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找到你了,我的止疼藥
死亡。
這個詞對于先前的我來說是一種解脫。
我為了不成為一個不能自理的廢人,為了不再日日被噩夢糾纏,為了下輩子能做個逍遙自在的好人,我選擇了死亡。
可這個詞如今看來又這麽諷刺。
誰會在塵埃落定、前途光明、幸福美滿觸手可及的時候選擇死亡?
諷刺。
我笑起來。
神明滿眼悲憫,我卻嚣張地、肆無忌憚地笑起來:“您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不吹燈我們都會死,誰死,我嗎?我不是早就死了嗎,我還有什麽可怕的。”
“你不怕,那皇帝怕嗎,大梁朝怕嗎,你拿什麽替他們做決定?”神嘆了一口氣,似是不忍,又像是催促着一場淩遲。“長命燈可以說是神物,也可以說是邪物。它以人的血脈為媒介,吸蝕骨血,來吊着人的魂魄長存。正如我在奈何橋前對你所說,燈不滅你靈魂不散,永遠進不去輪回,無法投胎。”
“不入輪回又如何。”我挑着眉,語氣竟也沾染上了梁宴的那種不怕天不怕地、什麽都無所謂的态度:“大不了我一直以魂體狀态存在就是了。神明管天管地,難道還要管我一個小鬼願不願意投胎不成?”
“若此事真是小鬼投胎,我還用得着費心費力把你從奈何橋上踹下去嗎?你都不知道你上奈何橋的時候,天道在我耳邊敲了八十八道警鐘,八十八道!比那死閻王的奪命鈴還惱人!”
神臉上莊嚴沉重的面具有一瞬間的崩裂,但他很快沉穩回去,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清了清嗓子道:“沈棄,你可知,你在這世上多存活一日,你那位小皇帝的壽命便減少一日。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被你耗到燈枯油盡、長絕于世,那當真是你想看到的嗎?”
梁宴……
梁宴會被我耗死嗎……
梁宴以心頭血和壽命為代價把我拉回塵世間,我分明是知道的。卻偏偏存了那麽一些僥幸,以為只要閉口不提,這件事就不會像我想象中的那麽差,那些苦果就終究不會來臨。
我神情上剛有一絲怔愣,神就立刻抓住機會趁熱打鐵,指着身旁亮着的那盞長命燈繼續道:
“長命燈只要亮着,每時每刻都在吸取燃燈者的壽命,唯有把它吹滅,才能結束這一切,把一切都拉回正軌。沈棄,你不是最想投胎嗎,只要吹滅它,梁宴可活,你可前往輪回,豈不是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我諷刺地挑起嘴角,想起問徐生厲鬼投胎的那一日,那小鬼也是如此諷刺我。我朝神搖了搖頭,笑道:“我有一位朋友說的好,這天下之事,哪有十全十美的道理。”
“既然都不是十全十美了,有點瑕疵似乎也能熬過去。”
我背在身側的手握成拳,攥的發緊,臉上卻不顯山不露水,似乎是坦蕩又無懼地看着神,說道:
“我如今最想要實現的心願已然不是投胎了。壽命短又如何,梁宴是心甘情願,我哪怕心裏全然都是負罪感,也斷然沒有再抛棄他一次的道理了。”
我想着,梁宴已經在擇選儲君人選了。
只要十年,我一定可以和梁宴培養出一位合格江山的接班人,将大梁朝的百姓托付與他。到那時候,是生是死還重要嗎?大不了我和梁宴雙雙前往輪回呗。
生同衾,死同椁。
梁宴之前所求不也就是這樣一句話,如今我最想要實現的夙願,不也就是這樣一件事。
只要熬過了十年,這江山穩定、人才輩出、百姓安居樂業,至于我們這些殉道者能活多久,還重要嗎?
不重要了。
神仿佛看透了我心中所想,在我開口前就截斷了我的話語。他低下頭小聲嘀咕了一句“怎麽比閻王那死家夥還執拗,天道就不能出個法規把這些不投胎的家夥們全都劃給生死殿管嗎”,才收斂好神色擡起頭,看着我道:
“假若你想的是今日你與那皇帝商議的,強撐到十年之後在做決斷的話,那是不可能的了,沈棄。別說十年,不出十日,你那位皇帝陛下就會心血耗盡,命喪黃泉。”
“你應該還不知道,人間的這位皇帝,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都隐瞞了你些什麽吧。”
神明順着燃燒的燈火,手一揮,無數畫面就亮在我眼前。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一幕,應該發生在從前我出宮游蕩,或者是我白日縮在宮裏的小角裏休憩的時間,亦或者是更久以前。
我無法确定這些畫面的時間線,卻清楚的知道,那絕對是沒人知曉的、梁宴刻意隐瞞我的時光。
因為在那些畫面裏,梁宴坐在書案前、躺在床榻上,卻都捂着嘴,鮮血抑制不住地從他嘴裏湧出。
血腥味嗆的他止咳,他卻一直死死咬緊牙關,努力克制着聲音,眼神在四周不停地巡游着,仿佛在害怕什麽人會突然出現,撞破他狼狽的一幕。
蘇公公端着藥劑走進來,幾乎是哭喊着跪在地上,驚呼道:“陛下,您怎麽又咳血了?!老奴……老奴這就去叫章太醫前來。”
“不……不可。”梁宴拿着手帕随意擦了擦血跡,端起藥來一飲而盡,眼神一刻不停地盯着門口,神情緊張。
憑借我對梁宴多年的了解,甚至說,憑借我對梁宴的本能,我幾乎不用思考就知道,讓他如此緊張心驚膽戰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我。
他害怕我會在此時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撞破他吐血,身體搖搖欲墜的狼狽模樣。
他害怕我會發現,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他,天塌下來好像都不會眨眼的人,也會有被生死扼住喉嚨,連氣都喘不上來的時刻。
藥苦的梁宴皺緊了眉,他卻連一刻停頓都沒有,喝完藥立馬照着銅鏡擦幹淨臉上和手裏的血,為防萬一,他還特地去內殿換了一件衣袍,把舊衣物遞給蘇公公,交代道:
“拿去悄悄地燒掉,一定要藏好,千萬不能讓別人看見了。朕病重的消息一定要瞞嚴實,絕對不可走漏了風聲。章太醫與子義……與宰輔大人交好,他那裏也一定要瞞住了。讓陳太醫再開兩幅止咳的方子給我,我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一點破綻。”
“老奴知道了。”蘇公公抹着眼淚往外退,“陛下,您一定要愛顧好自己的身子,大梁還需要您啊,陛下。”
“大梁是他的牽挂,朕不會撒手不管的,朕會讓他放心。”梁宴望向殿外,說着蘇公公聽不懂的話,卻一刀一刀紮進我心裏:
“江山萬民是他的責任,他卻是我的歸途。”
“以命換命又如何,能看見他重新對我笑,不是很值得嗎。”
我順着神給我看的畫面往前回溯,才發現梁宴第一次吐血、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正在被耗盡,竟是我在樹上綁紅繩,意圖瞞天過海,偷偷跑出去陪姜湘徐楚他們玩耍的那一天。
我就說,那日我在奏章上瞎畫一通,在旁邊做了那麽多小動作,偷跑出去的計謀那麽拙劣,為何梁宴卻一直偏着頭,仿佛未曾留意過我。
他不是不知道我呆的煩悶要往外走,也不是沒看穿我用朱砂糊弄他的小手段,他甚至餘光瞥見筆懸在空中,微微抖着往下塗畫的時候,還勾了勾唇。
他都看在眼裏,卻不言語。
不是因為這個偏執執拗的人有多大度,而是因為他一只手按着胸,已然抑制不住自己要咯血的沖動。
他看着我一溜煙的跑出殿外,心裏的那口氣終于舒了出來,俯在桌案上嘔出一口血。
案牍被鮮血浸濕,他一個人坐在空空蕩蕩的大殿裏,盯着那血看了許久。
從那一刻梁宴就知道,自己随時随地可能會因為我這個已死的人,再也沒法以活人姿态回到世間的人,耗盡自己的生命。
很多年以前我殺死先帝和先太子的時候,我就說過,梁宴太不聰明了。
明明有一條割舍掉我就可以一路坦蕩的康莊大道他不走,偏偏要把自己賠進去,在一條艱難黑暗看不見盡頭的路上爬。
那時我們并不心意相通,并不知道對方心中是何感想,也并不知道前路會有多少艱難險阻。
只要梁宴及時止損,他就可以好好活下去。
可畫面的梁宴對着盆景上挂着的假的不能再假的紅繩笑了笑,朝震驚地沖進來叫嚷着要去喊太醫的蘇公公搖了搖手。他擦幹血,确保自己衣冠整潔,套上暗色的紅氅,把那些我瞎畫一通的奏折小心仔細地收進匣子裏,朝外走去。
“叫什麽太醫,我有見效極佳的止疼藥,千金難求。”
那天宮牆邊,徐生的故事讓我一時情緒不佳,我躺在地上,看着梁宴走過來擋住我眼前的光。
我想:“花在我眼裏。”
卻不曾知道,垂着眼望着我的人也在想:
“找到你了,我的止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