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楊戬昔年盡拔楊府上天,其實在凡間并無居所。灌口這座二郎廟,是南齊建武年間,刺史劉季連在楊府舊址上修起的,幾經戰亂兀自巍然屹立。其間主殿三重,配殿十六間,正殿供奉楊戬戎裝木像,左青龍右白虎,另有城隍殿、土地殿、聖母殿、魁星閣等不一而足。二人一狗入得廟內,施法掩了身形,狗兒自去尋駐守的草頭神,楊戬和寸心卻随着上香的人流緩步前行。自和離之後,寸心還是第一次回到灌口舊居所在,看着當初燕子銜泥般一點一滴修葺裝飾的家,如今變作香煙缭繞的道場,昔日或恩愛或争吵的痕跡一絲也無,心內不是不感傷的。

寸心滿腹感慨,負手立于後殿內,仰頭望着草履便服,散發披肩的二郎塑像,再看看身旁的楊戬,忽然“噗嗤”一聲笑道:“我只道洛陽的泥人把你塑成了趙公明,誰料這裏的人更離譜!” 她擡手點住楊戬的上唇,“你看那像,活活竟是沒有胡子的呂洞賓......”

楊戬的眼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又複擡眼,望進寸心因為笑意而格外明亮的雙眸,也慢慢笑開。寸心蔥尖一樣瑩白的手指感受到他雙唇緩緩展開的弧度,竟似楊戬吻住了她的指尖,潤澤而溫暖。她忽然醒悟,觸電一般收回了手指,自覺面上酡紅似火,一時間竟尋不出話來說,忙轉了身,假裝去看壁上題詩。

楊戬抿唇,那上面似乎仍有寸心的溫度,他想說什麽,卻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語。他與寸心豈止是“老夫老妻”四字可以形容的,當初再親密缱绻的事也有過,這點暧昧又算得了什麽。一朝和離燕分飛,初時只覺快意爽利,不再有人在廊下階前苦等,也就意味着不用再惦記着何時歸家,不用再擔心游獵髒了靴,飲酒染了衫,想怎麽遲延浪蕩都使得。可也再沒了人一邊嗔他晚歸,一邊往他口內塞一塊醒酒石,甚或提耳灌酸湯。枕邊衾內,亦不再有熟悉的暖意。

楊戬半生離亂,大喜大悲都曾有過,卻從不曾似今日這般傷感。怔忡半日,上前溫言道:走吧,只怕茶都涼了。”

寸心打鼻子裏哼了一聲,“算了吧,就你手下那幾個毛神煮的茶,如何飲得?”她此刻雖是男身,一颦一笑仍是女兒姿态,在楊戬看來有說不出的滑稽,方才鼻端酸意已經一掃而空。

哮天犬不知從哪裏鑽出來,滾了一頭一臉的灰,一邊咳一邊道:“主人不常來這裏,神庫裏實在尋不出什麽好茶,只有今年新下來的明前,別介意,勉強用吧。”這話是向着楊戬說的,語意卻帶着不尋常的恭敬客氣。寸心雖驕縱,然而自小長在深宮,什麽樣的話音聽不出來?這就是說,三公主雖然已經不是此間主人,狗兒卻還記得主人最愛喝你烹的茶,今日難得相會,還請公主不要見外,親自掌爐。

寸心一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犬王自從封了官,人話說的越發好了。”楊戬也是一笑,當即頭前帶路,引寸心至後園亭中,茶案前落座。

寸心打量一眼那茶,又用手指撮起幾片嗅了嗅,驚喜道:“這不是明前,這是社前!春分時節采下的茶以湖州長興産的最好,如今長安大明宮裏用的顧渚紫筍,就是其中翹楚。” 她将茶葉置于左掌心,右手食指撥弄着,又道:“你們看,這芽葉微紫,白毫顯露,嫩葉背卷似筍殼,顧渚紫筍原就是這個樣兒的。”

楊戬這些年來宵旰憂勤,飲茶只為提神,何曾仔細看過茶葉生的什麽模樣,只偶爾詫異為何早年間寸心的茶就那樣輕浮甘醇,神殿仆從的就這麽澀而不甜,一時事忙也就忘了,卻從不曾想,他這前妻乃是一位真正的公主,自幼鐘鳴鼎食履絲曳缟,凡經她手調治出來的事物,必定都精致到無以複加。

說話間,寸心已将茶餅炙好,又用茶碾将其細細碾碎,以細篩撇去雜梗,待水二沸,先取一瓢水出來,再将茶末自湯心撒入。這水原本沸如湧泉連珠,一得了茶末,只靜了片刻,須臾又騰波鼓浪,勢若奔濤拍岸。寸心拈起方才取出的那瓢水傾入釜中,熄了火,這才倒出茶湯,分與楊戬和哮天犬。

那哮天犬看時,只見杯中茶色淡綠明澈,聞着撲鼻香,忙喝一口,卻忘了燙,含在口內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直疼得眼淚橫流。寸心忙取一瓢冷水,遞與狗兒飲了方罷。哮天犬擦擦嘴邊水跡,問道:“三公主,你留着那火不滅多好,過一刻再續些水,還能再喝。”

寸心“噴”的一笑,“你倒會想,那水只得三沸,再煮下去,水老不可食,就失了茶葉的味道了。”

狗兒撓撓頭,“我不曉得那許多,主人在神殿看文書,通宵達旦,不能斷了茶。要都像三公主這樣煮起來,引條天河來也不夠用啊!” 話音未落,楊戬手中的茶杯重重墩在案上,低聲斥道:“多嘴!” 哮天犬一縮脖,窺着楊戬的神色,道聲“謝三公主茶”,蹑手蹑腳的退下去了。

寸心端茶的手一滞,慢慢放了下來。從前在灌口,楊戬的一飯一湯,一衣一履都是她親力親為精心侍候的。楊府素日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但笙歌散後酒微醒,楊戬總還是要飲茶的。楊戬很少稱贊寸心制的茶好,她卻從梅山兄弟處得知,楊戬從不在外飲茶,哪怕端上來的是瓊漿玉液,也只抿一口以示敬意,像在楊府那般一壺接着一壺飲不夠的場景,是絕不曾有過的。

寸心微微側過頭,以餘光看着楊戬慢慢的品茶,心頭一陣不忍。之前在洛陽不曾細細打量楊戬,那樣好看的一張臉,如今眼窩下略帶淺淺的黯青色,顯然是少眠多夢。他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掣住茶杯,細細抿一口,面色微暖,似有得意。縱然是雙眉稍展,仍然抹不平眉心深深的“川”字紋,這是熬夜擰心血人百試不爽的明證。不用想,寸心也知道此刻真君神殿定有看不盡的案卷,斷不完的刑獄等着楊戬去剖白,就拿自己眼下說,不也巴巴的找上來,丢給他一個新的麻煩去解決麽?

思量着,寸心還是開了口:“我因上年在洛陽險些着了那定光仙人的道兒,今番特特帶了寶鏡防身。到了岷江,見過龍王,他道近年來岷江日益水少,然其源頭岷山南麓有一村,內有一井,樵夫喚之‘靈漱’,饒是岷江水落石出,這井水卻不減反增。”

當時寸心也道奇怪,遂與那龍王同去岷山訪那靈漱井。到得井口,岷江龍王請三公主稍待,他自下去探秘。卻不料等了半日,井口漫起一片黑雲,俄頃有大雹落下,寸心是龍族,自然不驚風雷,卻也無可奈何。忽然想起袖中寶鏡能降妖除魔,于是祭起那鏡來照井口。只見寶鏡生光,照得那井水翻騰如沸,忽而有一大魚騰出井口,飛了有二百餘步砸落在地。那魚有丈許長,粗如人之大臂,額前雪白,通身青黃無鱗,似蛇而有龍角,口吻尖如鲟魚,躺在泥水裏扭動不已。寸心上前待要問它岷江龍王何在,那魚卻已經咽了氣。

寸心替楊戬續了一杯茶,怏怏嘆道:“我只道妖怪已除,那龍王也該上來了吧。誰知又過了半日,還是不見龍王蹤影。看那靈漱井,卻已然滴水全無。我心道不好,連忙下山,想回西海去搬大哥來救那龍王,卻不曾想,在灌口城外,失了這寶鏡。”

“你不是回西海麽,怎地又去了城外?” 楊戬問道。

“我......” 寸心紅了臉,低頭用手指扣着茶案的花紋,半晌嗫嚅道:“我多年未出西海,既然來了這附近,就想到十字坡看看......”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已輕如蚊蚋,微不可聞。楊戬默然。這麽多年過去,不管這段婚姻最後收尾的時候如何不堪,寸心果然還是挂念着當初的楊府。

啜了一口茶,寸心方道:“我到了十字坡,見了你這道場,原想進來看看就走,卻在廟門口的牌坊下,遇到一個女孩兒賣身葬父。” 原來蜀中大旱,多有貧苦人家過不得,甚而病餓而死的。這女孩子看去只有五六歲,滿面塵灰,額頭在地上碰的烏青,身旁草席卷着她父親的屍身,要插标賣首以葬父身。

寸心當即動了恻隐之心,摸摸袖中,卻只有寶鏡一面,并無銀兩。正踟蹰間,一個虬髯大漢擠開人群,看了看女孩兒,丢下五兩紋銀大聲道:“我買了你了,快快埋了你爹跟我走吧!”

寸心看時,這大漢一身短打扮,卻俱是絲羅裁成,滿臉橫肉,一部虬髯鋼絲一樣紮煞着,甚是駭人。旁邊圍觀的老者悄聲道:“這女孩兒原是孝女,只可惜買她的是懷春樓的龜公喬二,這麽小就進了青樓,将來......唉~”

寸心哪裏聽得這聲,當即擋在女孩兒身前,撿起銀子攮搡給那喬二道:“我方才已看中了她,你來遲了。”

喬二瞟一眼寸心,這女子一身宮裝,黃衫玉帶,皂羅折上巾,腰間佩紛砺七事,只道是哪個官宦人家的小姐,不知世事,出來抱打不平。他亦不想惹事,只是話已出口,若在衆人面前輕易向一女子示弱,日後又如何橫行街市?一廂思量,一手卻先袖了銀子,“凡事有個先來後到,你看上不看上咱不知道,我可是先出的銀子。”

寸心踏前一步,“銀子哪個沒有,你只說要多少,我就算從你手裏買她!” 那喬二心內暗笑,道是遇上了有錢的傻子,今番定要敲個竹杠,遂道:“二百兩拿來,我就放人!”

這簡直是明搶了!寸心氣結,正要開言,後邊那女孩兒膝行幾步抱住寸心的小腿,哭道:“姐姐姐姐,你莫要讓他把我帶走。我知道,他是懷春樓的龜公,我若是跟了他去,情願一頭碰死!” 說着,一雙大眼滿溢淚光,連長長的睫毛上也沾了水珠,甚是可憐。寸心望着她,心頭一軟,竟想起了那年楊戬抱回的女娃娃,也是這般楚楚可憐的望着自己。

寸心還未答話,只見那喬二繞過寸心,一腳踹在那女孩兒肩頭,直把她踢出五尺多遠,罵道:“你既賣身葬父,哪有挑三揀四的道理?老子不賣了,你跟我走!” 說罷上前去拉那女孩兒。

寸心大怒,一把捉住喬二手臂,用力甩到一旁。喬二不料她如此潑辣,登時惱了,上前就打。只聽寸心大聲道:“五百兩銀子,一手交錢,一手放人!”喬二揮在空中的拳頭停了一停,忽然軟下來,抹了一把臉,變出一個脅肩谄笑的模樣,抱拳道:“賣,這就賣!只要有錢,讓我跪下叫你娘親都成!”

寸心一肚皮悶火,竟然被這喬二逗樂了,啐一口道:“我也沒你這龜孫當兒子。” 當下請了附近擺攤算命的先生寫了字據,那喬二就坐在牌坊下面的石墩子上,等着寸心拿銀子。

可這檔口兒,到哪裏去找銀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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