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要做莫名其妙的事

左寒受到了極其尊貴的待遇。

他一件行李沒帶,卻什麽也沒缺。換洗衣物有些寬大,應該已經是最小的尺碼。

臉上的傷口得到了妥善的處理,抽過血之後,有一些微微暈眩。

陳醫生順手帶走醫療垃圾,叮囑左寒按壓好棉簽早點休息,看起來嚴肅板正的人,竟然有些絮叨。

背後撞出的淤青一碰就疼,左寒側着身蜷縮起來,身體很累,腺體空蕩蕩,窗外的月亮也被挖空了一塊。

疲憊感壓得他喘不上氣,卻遲遲無法入睡。

各種嘈雜紛亂的記憶湧了上來。

豔陽天。

孫小蘭吃力地打着井水,嘴裏問他,“要不然摘幾顆桃子送給李老師吧。”

歪瓜裂棗的桃子,城裏來的漂亮老師肯定看不上,就他媽媽當個寶貝。左寒撅着嘴一言不發,負氣跑了出去。

背部弓起的弧度明顯,身上全是骨頭,二十多歲的女人一臉苦相。

他應該聽話的。

他感到後悔。

黃土地。

“快!把妖怪綁到樹上!把他耳朵揪下來!”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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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氣最大的那個滿臉興奮,笑聲亮得刺耳,像是得到了什麽新奇的玩具。

“幹什麽?快住手!左寒是omega,omega小時候有獸耳很正常!”李老師老遠過來,跑得氣喘籲籲,她一向很關照左寒。

“就是妖怪,是被他媽媽從下面流掉了然後爬回來作怪的妖怪!”

“是白骨精!”

吵吵鬧鬧裏,面前的小孩舉起手裏的木棍狠狠敲了他的頭。

“哦哦哦,白骨精!”

“怎麽能打人?”李老師上前搶了木棍,“老師平時都是怎麽教你們的?再調皮搗蛋要告家長了!”

她一向很有修養,脾氣也好,從不會體罰這群皮猴子。

于是那群拖着鼻涕的小男孩兒做着鬼臉,嬉笑着一個個跑去掀李老師的碎花裙,把年輕的支教老師氣得雙眼通紅。

他被綁在樹上,什麽也做不了。

他感到抱歉。

土屋前。

“趙峰,進城能賺這多錢,诶喲,有本事啊。”老太太嗓門大,表面恭維着回村探親的年輕小夥,背地裏在嘴裏嘀嘀咕咕咒罵。

彼時村裏扶貧工作送來的小雞苗,被嘴饞的老太做成了一小鍋菜。

“寫什麽作業,你哪裏來的筆?啊?還不滾去幫你老子端屎端尿,白養你個讨債鬼。”油膩的鍋鏟砸了下來。

他感覺憤怒且悲哀。

山路上。

“小寶,別走吧,外面亂得很,你去哪兒啊……”

“等等,趙峰你好不好等一會兒,我給小寶帶點… 帶點榨菜…… ”

“小寶,媽媽以後上哪兒找你啊……”

天微微亮,孫小蘭一步步追着破舊的面包車。

刺鼻的汽油味,一路颠簸,他沒有回頭。

斷斷續續的聲音漸漸小了。

他應該回頭看一眼的。

他感到難過。

斜府街。

常年喝酒抽煙的人,湊近時嘴裏會散發出熏人的惡臭,讓他生理性反胃。

門打開,看到最多的是手上戴着婚戒的中年男人。

他感到了害怕和惡心。

可惜害怕和惡心時,他沒有任何人可以想。

李老師幫助他,得到的只有委屈和麻煩。孫小蘭也不會保護他。她自己都過得磕磕絆絆,錯漏百出。

于是活躍的腦神經全部落在那個昏暗狹小的房間裏。

他只能自己蜷縮起來,直到習慣。

“坐在那裏。”

“不要說話。”

英俊的alpha與糜爛的環境格格不入,眼裏的輕蔑卻是他最為熟悉的東西。

……

“救護車!快!”

“快帶少爺離開!”

人人都盯着金貴的小少爺,沒有人管他死活,自然也沒有人給他罩一件衣服。

明明他才是被咬爛腺體的那個。

他感到了諷刺。

“孟厭,朝有光的地方一直跑。”

“我會幫你。”

頸後的疼痛好像鑽進了靈魂深處,止疼藥越發不管用。他按滅手裏的煙,費勁地掏出口袋裏廉價的水果糖,遞給孟厭——那個剛被拐來斜府街的omega。

他其實也害怕的。

“跑?你給錢幫他跑?你是不是腦子壞了?”

“你怎麽還能這麽天真?”

撕碎的錢裏零碎的舊幣居多,砸在臉上輕飄飄的,散發着一股油垢味。

原來也沒多少。

孟厭被薛海明的兒子抓着胳膊,吓得渾身發抖。

他并不是個英雄。他只是想,如果當時有人能保護他多好。

他錯了,他保護不了任何人。

他感到了無力。

警務局。

斜府街被查封後,警務員公事公辦,挨個問着問題。

“你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

他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警官,有誰會自願呢?”

“你這裏存的錢都是違法所得,要被收繳。”

裹着那條舊毯子一點也感覺不到溫暖,他只是忽然短暫地、很輕地笑了一聲。

他感到了精疲力盡。

“但是吧,你也沒和我說你以前是幹什麽的。”

“被人舉報到客戶那裏了,影響品牌形象,我還得賠錢。”

……

“我管他有病沒病。”

“我今天玩得不痛快,憑什麽還要給錢?”

……

“左先生不知道?”

“孫小蘭女士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

“我們這些人,是不可能活着走出斜府街的。”

……

“這件事是不是左先生離家的導火索?”

“或者說,這是左先生內向不愛說話,不再輕易向別人交付信任和情感的原因?”

……

“我需要知道五年前你有沒有收到賠償。”

……

“左寒,你說要跟我學攝影的呢?”

……

……

零碎的記憶一段接一段地不停歇地湧出來,原本還有些規律,後來越發混亂,像一臺程序出錯的機器,在運行時發出吱嘎吱嘎的麻木的響動。

後悔,生氣,悲哀,害怕,不規則的碎玻璃片紮在每一寸腦神經上。

他被沉重的情緒拖了下去,越墜越低,腦子裏那張慘敗浮腫的臉忽然變成了他自己。

姚琛澤将他砸到地上的那一下,可能把他的腦袋摔壞了。

“你這半年怎麽瘦了這麽多?”耳邊一聲突兀的嘟囔将左寒拉回現實。

鼻腔裏鑽入一股霸道的龍涎香,瞬間将泥土味,汽油味,劣質香煙味,血腥味,海風的腥味驅散幹淨。

左寒吓得渾身一抖,腦子忽然一陣抽痛。

原來天都快亮了,他睡在了大少爺家,被幹淨、精致、富貴、秩序、規矩包圍着。

“你是不是天天都不好好吃飯。”姚琛澤還是那個愛挑剔的姚琛澤,只是眼睛紅着,睫毛濕漉漉的,語氣莫名比以前軟了一些。

也依舊理所當然地睡到了他身邊,毫無距離感。

大概剛忙完他姐姐的事。

左寒剛從溺水般的錯覺裏出來,又跌進一股茫然的割裂感裏。他感覺自己是一只不小心鑽入黃金牢籠的迷路飛蛾,一只寄居在海底蚌殼裏的螞蟻,與這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漂在一片陌生的海上。

“姚琛澤。”左寒忽然叫了一聲,語氣裏帶着點不确定。

“幹什麽?”姚琛澤臉上不自然,大約是并不想和左寒有過多交流。

情緒不高的alpha嘴裏警告着,“不要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

左寒不明白什麽是莫名其妙的事,他只是下意識點點頭,回身接着蜷縮起來。

乖順的反應并沒有讓姚琛澤高興。

這人用力扯了扯被子,過了片刻,慢吞吞湊過來從背後抱住左寒。

又過了片刻,他把背對着他安安靜靜的左寒翻過去面對面躺着,接着一臉嚴肅,從被子裏拽出左寒的胳膊,放到自己身上。

于是左寒被動地抱住了一塊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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