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當光照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是熱的。當光移走了的時候,我是冷的。”

小區門口停着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副駕駛上坐着他爸爸的同事,肖輝明,戴着一副黑色墨鏡,嘴角下撇不知是愁還是憤,看到二陽出來立馬沖他招手,嘶啞地說:“陽陽,過來。”

肖叔叔每次來家裏都給他買了很多零食,所以二陽比較親他,撒開溫書的手就小跑到肖輝明跟前,抱着他褲腿要抱。

“陽陽長大了,不能老是讓人抱,”肖輝明彎下腰将人抱起來坐進後座,取下墨鏡挂在領口,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黯淡下去,眼底是化不開的青影,整個人顯得憔悴又疲憊。

“肖叔叔,你的胡茬紮得陽陽好癢啊。”二陽坐在肖輝明懷裏,拿手抵住靠近自己的下巴,兩根淡淡的眉毛擰在一起,眼裏滿是嫌棄。

“陽陽坐一旁玩會兒,叔叔和你姥姥有話說。”肖輝明坐起身,把二陽放在一旁的兒童椅,轉過頭和副駕駛上的溫書交談起來。

他們嘴裏什麽‘墓地’‘殡葬’,二陽沒聽過,一個人玩得無趣,腦袋抵着車門随着車簸動的頻率慢慢睡着了。

再睜眼時,他正趴在肖輝明背上,不知何時周圍聚集了很多陌生的面孔,而溫書正在和他們說話。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麽,二陽看到他姥姥眼角紅紅的,臉色也不大好。

“姥姥,”他掙紮着從肖輝明背上滑下去,跑到溫書身邊抓住她的手,拿眼睛恨恨地望着眼前這個把姥姥惹哭的男人,“不哭。”

男子年紀約莫三十出頭,蓄着一頭金黃長發用皮筋束在身後,白襯衫的領口微微敞開,襯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間,露出蒼白的皮膚,厭惡的眼神在二陽身上來回打量,眉頭微蹙,“姐的孩子?”

“嗯。”

他被牽着帶到了一個花園,花園裏很多花,但都是用好看的包裝紙包着放在一塊一塊灰白石頭跟前,二陽想去拿,裏面有他最喜歡的滿天星,可姥姥不松手,他又掙脫不了,只好被姥姥帶着走,來到兩塊合在一起的石頭面前。

石頭面前的花是新鮮的,沒有他喜歡的滿天星,但有媽媽喜歡的百合,爸爸喜歡的向日葵。

周圍圍了一圈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穿着和他一樣黑色的衣服,肅穆的表情讓他不敢移動半步,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直到他看到石頭上似乎有爸爸媽媽的照片,灰白的。

二陽被姥姥拽得緊緊的小手手心莫名開始冒汗,他用力按住不安跳動的心口,然後小幅度地拽動姥姥,字都說不清楚,顫巍巍地開口:“姥姥,那是爸爸媽媽的照片嗎?”

姥姥沒吭聲,只是抓住他手的力道略微加重了些,他很疼,但都抵不過心口傳來的抽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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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接受過死亡的灌輸,只從電視裏知道灰白的照片意味着人沒了,徹底消失了。二陽頭腦一陣轟鳴,什麽聲音也聽不到,全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他的眼淚沿着下颚滴落在大理石地面的聲響,啪嗒啪嗒。

下雨了,他的淚水混在雨滴中一起滴在草地裏,雨水在狹縫裏彙成水流,流到屬于他爸爸媽媽的那兩塊石頭前面。

“爸爸...媽媽...爸爸...媽媽...”

二陽強行掙脫了溫書的束縛,沖進雨中,腳踩中的泥地濺起的泥漿弄髒了他的小皮鞋,他的褲腳,平時極愛幹淨的他此刻卻什麽人都顧不上,只想去看個究竟,照片上的是不是他親愛的爸爸媽媽。

“陽陽!”後方傳來溫書無助的嘶喊。

明明剛剛站着的地方離石頭沒有很長,可是二陽踉踉跄跄得卻怎麽跑不到地方。

他哭花了臉,一下子摔倒在地,幹幹淨淨的小臉蛋沾上地上的泥漿,鼻血混着鼻涕眼淚還有泥漿順着他的張開的嘴角進入了嘴裏,二陽吐不出來,随着抽噎的動作流進肚子裏,很苦很腥很難受。

從膝蓋和手掌穿來皮膚被碎石磨破的疼痛,他根本顧不上,只想快快爬起來沖到爸爸媽媽面前,卻顫巍巍地站不起身。

“媽媽...”

“爸爸...”

小二陽就這樣匍匐在地上,朝着石頭的方向一點點地移動。衣服徹底被弄髒,他想這一次媽媽肯定會罵他了,爸爸有可能還會打他的小手掌,怪他怎麽不聽話。

泥水浸濕了西裝褲,把他破皮的膝蓋弄得更疼,可是他不能停下,再往前面爬一爬便能碰到爸爸喜歡的向日葵,再靠近一點點就能碰到媽媽喜歡的百合花。

百合花潔白的花瓣上被雨水濺起的泥漿給弄髒了,星星點點布滿泥黃色的污漬。

不行!不行!他媽媽最愛幹淨了,不能弄髒的。他想要去把花撿起來,洗幹淨然後插在家裏的那個花瓶裏,爸爸平時下班帶回來的花媽媽總是插在裏面的,上面還有自己畫的小人,有姥姥,有他,有爸爸和媽媽。

“花花...”二陽被沖過來的溫書一把抱起來困在懷裏,鼻子兩翼一掀一掀,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哭得沙啞的聲音顫抖着逼問,“姥姥,那是爸爸媽媽嗎?爸爸媽媽去哪裏了?給陽陽帶回來的禮物呢?姥姥你不是去他們了嗎,是不是沒找到啊?你帶我一起去找好不好,媽媽最喜歡陽陽了,我去,他們肯定就出現了...姥姥...爸爸媽媽呢...”

二陽在她懷裏使勁掙紮,破損的指甲将她手腕抓出幾道殷紅的血痕,溫書不能松開手,讓肖輝明把胡鬧的二陽抱回車裏。

肖輝明按住他不安的雙手,溫暖的雙手在二陽花白的臉上來回摩挲,沉聲道:“陽陽乖,你爸爸他最見不得你哭鬧,今天聽話點好不好?聽姥姥的話。”

二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握肖輝明的手掌不放,哽咽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按住心口不停地喘氣,不由得一陣心疼。

“肖叔叔,爸爸他是不是在外面還沒回來啊?他什麽時候回來啊?到時候陽陽可以去機場接他嗎?”

肖輝明回答不上來,手掌暴露在空氣中,雨水帶走殘留的溫度,冷冰冰地貼在二陽臉色灰白的臉蛋上,無奈道:“陽陽...”

最終他被反鎖在車裏,無論他怎麽在車窗上拍打,哭喊,溫書也不理會,頭也不回重新回到葬禮現場。

“姥姥...要爸爸..媽媽...”二陽将手指伸進溫書留下的透氣縫裏,無助的手指在空氣裏胡亂抓一通,不成調的哽咽痛訴着他姥姥怎麽這麽壞,不讓他見爸爸媽媽。

等安置好哭鬧不停的二陽後,溫書回到葬禮現場,雙手捧着早已密封好的骨灰盒從人群中間穿過,走到墓穴位置,靜止站立良久才狠下心做了最後的道別。

淩亂的銀絲緊貼在布滿皺紋的臉上,聲音有點落寞:“真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啊,靜怡你們好狠心,陽陽還那麽小,你讓他以後可怎麽辦啊...”

溫書最後親自将骨灰盒放進墓穴,方方正正将每個角對齊整了才一捧土一捧花将她的女兒和女婿徹底掩埋在這一方天地之間。

等她送走所有親朋好友回到車裏,二陽就跪坐在座椅上,手掌被狹縫夾得發烏,亮晶晶的淚珠順着他的臉頰滾下來,滴在嘴角上,胸膛上,座椅上。

扯着比哭還醜的笑,顫巍巍地開口:“姥姥,我們回家好不好,我想回去等爸爸媽媽回來,爸爸電話裏說給我買了我最愛吃的巧克力,買了兩盒...姥姥我們回去好不好,爸爸媽媽肯定在家裏等不及了...姥姥...求求姥姥了...”

推開門,玄關沒有多餘的鞋,茶幾上也沒有二陽嘴裏的禮物,他呼喊的每一聲“爸爸媽媽”都得不到回應,二陽從此沒爸爸媽媽了,家裏的花瓶裏也不再有新鮮的花。

“給我滾起來。”一道尖銳的女聲把二陽從睡夢中拉起來,“趕緊起來,別以為明天你要走了今天就能不幹活。”

吃力地睜開腫脹的雙眼,二陽按住疼痛的腹腔,坐起身,小聲地喚了句“楊媽媽”。

楊潔新燙染了一頭酒紅的波浪頭發,今天本應該輪休的她卻接到回來拾掇二陽的消息,計劃好的約會說沒就沒了,氣不打一處來,撈起樹在一旁的掃把就要往二陽身上打。

第一下沒躲開,打在舊傷上火辣辣地疼,二陽立馬跳了起來,邊跑邊躲。

“楊媽媽,別打了,疼,還疼。”

七歲的孩子小胳膊小腿哪裏跑得過大人,沒跑兩下就被抓住,掃把柄打在身上只發出沉悶的聲響,二陽不敢哭,楊潔看到小孩子哭就煩心,不僅會越打越兇,還會關小黑屋不給飯吃。

“我打你是為你好。”氣發洩一通後楊潔冷靜了下來,開始給二陽整理,她專門挑的是比較*****下的手,所以內心一點被發現的負擔都沒有,就算哪天真出事了,這院子裏幹過缺德事的又不是她一人,怎麽算也算不到她身上,“過來,把這個穿上。”

楊潔手頭拿的是一套大紅色的劣質裙子,院長批發買來給所有被領養的女孩子當天穿的。

二陽不想穿,把粗糙的裙子拿在手中,扭扭捏捏地不願意往身上穿,今天他還沒走,還得去工作,其他人看到他這副模樣會笑話他。

楊潔哪管他想不想,院長吩咐下來的事情院裏沒人敢說個不字。領養的人明天上午就要來辦理手續把人帶走,她可不想一大早就趕來給臭崽子收拾打扮,幹脆今天弄好讓他保持到明天,省下不少功夫。

二陽洗過澡後順從地坐在凳子上,及肩泛黃的頭發披散在身後,楊潔用皮筋在他臉兩側編了兩個小辮子。兩道淡眉微微皺起,稚嫩的臉龐上寫滿了不樂意,白皙的皮膚襯得一雙杏仁眼烏黑有神,粉嫩的淡唇往下撇着不大樂意地攪動着手指,不耐煩的腳丫子在凳子上來回晃蕩着,說:“楊媽媽好了嗎?”

楊潔滿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平時污頭垢面的還真沒發現二陽這小子還挺好看的,長得俊俏穿上裙子倒挺像是個标致的小姑娘,硬生生把廉價的裙子給穿得提高了一個檔次,看着他也沒那麽不耐煩了。

“快滾吧,出去給他們看看。”

晚飯時間二陽站在飯桌前,機械性接過其他小孩子遞過來的餐盤,一勺飯一勺菜往裏面添,還得忍受他們吃吃的笑不能表現得不耐煩。自從排行老大的哥哥被領養走後,給弟弟妹妹打飯的工作就落在了他身上,一勺不能多一勺不能少,多了要被罵,少了弟弟妹妹要鬧。

骨瘦嶙峋的小男孩湊近二陽,壓低聲音說:“二陽哥哥,能不能多一點點飯飯。”

二陽沒做聲,趁着其他人沒注意悄悄多添了小半碗給他,然後趕緊把人攆走怕被發現了。

“這就是二陽?怎麽這麽瘦?”

窗外傳來溫柔的陌生聲音,二陽感受到背後有一道炙熱的視線,停下手上的動作探究地回過頭,是院長正在和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說話,旁邊還有一位扮相光鮮的婦女正對着二陽揮手。

“對對對,宋先生,就是他。”

窗外的天已經沉了下去,飯桌旁點上了溫暖的燭光,微弱的火苗搖曳着散發着零星的光亮。

二陽想,他腐爛的世界裏終于迎來了一束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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