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正是少年佳意氣,漸當故裏春時節。楊小二八歲那年,發色不知為何開始泛黃。本來兄妹三人皆是一頭青絲,楊小二這一轉黃,倒成了大哥和三妹的笑料,早也笑,晚也笑,直笑得楊小二急火攻心,和大哥打了幾架才算完事。至于三妹,那是責怪不得的,那麽軟軟的糯糯的童音,從三妹桃花一樣粉紅的小嘴裏吐出來,楊小二無論如何都張不開口叫三妹住嘴。說吧說吧,三妹只要不哭,說什麽他都忍了————忍不了,還躲不起嗎?
玉鏡湖邊,楊小二側身躺在軟軟的略為濕潤的草地上,左手支颌,右手拿着根狗尾巴草,搭在支起的右膝上,望着粼粼的波光,百無聊賴的發夢。
若只是三妹追着摸他的頭發,倒也不是什麽忍不得的大事。母親近來不知哪裏尋了個方子,每晚都熬一大碗首烏湯,巴巴的親自端來,非要親眼看着楊小二喝的涓滴不剩。唉,不就是頭發黃一點嘛?父親說了,家裏不許用仙法,一切順其自然。這首烏湯喝了十幾天了,自己的頭發全不見黑,也就算是盡了人事,接下來就由着它去聽從天命自生自長,不也很好嗎?再說,那湯真的好苦......
楊小二手裏的狗尾草顫了一顫,身下大地忽然開始微微的震動,連帶着湖水跟着蕩起輕浪,一環一環漫向岸邊,拍在他腳邊的草地上。
原本平整的湖心浪花四濺,竟似一座水晶玻璃臺似的慢慢升高,楊小二騰的坐起,目不轉睛的盯着“臺”上立着的人影。那人一身黃衣,黑發用同色的發帶高高束起,發帶正中綴一顆榛子大的珍珠,明晃晃鑲在赤金镂花底座上,隔了那麽遠,仍然反射出耀眼的光輝。額發長長的,随着主人東張西望蕩來蕩去,一刻不得安份。
水臺漸高,越有丈餘,臺上那人開始心焦,變了幾個指訣仍然止不住水臺繼續拔高,急的在臺上頓足。孰料這足一踏下,水臺轟然崩塌,碎成萬片瓊花亂玉,只聽一聲驚呼,連帶那人一同跌落,摔入湖心,濺起偌大的浪花。
楊戬大驚,翻身坐将起來,額頭扪出細細的汗珠,在暗夜微弱的燭光裏熠熠閃耀。他的手臂仍然保持着前伸的姿态,仿佛一探出去,就能把水中的那人撈起來。
一千五百年過去,仍舊會做這樣的夢麽?楊戬自失的一笑,複又躺下,合上雙眸。那人如今,還是這樣的莽撞,這樣的讓人挂心麽。
橫豎是睡不着了,楊戬索性批衣下榻,手指輕彈,寝殿登時燭照通明。他行至案前,望着堆積如山的案卷,下意識的揉揉鼻梁,略不情願的坐下,信手撚起一份來看,卻是灌口土地送來的。
年前下界辦事,路過玉鏡湖,楊戬才知道那湖水早在三百年前一夕幹涸,當時也覺得蹊跷,怎奈事忙抽不出身,只吩咐土地将之前多年地方志的卷宗送上三十三重天,供他閑時細細查考。
玉鏡湖不是尋常小湖,要在短短幾個時辰內抽幹抹淨,就算是四海龍王也要頗費一番力氣,何況此事做得悄無聲息,人神不覺,不能不叫高居九重的司法天神驚心。
地方志上再看不出端倪,楊戬立起身,眼尾一掃,兵器架上的三首蛟化為墨扇拿在他的手中,踏出寝殿。原本卧在門口的哮天犬“噌”的一下豎起耳朵,四足着地搖着尾巴,鼻中噴出興奮的氣息:“主人,咱們去哪兒?”
“睡不着,下去走走。”楊戬摸摸他的頭,向下按了按,“你還睡你的,我一時半刻便回。”
哮天犬一骨碌變回人身,卻仍然用腦門蹭了蹭楊戬的肩膀道:“主人不睡,我也不睡,我同主人一起。”楊戬一笑,算是默許。主仆二人駕了雲,往灌口飛去。
玉鏡湖如今已經只剩一片窪地,幹裂的黃土一塊兒一塊兒的,咧着大嘴不懷好意的朝天笑着。間或有幾株荒草,也早已枯死,随着春末夏初的熱風,無奈的搖晃着身體。
沒了水,那人再也無法自湖中現身,也就不用擔心水臺崩塌了吧?楊戬忽然有點說不清心裏是好笑還是難過,信步踱至湖心最低處,躬身拿起一塊黃土,中指和拇指一撚,就化成粉末飄落。哮天犬站在下風處,沒防備被黃土呼了一鼻子,癢的直打噴嚏。
竟然旱到了這個地步!楊戬直起身來,跺一跺腳,喚出土地查問。那土地大約正在晝寝,滿臉不情願的被叫醒,睜眼一看竟是權傾三界的司法天神下降,頓時沒了睡意。
“這湖是三百年前幹的?之前有何征兆?”楊戬打開墨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天熱的連知了都懶得叫上一聲,他的鬓邊卻絲毫不見汗漬。
“是是,回上仙的話,正是三百年前。征兆麽,”土地頓了頓,搜腸刮肚的想了想道:“也不能說沒有,這湖自來就透着古怪。”那土地十分話多,口說手比連玉鏡湖從古至今的掌故都翻了出來,什麽時有妖風大作,漁家不得已将網住的鯉魚放去方得走脫,又是什麽富家子泛舟湖上,忽來一陣大浪将船打翻,全船大小葬身湖底,只有先時擄來的小丫頭僥幸得救......
楊戬皺了皺眉,擡手阻止了土地繼續饒舌,思索片刻面色已是霁和,“你說的這些都不能作數。路過的神仙眼見不平出手相助也是有的,與湖水幹涸毫無關聯。”
哮天犬低頭想了想,半晌“呲”的一笑道:“這等行事,倒很像三......”話音未落便被楊戬以扇擊頭狠狠敲了一記:“我與這裏職官查辦案情,哪裏輪得到你插口?”楊戬板了面孔,“再有下次,你自回真君神殿去領罰,不要跟着我!”
哮天犬滿不在乎的一縮頭,似乎被熱氣蒸的受不住一般哈了一口氣,舌頭吐出來,又忽然想起來自己此刻是人身,忙收回去,鼓起腮幫子,暫時扮作泥塑木雕。倒是那土地心中一凜,暗道真君對家仆尚且如此之嚴,将來可要仔細辦差,莫要犯了他天威。
楊戬見再問不出什麽線索,只得遣去了土地,自帶了哮天犬進城。人間已經是四月底的光景,灌口市集上除了尋常百貨,又添了端午節要用的艾葉、菖蒲、榕枝,還有性急的人家,已經開始編制“端午佬”。這端午佬是将竹篾編成一個騎虎的道士模樣,在端午日擡在毯子上敲鑼打鼓游街而行,川中孩子們圍随前後,樂此不彼,比賽龍舟還要熱鬧。
一人一狗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挾着前行,楊戬依然如閑庭信步,哮天犬卻早就大汗淋漓。他倒常随楊戬下界捉妖,只是所到之處不是深山老林,就是洞府仙島,極少會到這鮮花着錦十裏紅妝的市井之地。哮天犬一邊揩着汗,一邊四處張望,一雙眼早就不夠用了。忽然鼻端飄過熟悉的木樨香氣,即使夾雜在包子鹵菜雄黃酒的煙火氣中,亦能喚起某段讓狗兒說不清道不明的記憶。
狗兒極不情願的挨身過來,扯扯楊戬的袖子,嗫嚅道:“主人,三公主在左近。”
楊戬眉棱骨一跳,面上卻不帶出,收了折扇,菱唇輕啓,只一個字:“找。”
哮天犬身在鬧市,自然不能施展“萬裏追蹤”,只得皺皺鼻子,憑着狗兒最天然的嗅覺,循氣味而去。楊戬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眼神卻穿過人群,仿佛在思索着什麽。
不多時,哮天犬停在一塊大大的招牌之下,小心的向鋪子裏張望了一下,有點不解卻又帶着一點放松的回頭看向楊戬道:“氣味就停在這裏了,主人。”楊戬上前看時,只見這碩大的黑漆招牌上寫一個栲栳大的金字:“當”。
寸心在當鋪做什麽?又或是她在此處當了什麽東西?楊戬搖搖頭,寸心雖然被貶,卻也好歹是西海龍王唯一的掌上明珠。盡管人間米珠薪桂,于西海看來卻不過九牛一毛,她這一生也不曾缺了這世間人人喜愛的阿堵物。
當鋪掌櫃從高高的櫃臺上向下瞥了一眼,只見一個白衣男子進得門來,身上那外袍樣式雖簡單,料子卻是從未見過的輕薄飄逸。袖邊的暗紋随着他的手腕輕動,在日光下折射着淡紫色的光彩。雖然天已經熱的氣悶,這人卻毫不在意,內衫領口束的嚴絲合縫,額前滴汗全無。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縮肩拱背的黑瘦小子,蜀中四月末的天氣,姑娘小夥子們早換了單衫,這瘦子卻罩一件厚重的灰色鬥篷,從頸至踝,盡自汗出如漿,卻似渾然不覺。
那掌櫃心內暗自詫異,嘴邊卻早已漾出笑紋,一疊連聲喚夥計“倒好茶”,一面繞出櫃臺,請楊戬主仆上座。掌櫃在側一拱手笑道:“客人您瞅着面生,不知仙鄉哪處,此來為何?”
楊戬落座,整整前襟,打量了一眼掌櫃,輕咳一聲道:“你忘了?我楊家世居灌口城外十字坡,百年世族,最好古董。下個月家父七十整壽,楊某為尋壽禮跑遍巴蜀,光你這裏就來了十數次了。”他端起夥計奉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微不可見的皺皺眉,又道:“最近店內可曾入手什麽好物?”
掌櫃揚揚臉,似乎想起了這麽一號人物,恍然大悟道:“哎呀近來天熱,我每日睡意昏昏,連楊公子都差點認不出了,失禮失禮!”他招招手喚出大夥計,“你去,把最近入手的新鮮貨拿幾樣最好的出來,給楊公子過過目。”
正說着,門口闖進一人,入來就攘臂高呼:“掌櫃的,我那鏡子你倒還是不還?”楊戬看時,卻是個年青男子,青衣墨帶腰懸短劍,眉目清秀鬓有薄汗,許是走的急,一邊說話,一邊擡手以袖拭汗。
掌櫃面色一變,急急走向夥計耳語了幾句,板了面孔走近那男子斥道:“怎地又是你?我前日已經明白告訴你,鏡子不是你的,須得正主前來方能取走。”他毫不掩飾輕蔑的眼神,“你偷拿了人家的當票來贖,小心我報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青年氣結,上前一步搪住掌櫃胸襟道:“要我說幾遭?我就是正主,如何不能取貨!”掌櫃用手去推青年,卻不能撼動分毫,夥計聞聽都圍了上來,看看青年腰間的短劍,又不敢上前厮打,只為首的夥計大聲道:“那日是我接的當,當戶明明是個女子,你是哪裏來的混小子,也敢冒名贖當?”
青年面色青紅不定,也不理會夥計,只管捉住掌櫃,“我有當票,出得起銀子,又有字跡為證,如何不能贖當?”他高出掌櫃一頭,此刻居高臨下瞪着已然腳軟的掌櫃,“你們今日給我贖也好,不贖也罷,今日這鏡子若不能到手,我便把你這小鋪砸個稀巴爛,教你開不得店!”
楊戬只當看戲一般,一邊的哮天犬卻按捺不住,從楊戬背後跳将出來,手指那青年大喝一聲:“我活了這麽久,還沒見過你這麽蠻不講理的人。當鋪做生意自有一套規矩,你贖當不成就要打砸,眼裏沒有王法了嗎?”
那青年一轉頭,望見黑瘦的哮天犬,卻是倒吸一口涼氣:“哮......”,後兩個字無聲吞了回去。他大約是太過吃驚,連揪住掌櫃衣領的手也不覺松開,掌櫃趁機雙臂一推,将他搪退數步,幾乎控制不住身形。
電光火石間,沒有人看清楊戬是如何起身,移步,在那青年撞上背後的門扇之前,握住了他的右臂。
那青年用難以置信的眼神定定望着面前的楊戬,有那麽一瞬間,楊戬幾乎以為他要撲将過來。青年卻忽然一低頭,用力甩開楊戬的手,轉身踉跄着跑開。只見楊戬面色變了一變,道聲“追”,便大步跨出當鋪,追随青年的身影而去。
“主人!”哮天犬覺得他的智力已經完全不能理解人類的感情,愣了半刻,看一眼目瞪口呆的掌櫃和夥計,也忙追了出去。
哮天犬出得店來,已經看不見楊戬的蹤跡。無奈之下只好又施展狗兒的本能,這一次,主人的氣息與屬于三公主的木樨香味重重疊疊,在一個逼仄的巷子裏達到最濃。這裏,他已經不用再嗅,因為那青年就在他眼前。
準确的說,青年正在楊戬的懷裏。用極标準的姿勢,雙手自楊戬肋下穿過,環繞腰際。他比楊戬矮了半個頭,此刻埋首在楊戬的肩窩,額發貼在楊戬的側臉上,氣氛極其暧昧......和詭異。
而那權傾三界的司法天神,雙手放在青年的肩頭,似乎在往外推,卻又不着力,面上是哮天犬千年未曾見過的困惑與迷茫。
眼見哮天犬追了來,楊戬瞬間回了神,手忙腳亂的掰開青年的手臂,腮邊竟起了一絲潮紅,略帶扭捏地問道:“請問你是......?”
那青年撇撇嘴,右腳跺地嗔道:“沒良心的,這就不記得我了。”他擡起手,極妩媚的将額發別到耳後,才道:“我是寸心。”
清源妙道真君只覺眼前一道閃電劃過,瞬間風雷變色,癡如泥塑木雕。
半晌楊戬才遲疑道:“你......你是如何,如何成了這般模樣?”他與寸心結缡千年,眼前青年這神情這語态,絕對是自己那前妻無疑,只是寸心自上年中秋一別,一向安居在西海再不出門,又如何回到了灌口,典當了什麽鏡子,還居然變了男身?方才寸心在懷,他也曾運起玄功查探,這卻實打實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兒身,法力根基全無。
不提還罷,一提起這身子,寸心幾乎要哭出來:“還不都是因為你!”一邊說,一邊掄起拳頭捶了楊戬肩頭一下。楊戬嘴角一揚,這十足十定是寸心了,從前在灌口楊府,寸心只要稍不如意,必定是要欺身近前捶這麽一下的。
時隔四百年後又挨了這麽一下,楊戬莫名有種時光倒流的恍然。是不是所有痛苦都會在時光的磨砺中消散,只餘快樂在心?楊戬不知道。他漫長的一生裏,早已習慣了各式各樣的痛苦,甚至有時候,他會覺得忍耐才是人生的真谛,所以從一開始的撕心裂肺,到後來的麻木不仁,再到後來,他似乎已經把痛苦當做了人生的成就。的确,沒有當初的家破人亡,沒有當初的負妹流浪,沒有當初的卧薪嘗膽,絕不會成就今天的楊家二郎。但這一切,真的是他想要的結果嗎?他是否生來,就注定要做一個天煞孤星,才能給三界造就一位所向披靡無往不利的銀甲戰神?
擡眼看時,寸心已經神色如常,要不是看她面上還有一絲局促,楊戬差點以為方才的撲身入懷是自己的想象。寸心的情緒一向來的極快,快到楊戬永遠不能及時調整自己。而這股叫做“寸心”的龍卷風常常去的也快,每每楊戬歸家之時還在小心翼翼的窺着她的神情,寸心就已經輕快的靠近來,塞一杯凍頂烏龍在楊戬手中,拉着他到後園,看她新種的名花。那時只道她出身貴重卻風度全無,現在想來,寸心于別人面前倒還頗端得住公主架子,只在楊戬跟前從不掩飾,溫柔處似姣花照水,刁蠻時如狂風拂柳,脾氣變化之快,比翻書還迅速。
楊戬有些赧然,和離四百年後,他居然還記得這麽多寸心的事,而且多是溫馨的,夫妻間才有的小事。那是不是說明,其實當年的自己,也不是像頹然望月時想象的那樣,被這段婚姻束縛捆綁,全然無法呼吸?楊家二郎三千年的神生,遇到過的艱難險阻無法計算,從未有一件像“夫妻”二字一樣難纏,卻也從未有任何一個人,給過他寸心那樣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着的,卻時不時令人想要微笑的記憶。
此刻巷口的哮天犬望着化為男身的寸心,寸心望着對面的楊戬,而楊大神清俊的眉梢眼角,時而凜然,時而溫柔,竟然難得的是在發呆。
“哎,我說楊天神,楊二爺!”寸心一時心頭火起,“你是司法天神,這妖人盜走我的寶鏡,偷換我的肉身,你到底管是不管?”
楊戬這才算是元神歸位,正色道:“你且說來,到底是何人搗鬼?”
“自從......”,寸心看看楊戬,哼了一聲,才道:“上年秋天我回了西海,大哥嗔我不告而別,禀了母後,逼着我在露華樓幫他處理政務,我有大半年未曾出來過。月前岷江龍王有本,言道蜀中大旱,岷江水位一降再降,偏偏大嫂又有了身孕,大哥實在是走不開,因此遣我來此處看看。我好歹......”她垂下眼簾,又忍不住偷偷的瞟了楊戬一眼,“我好歹也在灌口住了千餘年,比較熟悉不是?”
楊戬心下了然,去年中秋在洛陽巧遇寸心,翌日他遣人送了一對兔爺到西海。那對兒泥塑一直被放在寸心的含涼殿裏,每日晨妝後,寸心必定要親自拂拭一番,其實西海裏,本沒有人間那許多灰塵。不過楊大神壓根也不打算告訴寸心,他那對兔兒爺,與定光仙的一般無二,只不過施法的人不同罷了。(作者雲:還有沒看《兔兒爺》的沒有?兔兒爺)
楊戬心裏偷笑,嘴上卻“嗯”了一聲,“這旱情來的蹊跷。我方才去過玉鏡湖,那裏已經全然幹涸。”
寸心擡頭急道:“那個不是!”說罷她也覺自己情急了些,遂緩了口氣徐徐道:“玉鏡湖,不是因為大旱才幹掉的。”
楊戬挑眉,用征詢的目光望着寸心。寸心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避開楊戬的眼神,用幾不可聞的語調悄聲道:“我母後年幼時嘗于女娲娘娘駕前侍奉,娘娘曾言,軒轅黃帝當日鑄鏡十五面,第一面直徑一尺五寸,是效法十五月圓而作;其後每面鏡子都小一寸,第八面為暖玉所飾,遂得名玉鏡。後來母後辭了娘娘鳳駕,與我父王成婚,娘娘便将這玉鏡賜予我母後為嫁資。我母後是龍身,善能禦水,便将這玉鏡變了湖水置于灌口城外,做了她西海之外的封地,這已經是五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少年時也常去玉鏡湖玩的。”
楊戬颌首稱是:“怪不得你我初次見面,是在玉鏡湖畔。”寸心瞪他一眼道:“真好意思說啊!那裏人跡罕至,我平日裏出湖都不見有人,那次也不知道你怎麽摸了去,吓得我一出來就忘了指訣,從空中跌了下來,差點摔死。”
楊戬一笑,心說明明是你學藝不精,卻不點破,只待寸心繼續說下去。寸心也是一笑即收,“那玉鏡自上古傳下,是難得的寶物,能照見過去未來妖魔鬼怪,善保平安,母後一早應許将它與我作嫁的。當初......走得急,左右是在灌口,又有你在,我倒從未想過要用它。”她嘆一口氣,又道:“兩百年前我得罪于天庭,自謂從此身陷囹圄永世不得脫困。母後怕我在灌愁海百無聊賴,因此來至灌口,收了那玉鏡,遣人送至我圈禁之所,權作解頤之物。”
楊戬聞言也是一陣黯然。寸心得罪,全是因他而起。楊家二郎自封神一戰成名,其多謀而善戰,下手之狠辣,讓每一個領教過他手段的人回憶起來都不寒而栗。楊戬一生自謂算無遺策,置三界于掌中,翻雲覆雨從不猶疑,卻獨獨在妻子這塊棋盤上,點錯了眼,打錯了劫,最終投子認負,還棋于皿。又或者,他與寸心之間,本來就不應該分出一個勝負輸贏?
楊戬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他本想攬過寸心的肩,像多年之前一樣擁她入懷,卻在擡手的一剎那,意識到寸心尚是男身。面上的尴尬一閃即逝,楊戬輕咳一聲正要說話,卻聽哮天犬道:“三公主,你說了半天,也沒說清你為啥變了男子。”
寸心本來正在傷感,一聽哮天犬的話,立刻忘了難過,柳眉倒豎冷笑道:“犬王大人,你也是灌口地仙,你自己的地盤查探不嚴,出了個妖怪,奪我西海至寶,害得我肉身下落不明,我倒在這裏好心好意給你們主仆細細道來,唯恐遺漏,導致你二人捉不得妖除不得魔,被天庭怪罪衆仙恥笑,你卻來嗔我啰嗦。罷罷罷,我反正眼下是不礙的,大不了去靈山找我三哥,叫他請大聖爺來,也是一樣的!”寸心面向着狗兒,眼卻望着楊戬,虧她伶牙俐齒,這一大串話說出來,咬金斷玉一般,竟似不曾停下喘口氣。
哮天犬還要理論,楊戬墨扇一開,擋住了狗兒。他終于還是伸出了手,長兄一般拍了拍寸心的肩頭,溫言道:“走吧,這裏不是說話所在。去我的道場,尋杯茶,慢慢講。”寸心和哮天犬各自翻了個白眼,跟在楊戬身後,往城外十字坡的真君廟迤逦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