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沒有誤會
小時候我從戰場拖着沈誼那個幼兒回來的時候,沿路見過太多餓殍遍地,達官豪紳魚肉鄉裏。有些窮苦人家生出來的孩子,甭管是男是女,一出生就被當地的官員盯上,長相标致的女孩送往京裏,成為位高權重人家的小妾,男孩則送到特殊的藝館去,調教好了就被包裝成禮物,送到有這類癖好的人家裏,成為見不得光的存在。
沉香樓就是這麽一個光明正大的交易場所。因為它的幕後主子是前太子,在先皇的那個朝代,和朝中各大勢力盤根錯節,幾乎無人敢動。
可我敢。
太子是個草菅人命的畜生,那就換個太子。君主是個昏庸無能的草包,那就換個陛下。我從屍山血海裏背負着那麽多人的命爬回來,不是為了在這陰暗腐敗的朝堂裏茍且偷生的。既然世道不公,那我就毀了這世道,改朝換代,擁立新主。
梁宴就是我選擇的新主。
當初梁宴允準了我把一大批官員處以死刑的決定,與其說是對我妥協,不如說是朝野內外不得不對我妥協。當日我手握虎符,坐擁三軍,不僅是新帝的開國功臣,還是陛下親封的百官之首,說是整個朝堂被我把控也不為過。
不過梁宴可不是任人拿捏的傀儡皇帝,他是一只被我養出來的,有着鋒利爪牙的、野心勃勃的狼。
批準我決定的當晚,梁宴就把我綁在書桌前,結結實實的從我身上讨回了利息。事後他還挑着我的下巴,笑的一臉純良道:“陪朕四個時辰,就能換得那麽多你讨厭的人人頭落地。宰輔大人,這筆買賣你可不虧。”
不虧個屁!
我想起梁宴那個狗東西的臉,心裏一陣惡寒,擺擺手沖段久道:“陳年往事,不提也罷。這麽看來,也許是你查封沉香樓時順道救過徐生。”
“也許是,舉手之勞罷了。”段久沖我拱手道:“還請大人替我轉告您的那位朋友,前塵往事,我早已不記得,又何來報恩一說呢。”
“前塵往事……”
我想起徐生死去時不過十四歲的年紀,徐楚那個奶團子才六歲。他們還沒來得及在書堂聆聽老夫子的教誨,和同齡人一起上樹掏鳥蛋,也沒來得及好好長大、娶妻生子,可就已經變成了不可追憶的前塵往事,成了黃土之下無人知曉的游魂。
徐生還成了沒法投胎轉世的……厲鬼。
我心裏泛起不忍,本來給段久托夢的任務已經完成,我又補充道:“段久,幫我查一下徐生和沉香樓的關系。還有,他是哪一年死的,又是因為什麽死的,能查多少我就要知道多少。”
許是這回托夢時間太長又沒有什麽異樣,一時間我竟忘了自己已是死人之軀,下意識就對活着的時候是我下屬的段久發號施令。話說完,我才想起來,我早已是個死人,什麽狗屁宰輔官職地位,那已經跟成為鬼魂的我沒半塊銅錢的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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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久現在是個活人,逢年過節我還指望着他給我燒紙呢,就單論這個講,他就已經高出我好幾級了。
我生前吩咐事情吩咐慣了,如今倒有些尴尬,只好清清嗓子,道:“我的意思是,你閑的時候,能幫我查一下就最好……”
“查好之後我如何告知你,等你再進我夢中嗎?”
我和段久的話幾乎是同一時間說出來,聽到我的話,段久先是愣了一下,又笑起來。
“大人這是在懷疑我的辦事能力,還是不拿我當好友?”
“沈宰輔,沈棄,沈兄。”段久挑了挑唇,“咱們可是出生入死的交情,這麽快你就要和我劃清界限了?”
段久嘴角的笑又很快落寞下去:“哪怕……身死,我們也是拜過把子了的摯友。”
“摯友版游園驚夢?”我不想把氣氛弄得太傷感,打趣道:“段久段大人,我的好摯友,上回把我托夢的事情寫進書裏,賺了不少吧?怎麽說,不得給你的好摯友我燒一半下來。”
段久捏拳在唇邊咳了兩聲。
我笑起來,還想再打趣他兩句,突然感到身體裏一陣寒涼刺骨,當即就捂着胸口彎下了身。
“怎麽了大人?”段久擔憂地看着我,想伸手又像是被什麽阻擋了一般,并不能碰到我。
我心裏一陣空落落的感覺,像是身體被開了道口子,寒風拼命的往裏灌。燭火在夢裏并不會消耗,但我心裏清楚,這夢我托的太長了,身體裏的陽氣已經不夠用了。這些天我已經習慣了身體裏充滿陽氣,暖洋洋的感覺,如今乍一被剝離,疼痛和寒冷感竟比以前還要猛烈些。
我抓緊時間交代段久:“若你找到和徐生相關的,就把查到的東西放到藏書閣第三層那本禮記裏,我會去取。”
“知道了。”段久看出我的不對勁,直接利落的答應下來。“你還能留多久?陛下交代了我件事,與你有關,我想我得知道你的意思,不然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一時三刻的我還撐得住。”聽到梁宴的名字,我皺起眉:“什麽事?”
“陛下希望我去勸沈誼,把你的……肉身,也就是你的墓,從沈家遷出來,葬到皇陵裏去。沈誼想來拿不定主意,畢竟是光宗耀祖的事。我想知道你願不願意,雖然這件事于禮不合,但若你願意,我會盡力一試。”
段久大概是為了照顧我,一段話說的又急又快。我胸口疼的要了我半條命,也不妨礙我捂着胸口非得吼起來:“我願意個屁!”
“這事那天我在隍城廟聽到了,你讓梁宴想都不要想,我就是死了,也決不允許他對我這般折辱!”我捂着胸口用力地咳了一陣,簡單的向段久交代了一下我目前的狀況以及我能看到聽到接觸到的事實。
“我知道怎麽處理了。”段久點了點頭,“我會如實向陛下轉達你托夢給我的事。”
“……托夢什麽的,還有我拜托你幫我查的事,都不要告訴梁宴。”我感受着環繞着我的白霧,覺得自己應該還有點時間再說兩句話,于是又補充道:“我與梁宴的水火不容是,死了也水火不容。你以前怎麽理解我和梁宴的關系,現在就照樣怎麽理解,不要指望我死了就與他握手言和,不可能。”
“沈兄,單做朋友而言,我得告訴你,在你離開的這些天裏,陛下……好像真的很難過。從前我覺得他對你的感情過于複雜,但總歸是厭惡占上風。可這兩天,我竟然覺得,他對你還是有情誼的。而且我聽說……總之陛下對于你謝世的這件事,好像有一些不太能接受,我總覺得他,過于偏執了。”
段久的表情有些複雜,他以前站在我的陣營,或多或少受我影響,并不太喜歡梁宴,如今卻不知道聽說了什麽,竟然向着梁宴說話。
“你與陛下也針鋒相對了十幾年,如今算的上是塵埃落定。既然能托夢,那這些年間倘若有什麽誤會,也可借此機會說清楚。”
“誤會?”我呵的一聲笑出來,燭光不知被哪裏來的風吹得搖晃,把我的笑映照的格外冷。
“我和梁宴之間最大的誤會就是,”我笑起來,連帶着整個身體都生疼的笑起來。“從來都不存在誤會。”
“血海深仇是真,刀光劍影也是真,我一刀刺在他胸口的時候是真想讓他死,他掐着我脖子的時候也是真想讓我咽氣。”
“他與我有情誼?什麽情誼呢?”周遭的白霧開始如上次一般漸漸變成屏障,我卻顧不上疼,只看着段久笑道:“二十年前塞北十萬将士的屍骨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了我,皇家人到底有多薄情。段久,你忘了嗎?十四年前那杯摻着毒的酒,可是我親手遞給先帝的。”
“仲平啊,我記得你為官第一天我就告訴過你,收起你那泛濫的同情心。掌權者,千萬不要對你的敵人心慈手軟。”
白霧化成堅硬的屏障,開始如利刃一般刺進我的身體。我在被夢境彈出來前,聽到段久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我只想你不留遺憾。”
遺憾嗎?
我想。
遺憾太多了,可我已經不在乎了。我大仇得報,親手送我的仇人們去了西天,該了結的我都了結了,欠梁宴的梁宴也早就從我身上扯平了。我耗費一身心血,讓大梁百年內能再不起戰火,讓這天下清平,再也沒有像我當年一般的孩童舉目無親、流離失所。我還看着沈誼平安長大、嫁人生子,幸福美滿。
我已經了無心願了,至于那點微不足道的遺憾……
我想起衣冠冢前伸向我墓碑的那只手,想起上元燈會非要給我贏花燈的那個人,想起多年前,倚在宮牆邊叫嚷着要代替太子的那句大逆不道,想起無數争執間,那雙帶着怒火望向我的眼。
我想,算了。那些遺憾對我來說其實也并沒有什麽。
既然家國安寧,海晏清平。
就都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