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這一生未皈依佛緣
……
沒人能違背生死,沒人能逃過因果循環。
以命換命,天道不容。
神如是說。
那盞亮着的長命燈在這一片黑暗中搖曳。它曾是我的希望,曾是我以為上天開眼的憐惜,曾是我心上人日複一日的執念,如今也是催我上黃泉的索命鈴。
梁宴不能現在就撒手人寰。
正如我在那座衣冠冢前的自言自語,梁宴不能死。他身上扛着大梁朝的希望,扛着千千萬萬百姓的命,在大梁真正做到四海清平,迎來一任明君前,梁宴連甩手不管的資格都沒有。
梁宴知道,我也知道。
自始至終,擺在我面前的其實都只有一條路。
我別無選擇。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靠近那盞燈的,只覺得自己的心裏好像壓了一塊從宮牆上脫落下來的磚石,明明看着破舊又殘敗,卻裹着過往的種種回憶,沉在心尖上,壓的我一口氣也喘不過來。
那盞燈長明着,燭火閃爍,好像一直都沒有暗下來的時候。
如果不是知道它燒下來的燈油連着一個人的壽命和心頭血的話,那這實在就是一件再美好不過的神物。
我伸出手,從那燃燒着的燭火之間穿過。
火應當是灼熱的,即使鬼魂無法感知。但不知道是不是這火來自于梁宴的緣故,我手指穿過時,它帶着一層溫暖的觸感纏繞到我指尖,就像一場無言的安慰。
仿佛梁宴站在我面前——多年前那個被我養大的狼崽子,如今這個高高在上的帝王重疊在一起,執着我的手,一如既往地對我說:
“別怕。”
我不怕。
我只是在想,離開之後,梁宴又要變成一頭孤狼了。
他該有多難過……
我低下頭,朝那包裹着我指尖的火苗低下頭,慢慢地呼出一口氣。
火苗輕輕搖晃,卻沒有熄滅的架勢。
為了天下,為了黎民百姓,為了梁宴。
吹了吧。
我紅着眼眶,竭力抑制着心裏的愁緒,續足了一口氣,朝那燈吹去。
“哎等等等等,你幹嘛呢?”神兩步上前,橫在我與那盞燈之間,一臉迷惑地看着我:“你吹它幹嘛?你都是鬼了,你怎麽吹滅一盞燈?長命燈長命燈,随随便便被你吹了它還叫什麽神物,這燈只有燃燈者才能吹滅,我沒告訴過你嗎?”
神回想了一下奈何橋上的場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哦,對。那天大半夜被警鐘敲醒,我煩得要死,只顧得上把你從奈何橋上踹下去,忘了跟你說吹燈人的事了。”
“……”
我腮幫子裏鼓着的氣“噗呲”一聲洩出去,只留下我一雙麻木的眼和無話可說的臉。
你他娘的。
不早說!
還好第一次發現這盞燈的時候我猶豫了沒吹,不然我滿懷期待地吹下去,結果發現我吹不滅它該有多絕望。
白瞎我一番真情流露。
天界有你們這幫話不說完全的神,遲早要完蛋。
許是看我面色不佳,神讪讪的,大手一揮把我送回了現實,只最後說了一句:
“一定要吹掉長命燈,盡快,不然那皇帝心血耗盡而亡,你也會随着燈的熄滅魂飛魄散的。”
……
從黑暗微弱的光亮裏脫離出來,我眨了眨眼,扭頭便看見坐在床榻上眉頭緊縮的梁宴。
床下的宮人跪了一排又一排,連蘇公公都大氣不敢出地站在一旁,小心又謹慎地弓下腰,流着冷汗問道:“陛下,究竟是什麽不見了,奴才這就讓宮人們下去找。”
梁宴擰着眉心,沉着臉,一言不發。
一直跪在臺下的一個小太監抖機靈,開口試探道:“陛下可是什麽玉石佩物不見了蹤影?舊物丢了在民間可是好兆頭,預示着陛下肯定會很快再得佳寶。南岳國剛進貢了一批品相極佳的白玉,連皇後娘娘都贊不絕口,陛下若是用它做一件新的玉珏,一定比原來那件還要光彩奪目。”
“你說朕把他弄丢掉了,要朕再尋新的來?”梁宴半低着頭,挑了下嘴角。蘇公公瞪着那小太監示意他說錯了話快求饒,可為時已晚,梁宴已經反手掐住了那小太監的脖子,笑的發狠道:“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在朕面前耍這種滑頭。好兆頭?朕覺得你的血也不失為一種好兆頭,你說呢。”
梁宴把那小太監一把甩出去,睨着眼橫過去,冷聲道:“拖下去,杖斃。”
然後他一轉頭,目光所及之處,終于出現了我腕上的一抹紅。
梁宴愣了一下,立刻從床榻上站起來,朝我的方向跑了幾步,又停下來。
我清楚地看到他結喉上下滑動,連帶着氣息都帶着急促。他盯着我腕上的紅繩看了又看,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在宮女太監們不明所以的目光裏,吩咐道:“都下去吧。”
在宮人們都被蘇公公催促着退散後的下一刻,梁宴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眼神沒動,語氣裏卻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
“幸好,幸好你回來了。我還以為……我又弄丢了你。”
“我真是忙的昏了頭了,剛才竟有一瞬覺得,你不會再回來了。”
梁宴扯了扯嘴角,按着我腕上的紅繩摩挲。
“玉禮住持說過的,這紅繩沾了我的血,是塵世之物,哪怕你……消散了,紅繩也會留在這世間,重新回到我手裏。我剛才竟然因為醒來看不見紅繩而心慌,當真是糊塗了,看不見只能證明你去了別處,怎麽會想到你不回來了呢。”
我沒說話。
我觸碰不到梁宴,梁宴也感知不到我。所以他不知道在他目光之下,我握住了他搭在我腕上的手。
十指相扣。
我卻在心裏哭道:“對不起。”
原諒我這一生沒皈依佛緣,未能修得與你白頭圓滿。
是我功德不夠。
“沈子義,你不會在生我的氣吧?我可沒濫殺無辜,是他自己找死,我日行一善,了卻他的心願,早日送他去見閻王而已。”梁宴皺了皺眉,頗有些不爽道:“若是你為他求情,我就只打他十……二十杖算了。”
我盯着梁宴出神,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說剛才賣弄聰明的小太監。我失笑地搖了搖頭,一邊想着這種時候我還能笑出來簡直瘋了,一邊在紙上寫到:“我沒生氣。”
梁宴得到我的回答眉宇舒展,下一刻又輕蹙起來,環着手與我翻舊賬:“你昨夜沒來我的夢中,為什麽?我等了你一個晚上,我們沈卿這是又結交了什麽新朋友,是去幫鬼投胎了,還是又去聽人家的悲慘往事了?這都玩到樂不思蜀了。”
梁宴對于我昨晚沒入他夢的意見頗大,垮着臉把不滿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我想起他剛掐着小太監脖子,黑沉的目光裏蘊滿了不屑與殺機的模樣,只感到一陣悲涼。
我最終還是落了筆,卻隐瞞了所有,只寫到:“昨夜有事耽誤了一會兒。”
頓了片刻,我又寫到:
“補償你,今晚帶你去民間的市集看煙花。”
梁宴緊握着我腕繩的手一松,不可置信地挑了下眉:“補償我,真的?”
“我們沈卿什麽時候這麽開竅了?怕不是你自己在宮裏待的煩悶,找個借口糊弄我,好光明正大的去市集瞧熱鬧吧。”梁宴眯着眼睛看向我,卻蓄着一汪笑意,他狀似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點頭道:“好吧,我就短暫的做回周幽王,博美人一笑罷。”
梁宴的眼促狹着,不同于剛才坐在榻上面對宮人們時的冷酷與不茍言笑,他看着我,眼底滑過精光,拉着我就往床榻的方向走。雖是疑問,語氣裏卻是不容置喙的味道。
“不過……一晚上沒見面的時間,沈卿是不是應該補償給我?”
“我要的也不多,心甘情願的一個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