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番外 梁宴視角

我這一生被人救過三次。

巧合的是,他們都是同一個人。

我與沈棄的初見其實并不如他所說,是在宮牆下我執着地拽住他的那一回。早在那場桃花落下的許多年之前,他便已經救過了我兩次,只是他忘了,我後來也沒提起。

第一次是很多很多年以前,具體是哪一年我都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候我很小,在宮裏經常受欺負,皇子公主們總以欺辱我為樂趣,嘲笑我活的連皇帝身邊的掌事太監都不如。平日裏我都忍了,因為我母妃在宮中不受寵,光是護着我在這宮裏活下去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我不想再給她添麻煩。可是那天皇帝壽辰,太子帶頭領着一群人把我逼到池塘邊,指着我的鼻子罵我是個來路不明的“野種”。

其實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野種是什麽意思,我沒進過學堂,開蒙晚,大字都不識幾個。可小孩子對于善意惡意的靈敏度卻是天生的,我從太子口中聽到我母妃的名字,聽到周圍人都譏笑着露出嘲諷的表情看着我,我就明白,這不是個什麽好詞。

他們可以拿不好的詞來羞辱我,卻不能羞辱我的母妃,因為在這宮裏,只有我的母妃愛我。所以那一次,我難得的做出了反抗,我趁着人群嬉笑推了一把太子,讓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太子的母親可是當朝皇後,從小到大捧着寵着,從來沒受過這種委屈。他惱羞成怒的從地上被人扶起來,怒火朝天的讓人把我丢進一旁的荷花池裏。

雖是夏季,池水深處卻冷的刺骨,我從小身體就不好,若是被丢進去,不到一炷香肯定就會沒了性命。

我掙紮不開侍從擡我的手,哭的驚天撼地,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救我一命。

我在這群皇家子嗣眼裏,只是一個不受寵的賤民,比路邊的野草都還要低賤,又有誰會伸手救一棵野草的命呢。

不管是誰,救救我吧,我害怕。

我當時心裏顧不上怨恨,顧不上憤懑,就只有這一個念頭——救救我吧,誰都好,求求你們救救我,我不想死。

然後下一秒,老天爺就好像聽見了我絕望的求救。禦花園裏的灌木叢動了動,有人牽着一個小孩兒走了過來。

那人看着眼前的景象一皺眉,沉着臉沒說話,倒是他牽着的那個小孩,看見我被幾個大漢扛着要往水裏扔,當即就叫了出來:“你們在幹什麽?放下他!”

幾個大漢看了看小孩身旁帶着佩劍的那個人,又看了看太子,猶猶豫豫的把我放了下來。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管不顧地掙紮着,嘶吼地沖來人喊着救命。

于是我看見,神明呼應了我的求救,那小孩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站在太子面前,說道:“放開他!”

然後他轉身,朝我伸出了手。他說:“別怕,跟我走。”

太子顯然心有不滿,伸手要攔。一直默默站在不遠處的那位佩着劍的大人卻拱手道:“太子殿下,臣正要帶家眷去給陛下賀壽,小殿下也不想臣将剛剛看到的事情如實禀告給陛下吧。還是放手讓臣把人帶走吧,臣就只當是殿下與兄弟玩鬧,不向陛下提及了。”

我第一次見有人挺直了腰這麽對太子說話,也是第一次被人牽着手從苦難裏帶出來,告訴我別怕。

走出禦花園,我向那位大人道謝,那位大人卻一聳肩,指着牽着我的小孩笑道:“謝我兒子吧,他武俠話本看多了,總想着行俠仗義,我是最不愛管你們皇宮裏這些腌臜事的。行了,小子義,快放開人家,你阿娘還等着我們回去呢。”

“阿爹,你這是诋毀我的名聲,我要向阿娘告狀!”那位叫小子義的孩子松開我的手,兩三步跑過去對着那位大人的腿不滿地捶了一拳,然後又扭頭問我道:“哎對了,你需要我們向陛下說明剛剛的事嗎?我可以讓我阿爹去,在陛下面前告他們的黑狀!”

“可是……”我怯怯地看了一眼環着胸并沒有反對的大人,小聲道:“剛剛這位大人不是說是……兄弟玩鬧,不……不說了嗎?”

“嗐,忽悠忽悠小孩子罷了,誰不知道我沈方是這朝裏出了名的無賴将軍。”沈将軍揉了揉他兒子的頭,把小子義從地上抱起來,想了想又對我說道:“不過我們今日就離宮,也護不了你多久,你要是怕太子報複,這件事我們就當沒看到,不會跟陛下提及的。”

我着實害怕之後太子的報複,只能按照我母親教我的禮,笨拙的對眼前的兩個人千恩萬謝,看着他們沿着宮牆一點一點走遠。

陽光午後,他們父子二人交談的聲音暖洋洋地傳過來。

“阿爹,這宮裏的桃花真好看,塞北都沒有,我們摘一些回去給阿娘做胭脂吧!”

“子義喜歡?喜歡的話一會兒走的時候阿爹偷偷上樹給你折兩枝回去。你阿娘不喜歡宮裏的東西,等宴席結束,我帶你們娘倆上京都大街上逛去,給你阿娘挑最好看的胭脂。”

“阿娘要是知道你又爬樹,回去肯定要罵你!”

“你這小子,我爬樹是為了誰?你不說我不說,你阿娘怎麽會知道。”

那才是我見沈子義的第一面,我永遠記得那一天他們走在陽光裏的背影,也永遠記得那一天,有人挺身而出,稚嫩的手握着我小小的手,跟我說:“不用怕,跟我走。”

我記那句話記了很多年,後來牽着我的小孩長大了,我給了他數不盡的桃花,也對他說:“別怕,萬事有我。”

可他的眼裏只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和随之升起的濃厚譏諷,他言笑晏晏,眼裏卻沒有一絲真心,他恭恭敬敬地喊彎下腰喊我:

“陛下。”

“臣不敢。”

……

我第二次見到沈子義,就是沈家滅門的那一年。永寧四十八年,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地點,欺負我的太子已經長大了,他不再将針對放在明面上,而是引導宮裏的孩子孤立我、讨厭我、欺辱我。而我依舊唯唯諾諾地茍活在宮裏。

那天我被皇子們的幾個小跟班,拖到禦花園裏揍,他們邊揍我邊還手,所以就被揍的更狠,沒一會就鼻青臉腫。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接進宮裏的沈子義帶着沈誼從旁邊經過。

我臉上是被揍的新鮮的血跡,沈子義臉上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沾上的幹涸血跡,血跡很多,沾在他的臉上衣服上,再配上他冷橫過來的目光,看上去就像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魔。

欺負我的小孩們被他冰冷的眼神一凜,當即就被吓着哭着跑走了。

只有我還站在原地,看着被他牽在手裏怯生生望過來的小女孩,擡了擡唇角。

他又救了我一次,他還是沒變,總喜歡牽着那些孤苦之人的手。

真好。

要是……他牽着的人能永遠是我,就更好了。

那時候我不知道沈子義那雙毫無溫度的眼裏蘊着怎樣的生死血仇,也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才從當年那個做什麽事都有底氣愛撒嬌的小孩,變成了暮氣沉沉滿腹城府的人。

但我唯獨知道且一直沒變的一件事就是——我信他。

他要棋子,我當。

他要利用人,我去。

他要推翻這腐朽朝野,要殺光所有仇人,要報他的血仇,那我就努力地朝上爬,我來當他的馬前卒,我來做他的底氣。

我來……讓他重新變得開心。

他不用再屈居誰之下,甚至不用做什麽一人之下,因為我早已對他心悅誠服。

我動了心,給了情,卻忘記了老夫子長籲短嘆講的一句話——世事無常。

因果循環報應,這一次降臨在了我身上。

我母妃過不去她心裏的結,為了給老皇帝報仇,一杯毒酒自盡在了沈子義面前。

她希望我為了她殺了沈子義,我知道。

可我下不去手。

我本質上還是當年那個怯懦不敢言語的小孩。

我既做不到如了我母親的願,一刀了結我和沈子義之間的恩怨,也做不到忘記沈子義冷漠無情的态度,再和從前一樣對他。

我理解他,卻也沒辦法原諒他。

于是我發了瘋。

我闖進沈子義的府邸,用一杯摻了藥的酒,讓沈子義成為了我的身下臣。

既然我恨沈子義,卻又沒辦法殺了他,那就讓他也來恨我好了。從此他再也不是我兢兢戰戰不敢觸碰的鏡中花、水中月,他再也不是清風朗月讓我不敢亵渎的神明。

我把神拉進了泥潭裏。

我要他,和我一起囚在仇恨裏。

我要他,永遠和我糾纏不清。

……

可我怎麽、怎麽、怎麽也沒有想到。

……他會決絕地葬送在冬日裏。以自刎的方式,永遠地了斷了我們之間的瓜葛。

那天的雪下的很好看,我頭天才威逼利誘着讓他答應我,帶上府中的酒和我去郊外的梅園裏泡溫泉。我甚至想到他可能會舍不得他的好酒,提前讓宮裏準備好了上好的佳釀,不到正午就帶着酒去了他的府裏。

可我沒想到,等着我的不是那個嬉笑怒罵都寫在臉上,活生生的沈子義,而是……他流着血冰冷的屍體。

血流的實在太多了,我怎麽擦都擦不盡,沈子義脖頸上的傷口太刺眼了,我怎麽捂都捂不住。到後來我抱着他的屍體,連自己臉上的淚都抹不幹淨了。

我失聲痛哭,在周圍一片“陛下節哀”的跪拜裏,在下着雪的冬日裏,在這幾十年間的愛恨情仇裏。

失聲痛哭。

再也沒有一個心軟的神明會來牽我的手了。

我的神隕落了,從此對我而言,這世間再無神明。

我被蘇公公扶着回到宮裏的時候,望着宮牆旁那棵早已不再開花的桃樹,突然福至心靈地想到了一件事。

我懷着私心,與沈子義糾纏了這麽多年。但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他一句:

“你愛過我嗎?”

“沈子義,你知道我愛你嗎?”

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悅君兮……

君不知。

君……永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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