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現在不陪人睡覺了
落地窗外,碩大的庭院沒亮一盞燈,夜黑得太過徹底,像龐大的會吃人的野獸。
左寒進門時踩出的污穢已經被清掃幹淨,帶他來的幾個alpha不知去了哪裏。
沙發偏硬,四四方方的緞面薄墊坐起來不算舒服,甚至有點硌人。
隔着一塵不染的茶幾,年輕的alpha面朝着他坐得板正,帶着渾身的低氣壓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什麽。
于是左寒也不說話。
他們不是坐下來平心靜氣敘舊的關系,說是“故人”可能都有些勉強,他們只是五年前在斜府街的紅燈區有過幾面之緣。
這可談不上什麽“緣分”,左寒很快在心裏更正了想法。
其實就是他收錢接待過這人四次,次次印象深刻。
形形色色的人全頂着統一的臉譜,唯獨這位的一言一行牢牢扒在他的海馬體上,五年間多次造訪過他的夢境。
頸後的疤無端癢了起來,像是刀口還沒長好似的。
身上的白衣黑褲幹淨熨貼,左寒習慣性摸了摸兜,什麽也沒摸到。
他是打算套上自己的髒衣服的,誰知蹭了一胳膊灰的外套早已被收走了,兜裏的充電線,打火機,被壓扁的半盒煙,規規矩矩擺在茶幾中央。
大概率是拿去清洗了。
原本軟趴趴的背包硬是被扯出了不倫不類的邊棱,橫平豎直地躺在方正的儲物櫃上。
好像他的到來是混亂的,現在已經勉強歸進了這裏的秩序中。
左寒懶得去琢磨那句“找到你了”背後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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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瘾犯了,他自顧自俯身去夠他的快樂——五塊錢一包的白沙,味正,煙勁兒大,有點沖喉嚨,疲憊時來一根很頂。
“咔嚓”,“咔嚓”,連搓了兩遍,一向不配合的塑料打火機好不容易竄出豆丁大的一點火,左寒趕忙偏過頭去,嘴裏叼着的煙剛碰到那簇微弱的火苗,一聲低沉的命令吓得他手一抖,剛吸進的那口煙差點嗆入肺管。
“不要抽煙。”一直陷在思緒裏的alpha終于開口說話。
舉着打火機的手下意識縮了回去,左寒偷偷撇了撇嘴,內心十分不想搭理這句屁話。
他讨厭被管教,也讨厭秩序。
這裏不是他想來的,他現在也沒收錢,沒有義務對alpha的話言聽計從。
一時間,寂靜的客廳裏只有一點猩紅明明暗暗,袅袅細煙像展開的一張無形的網,虛張聲勢地彌散在空氣中。
在alpha做出起身動作的那一秒,左寒伸出兩根纖長的手指飛快夾下那根讨嫌的煙。
猶猶豫豫又舍不得按滅。
他一天只能抽幾根,再多也抽不起了。
皺巴巴的煙盒蓋子上被燙出一個黑洞,左寒仔細将手裏熄滅的煙重新塞了進去。
過口的煙蒂帶過一點點水潤,淡色的唇又軟又亮,垂着眼睛的時候,睫毛會壓住臉上所有的情緒。
alpha狠狠皺着眉重新坐好,眼神沉甸甸地燒在左寒臉上,像是要将這個不懂事的omega盯出一個洞來。
又不說話了。
左寒自顧自收好打火機和煙盒,咂咂嘴,覺得無趣。
以前這人還有意思一點,至少情緒都攤開擺在臉上。
在壓抑的安靜中,他清楚地記起了初遇時的情景。
少年逆着光推開昏暗的小房間,完美的長相,筆挺昂貴的衣裝,像個走錯地方的小王子。
當然,也是這樣狠狠皺着眉,只是神情裏寫滿了清晰的倨傲與輕蔑。
不像個嫖客,倒像是來砸場子的,還是來逮他爹出軌的那種。
“什麽味道?”少年一副富家少爺的做派,言行舉止裏帶着點有錢人共通的潔癖,還有股刻意裝出來的老成。
只是嘴裏嫌棄他的房間味道沖,腳下不走,又冷着臉叫左寒背對着他安靜坐好。
“坐在那裏。”
“不要說話。”
——這是少年第一次來嫖他時定的規矩。
給錢就是大爺,左寒自然照做。
等他耐不住安靜回過頭時,才發現少年已經趴在他的衣物上睡着了,呼吸綿長,睡得很香,蹙起的眉展開,顯得有點稚氣。
反差明顯。
左寒感到有些好笑,不知是哪家叛逆的小少爺尋新奇來了。
“煙味散掉。”
“他不抽煙。”
——這是少年第二次來說的話。
于是左寒知道他的判斷出錯了,少年不是來尋新奇的。他有一樣吸引少年的地方,不是肉體,可能是臉,也可能是信息素。
最合理的解釋是,少年有一個愛而不得的白月光,将他當作了替身。
小說裏都這麽寫的。
替身就替身,如果能被贖出去該多好。
彼時的左寒因為生出了這樣的念頭,難得有些心煩。
他自覺已經爛透了,帶着沉重的腳铐和一身頹靡的味道,可總是想擡頭看月亮,想墜入一片安靜的深海,悄悄地、遠遠地消失,不被任何人知道。
所以少年第三次來的時候,左寒提前散好了房間的味道。
他難得主動讨好客人。
彼時,少年拐過走廊時怒氣沖沖,嘴裏嘟嘟囊囊,在習慣性自言自語。
“怎麽了?”左寒靠在門邊等,主動搭話。他打破了不許說話的規矩。
少年習慣性緊閉着嘴,臉色很差,好像被這句簡單的問話冒犯到了。
而左寒堅持仰着頭,一雙小貓似的眼睛裏笑意盈盈,看起來對少年為什麽不高興這件事真的很感興趣。
“路上有輛破車,大白天開遠光燈,晃眼睛。”少年惡聲惡氣回答了他的問題後,微微偏頭跨過低矮的門進了屋,随手脫下外套。
左寒自然地接過來輕輕搭在椅背上,然後主動邀請道:“你躺下睡吧,床單換過了。”
他願意哄人開心的時候是真的殷勤。
那時,少年紅着耳尖瞪了左寒一眼,惡狠狠地警告,“閉嘴。”
于是左寒立時噤聲垂下長長的睫毛,刻意透出的一股淡淡的委屈,叫少年的臉色更差了一分。
安靜了幾秒後,少年坐在了床邊。
“看什麽看?”
“過來陪我睡覺。”
輕手輕腳地躺在少年身邊,左寒試探着主動釋放了一點安撫性信息素。
很快,少年明顯平靜了下來。
是信息素吧,他對于少年而言特別的地方。
腦子裏想着亂七八糟的事,身後暖烘烘的,不知不覺間他也閉上了眼睛。
等醒來時,被嫌棄過的舊毯子和他一起,被少年緊緊抱在懷裏。
天黑了下來,少年睡過了時辰。
在心裏默默數到第五下,左寒出聲叫醒了少年。
“到點了。”
來不及了,他得趕緊換回他常穿的衣服,迎接下一位客人。
少年應聲睜開雙眸,只一瞬,就從迷茫裏恢複了清明。意識到自己抱着的是誰,他立即松開了胳膊,繼而猛得将左寒推開。
指針走過十二點,南瓜車自然會變成老鼠。
左寒面色如常,順勢起身下床,一只手伸到頸後扯住衣領,将寬大的白色T恤拽下,随意甩在椅背上,接着彎腰去櫥櫃裏翻出一件交叉綁帶的黑色短上衣。
“你趕緊走吧。”左寒疊聲催促,只怕出麻煩。
沒多久,哐當一聲門被摔上,再回頭時,屋內只剩下了他一人。
這就是他們相處的四分之三的全部了。
左寒清楚地記得,他從櫥櫃裏翻出舊毯子時,随之撒出來的各種豔麗的衣物、奇怪的道具。
因為被子礙事,有客人時一般不會擺在床上,而為了迎接少年,他收拾了一下,但很敷衍。
他清楚地記得那時的聲音。
隔壁房間偶爾傳來一兩聲暧昧呻吟,身後的人發出輕微的鼾聲,路上的人聲隔得很遠,細細碎碎,像踩在落葉上,又像腦子裏撲撲簌簌下起了雪。
是難得的安靜。
他清楚地記得暖烘烘的後背,記得挺立的鼻尖貼在他的後頸,記得少年睜眼推開他時錯愕的表情,記得無法上鎖的門被摔上時震耳的聲響。
他記得最清楚的是內心一瞬間的柔軟,和随之攀附上來的麻木的痛。
明明已經過了将期待放在別人身上的年紀,卻還是在那個毫無情欲的、緊緊的懷抱裏産生了一點點依賴的情緒。
在他有限的生命裏,他從沒有得到過一個真正的擁抱。
所以那時左寒閉了閉眼,再給了自己五秒鐘時間。在心裏默默從一數到五後,他出聲叫醒了少年。
看,他們對過話,也相擁而眠。可見少年的規矩也是不全然作數。
現在應該是不可行了。
曾經的少年長得更加高大,眉眼間添了股陰鸷的意味。時間加重了他身上的負面情感,陰暗的藤蔓往更深處爬。
眼前的這個人,左寒根本不會想去主動招惹。
更何況五年前,他已經因為他的越界受到了慘烈的教訓。
“姚琛澤。”alpha話說得突兀。
左寒剛從回憶裏出來,眼神直愣愣的,歪頭不解。
“我說,我叫姚琛澤。”果然不耐煩了。
“哦。”左寒給了點反應。
記憶裏的少年、眼前的年輕alpha是聯盟一級上将姚青的兒子姚琛澤,是珍貴的S級alpha,他早就知道了。
應該沒有人不知道吧,畢竟整個中部聯盟S級alpha統共才三四個。
早在坐上車時,他就該想到的,今晚這樣大的排場,不是陳旭章那樣的小鎮富商能有的。
“走吧。”姚琛澤起身後微微低頭看着左寒。
“去哪兒。”左寒不動。
“天黑了,不睡覺?”姚琛澤這句話說得理直氣壯,左寒忽然有了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他知道的,這位少爺是個極別扭的人,那時想聞他的信息素,明明給過錢了也不知道開口,喜歡等着別人主動發現他的需求。
坐在沙發上默默瞪了他那麽久,難不成是在猶豫要如何開口問價?
畢竟他現在不主動了,也沒有明碼标價的小卡片。
“姚少爺,我現在不陪人睡覺了。”左寒直言。
姚琛澤好像對這樣粗陋的發言感到不适,頓時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大貓。
“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