腿用力地壓在胸腔上,環在小腿上的雙手不斷收緊,先要把自己再縮小一點。只要再一點,他就可以像動畫片裏演的那樣,變成一只小螞蟻,就能快快離開這裏。
可是幹癟的身體根本不占地,二陽還嫌不夠,直到骨頭硌着骨頭,發出鑽心的疼,堅持不住的委屈一股腦從胸腔噴湧而出。
他在抽泣,卻不願也不能被其他人聽到,院長和媽媽聽不得小朋友哭,被其他小朋友聽到會告訴福利院的媽媽們,免不了又是一頓毒打,所以他緊緊咬住下唇,眼淚簌簌下落,也不敢出一絲聲響。
二陽忍不住想媽媽,想爸爸,想姥姥,想以前那個溫暖的家。他有點委屈,委屈爸爸媽媽和姥姥怎麽抛棄自己走了,為什麽不把他也帶上,這樣他們一家人就會一直在一起,他不會被親戚踢皮球一樣踢進福利院,更不會在這裏遇到惡魔一樣的院長。
要是明天要去的地方比福利院還不如,他該怎麽辦?能去找他的爸爸媽媽嗎?
他怕疼,而且他還沒見過爸爸給他說過的向日葵田。爸爸說,向日葵永遠是向着太陽的,所以希望二陽也能像向日葵一樣,永遠對未來抱有希望。
二陽悶着頭躲在臂彎裏,瘦削的肩頭随着抽噎的動作來回聳動,他在心裏不斷向他爸爸保證,他有希望,他對未來真的抱有希望。
可是他想問他爸爸,他的未來在哪裏,為什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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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飛和王靜怡出車禍的那年,二陽還沒滿五歲。
“這段時間,陽陽就麻煩你們照看了。他挺懂事的,平時讓他自己在家裏就行。”
“說什麽麻煩,鄰裏鄰居都是一家人,家裏出這麽大事,我們能幫襯就幫襯,你趕緊去醫院看着吧,陽陽在家我幫你看着。”
“實在麻煩你們了。”
“說這樣的話就生分了,以前我們受你照顧的地方也不少。”
溫書站在玄關不停地道謝,直到對門的大門關上,她才直起彎曲的背脊,走到卧室拿東西。
二陽看到姥姥進來,趕緊從沙發上跳下來,小跑到姥姥身邊,踮起腳尖去夠溫書的手,奶聲奶氣地問:“姥姥,你要去哪裏嗎?”
二陽還不夠高,牽不到溫書的手,她強忍內心的恐慌,盡量平緩地向孩子解釋:“姥姥要去醫院幾天,陽陽乖乖在家好不好?餓了的話就去敲對門家奶奶的門,一定要聽話,要有禮貌,知不知道?”
“姥姥,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嗎?”二陽雙手緊握住溫書的手掌,小嘴癟癟的,一看就是不樂意,“李奶奶家的哥哥老欺負我。”
“陽陽乖,這次聽姥姥的話好不好?姥姥過幾天就回來。”溫書伸出手,用她蒼老的掌心在二陽稚嫩的臉蛋上來回撫摸,心裏苦澀極了,怎麽扯動嘴角都扯不出一個像樣子的微笑,“這次陽陽一定要乖,答應姥姥。”
“那怎麽爸爸媽媽不來啊?”二陽有一陣子沒見過嚴飛和王靜怡了,打電話過去也沒人接,他想着應該是爸爸媽媽太忙,所以打過一次就沒有再打過了。
溫書躊躇着不和如何開口,只好把二陽擁入懷中,蒼老有勁的手掌在他背後寬慰着一顆思念父母的心。
二陽光着腳丫站在玄關看着溫書緩緩将門關上,沒有哭鬧,剛剛姥姥帶走了爸爸媽媽的衣服,二陽心想姥姥應該是喊爸爸媽媽回家,所以他不哭鬧,他在家裏乖乖等他們。
溫書離開的第三天正值周末,二陽一個人待在家裏練習周五在學校新學的曲子,等他媽媽回來了就彈給她聽。
客廳角落擺放的那架鋼卡瓦依是嚴飛的,他是一名鋼琴家,他的妻子,王靜怡,是他們樂團的小提琴手。
二陽從小受到父母的影響,對音樂表現出極強的天賦和熱情,只要夫妻兩人在家,他必然要纏着教他各種樂器。
衆多樂器中,二陽最喜歡的便是鋼琴。客廳那臺對年紀尚小的他不太适合,嚴飛便從國外給他定制了一架兒童鋼琴,擺放在他自己的旁邊。有時候兩父子會叫上小提琴手媽媽一起演奏一曲,就算二陽還不會複雜的曲子也沒關系,爸爸媽媽會順着他彈出的音符繼續演奏下去。
這次新學的曲子是《婚禮進行曲》,下個月就是嚴飛和王靜怡的結婚紀念日,同時也是王靜怡的生日,所以二陽專門拜托音樂課的老師放學後給自己開小竈。
小小的手指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熟稔地游走,适當的力度按出完整的音符,漸漸他也能流暢地彈成一首完整的曲子。
一曲完畢,二陽不太滿意,剛剛他有一段沒記清楚,平時要去幼兒園上課,他只能在周末和晚上練習。這麽久沒見到爸爸媽媽,他想以最好的狀态送上他給爸爸媽媽的祝福。
彈了整整一上午,二陽有點餓了,但他不好意思去敲李奶奶家的門,所以這兩天他都是等李奶奶來喊他,他才去吃飯。
“陽陽,陽陽。”
聽到門外傳來的李奶奶的聲音,二陽趕緊小跑去開門,笑盈盈地看着門外的李岚。
“陽陽怎麽又不穿鞋子,”李岚将伸出雙手的陽陽一把抱起來,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腳掌心,果然是冰涼涼的,“餓了嗎?”
二陽有點害羞,拿白嫩的臉頰去蹭李岚的脖頸,小聲地從鼻腔裏哼出一個‘嗯’。
李岚走到玄關處替二陽把拖鞋拿上,拿出鑰匙将門反鎖好,把人抱回了自己家裏。
“陽陽乖,和小哥哥一起看會動畫片,李奶奶今天煮你喜歡吃的三鮮丸子好不好?”李岚圍上圍裙去廚房忙活,留下兩個小家夥自己在客廳玩。
二陽一看到李岚進到廚房,立馬坐開離韓君靖遠遠的,上次他捉弄自己的事情,他還沒原諒他。
韓君靖看着像只兔子一樣蹦走的二陽,有點委屈,上次不過是因為笑話了二陽的哭臉,被記仇到現在,見面也不甜甜地喊自己小哥哥了。
他比二陽大兩歲,今年已經滿七歲,是個讀小學一年級的小大人了。
“陽陽,陽陽...”韓君靖慢慢從滑到二陽身邊,像變魔法一樣從身後變出一個小火車的模型,獻寶一樣放在二陽面前,小心翼翼地問,“喜歡嗎?”
二陽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韓君靖立馬把玩具放他手中,生怕他下一秒就反悔不要這個求和禮物,咧着嘴角笑着說:“那哥哥送給陽陽,陽陽不要和哥哥生氣了好不好?”
“我才不要你的玩具呢,”二陽重新把玩具塞回韓君靖手中,嘴角撇了撇,“不要原諒小韓哥哥。”
“為什麽啊?我已經道歉了啊。”韓君靖跨過玩具小馬蹲在二陽面前,想要重新把和好禮物送給他。
二陽側過臉,傲嬌地哼了聲,嘟着嘴說:“那你得先誇我哭得好看,那樣我才原諒你,哼。”
“好看,好看,陽陽無論怎麽樣都好看,笑好看,哭更好看。”韓君靖覺得他的陽陽弟弟比誰都好看,連班上的小姑娘都沒有他白淨,小臉肉嘟嘟的,格外可愛。
“那我原諒你了,玩具給我玩玩吧。”托馬斯小火車二陽一直在收集,寶貝得不得了,一拿到手立馬緊抓不放,“小韓哥哥,我姥姥也說回來後給我買新的喲,到時候我拿過來我們一起玩吧!”
韓君靖求之不得陽陽主動來找他玩,立馬答應下來,還約定好下次要一起玩新買來的拼圖。
“陽陽,君靖。”李岚從廚房端出飯菜,取下圍裙擦着手給兩孩子盛飯,刻意在挑食的二陽碗裏多盛了一些。
“來啦。”一聽到有吃的,韓君靖立馬拉起玩的正開心的二陽,往飯桌上跑去。
二陽還不夠高,爬不上李岚家比較高的椅子,所以每次都是韓君靖抱上去的。
他看着面前冒尖的飯碗有點為難,趁李岚沒注意悄悄湊到韓君靖耳朵旁,小聲地說:“小韓哥哥,幫我吃一點點好不好呀?”
“陽陽聽話,你小韓哥哥他有吃的,你看看你,身上連塊肉都沒有,盡挑食。”李岚端來二陽最喜歡喝的三鮮丸子湯,把韓君靖扯到自己身邊來,免得兩小鬼偷偷換碗。
二陽吃的慢,飯菜包在嘴裏半天不往下咽,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一樣,韓君靖盛第二碗飯的時候,他小半碗還沒吃完。
“叮咚—叮咚—叮咚”
李岚用眼神警告韓君靖不許幫二陽吃飯,站起身去開門。
“溫書?怎麽回來了?”
“嗯,回來了。陽陽呢?”溫書提着口袋站在門外,神色黯然,眼球上布滿血絲,六十多歲的她仿佛一夜之間更老了一些,連眼角的皺紋也多了幾道。
“姥姥~姥姥~”二陽一聽到是他姥姥的聲音,立馬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噔噔噔地跑到玄關。
“陽陽,鞋子!”韓君靖提着二陽的小拖鞋也跟着追了過來。
“陽陽,我們回家。”看到二陽活蹦亂跳滿臉無憂的樣子,溫書的眼眶更紅了,和李岚道過謝後提着二陽的小拖鞋把人抱回了家。
“奶奶,陽陽姥姥怎麽了啊?”韓君靖重新坐回飯桌旁,刨着米飯問他奶奶。
李岚嘆了一聲,什麽也沒說。
“姥姥,我好想你啊!”二陽窩在溫書懷裏,拿他溫暖的小臉在姥姥濕潤的臉龐上蹭着撒嬌。
溫書沒說話,打開門給二陽套上拖鞋把人放在地上,沉聲到:“姥姥給你換衣服,待會兒我們去一個地方。”
“那爸爸媽媽去嗎?”二陽替溫書結果手裏的口袋,打開一看是新衣服,興奮地拿出來在自己身上比劃,“姥姥為什麽是黑色的啊,陽陽不喜歡穿黑黑的衣服。”
“姥姥給你穿。”溫書拆掉小西裝的外包裝,标簽剪掉,從二陽的腦袋往下套。
衣服買的小了一點,裏面白襯衫的領口緊緊勒着二陽的脖子,動彈不得,一動就把小脖子磨得發疼。
“姥姥,可不可以不穿這個?”二陽用力地扯着襯衫,想要像往常一樣哭鬧,這樣姥姥就會輕輕拍他的小腦袋,輕罵他一句小壞蛋,然後就什麽都會聽他的。
可是這次好像不大一樣,二陽正想要哭,姥姥卻比他先哭出了聲,蹲在地上,絕望的淚珠從內陷的眼眶中滾落出來,蒼老的喉嚨發出嘶啞的哽咽聲。
二陽被吓到了,呆愣愣在原地,拿他那雙小手去揩拭姥姥鼻翼旁的淚痕,着急地說:“姥姥不哭,姥姥不哭,陽陽乖乖穿衣服,姥姥不要哭。”
印象中沒見過溫書哭過,他姥姥應該是全天下最溫柔的人也是最堅強的人,沒有生過氣,無論對着誰都是笑着說話,手被刀割了不會哭,去年做手術的時候也沒哭,怎麽突然因為自己不聽話穿衣服就哭了,二陽想不明白,只能對着姥姥幹着急。手上已經沾滿了她的淚水,二陽小跑着拿來紙巾,着急地去堵住眼淚的源頭。
二陽年紀還小,不懂姥姥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比他丢失最心愛的小熊玩偶的那天還要傷心。但他丢了小熊玩偶,媽媽給他買來了更大的熊玩偶,所以他趕緊鑽進姥姥的懷裏,緊張地問姥姥是不是丢了什麽,他可以問媽媽要,要來了給姥姥。
懷裏的二陽抱在懷裏瘦得連骨頭都摸得着,站起身還沒有自己大腿高,溫書越發悲痛難忍,她的乖孫孫以後的路該怎麽辦。
“姥姥...媽媽會買的...姥姥不哭...”哄不好溫書,二陽咬咬顫動的下唇,鼻腔裏發出‘嗯—嗯’的長音。
他很疑惑,為什麽姥姥聽到媽媽兩個字反而哭得更兇了,怎麽哄也哄不好,二陽弄不清楚姥姥怎麽了,着急地臉都紅了,最後幹脆在姥姥懷裏靠着她一起哭。
等姥姥哭過了,那套黑色小西裝還是緊緊勒着他的脖子,勒得他脖子一圈紅痕,勒得他快要呼吸不過來。
溫書同樣換上一套黑衣服,牽起二陽的小手,黯然地說:“陽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