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寸心正心焦,一眼看見街口的“當”字招牌,已是得了主意。那當鋪夥計只見這黃衫女子拿出一面古鏡,直徑八寸有餘,鏡鼻作麒麟蹲伏之像,四周有玉雕瑞獸環繞,外有八卦,卦外十二辰位,俱有銘文,似隸非隸,似篆非篆,點畫無缺,偏偏不知所寫為何,當下不敢自專,請了掌櫃出來驗看。那掌櫃拿起這寶鏡,對日照來,只見背上字畫似能透入影內,分毫不差。又舉手輕扣鏡邊,其聲悠揚清越,縷縷不絕,心知遇到了稀世珍寶,面上卻不帶出,只眯着眼問寸心:“這不值什麽,尋常婦人用的菱花鏡罷了。你要當多少?”

寸心暗罵這掌櫃奸猾,無奈急等銀子使,只得說:“五百兩,要現銀。”

掌櫃心內大喜,面上依舊八風不動,“哪裏當得了那許多?” 他死死的攥住鏡把,手指撫摸着銅鏡冰涼的邊緣,鼻尖甚至能聞到銅錢的味道。

寸心惱了,“我因出來的急,沒帶銀錢,如今立等銀子使用,無奈将家傳寶物暫寄你處,待有了銀子立刻來贖,誰知你這奸商坐地起價。城中當鋪多得是,我不賣了!” 說罷劈手奪過鏡子,轉身就走。

“哎哎哎,姑娘莫走!” 掌櫃急忙追出櫃臺,攔住寸心道:“姑娘,我看你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斷不像那些浪蕩纨绔子弟,偷了家産來變錢”。他一臉苦相,好似嘴裏含着一顆碩大的黃連,皺着眉頭又道:“罷罷罷,我只當結個善緣,給你當五百兩!”

寸心當下與夥計畫了押,當票上言明當期一月,利錢五分,過期不贖則鏡歸當鋪。掌櫃收了鏡子,面上堆出笑來,兌了銀子雙手遞與寸心,恭恭敬敬送她出門,在門口一揖道:“姑娘慢走,若得了銀子盡早來贖,若晚了些時,這鏡子可就便宜了小人了。”

寸心咬牙道聲“無賴”,忙去牌坊下将銀子擲與喬二,又粜一顆珍珠,買了口薄皮棺材,陪那女孩兒小珊葬了她父親不提。

一時事了,小珊便問寸心如何打算。寸心此刻急着回西海同大哥商議岷江龍王之事,還惦記着取銀子贖當,心下又挂念小珊孤身在此無人照料。她向來是使力不使心的人,一時間也心急火燎全無頭緒——那玉鏡是西海至寶,萬萬出不得閃失。岷江龍王失蹤已經半日,這已然不是西海三公主能夠獨力解決的難題了。可這小珊只得五六歲,若是留她一人在城外,難保沒有壞人再起異心。好在小珊說起鄰居王媽媽可以代為收留,寸心便拉了她的手,一同來至小村。

這王媽媽卻不在家,只有她二十二歲的獨子成蛟在窗下讀書。寸心看時,那青年雖然生的單薄,倒還算得眉清目秀。只是王媽媽不在,寸心卻也難留小珊一人在此。成蛟頗為知禮,當下煮水烹茶,奉與寸心。

寸心接過茶,只聞得撲鼻的香氣,卻辨不出是何樣茶湯。只得道一聲多謝,撇開茶沫,淺啜一口。忽然面前的小珊和成蛟都憑空懸轉了起來,她心下詫異,須臾明白自己着了道,待要起身,已是眼前一黑,玉山傾頹不可扶了。

寸心大約是跪坐的久了,腿有些麻,剛一挪動,楊戬遞過來一個極精巧的憑幾,她也就從善如流的隐幾而坐。飲了一口茶,又道:“我醒來,就已經變了成蛟的模樣。”

楊戬合起墨扇,用扇骨敲着手心,思量了半刻才道:“你醒來之後可曾見過小珊?” 寸心搖搖頭,“我方才醒來,還不知自己已經變了樣,出門尋小珊的時候,擡腳竟然發現自己換了靴子,衣衫也不對,心下大驚,忙四處查看,才發現整個村子已經全無人煙,連小珊也一并不見了。”

寸心自憑幾上撐起身子,伸手攀住楊戬的袖邊道:“能不能請你用天眼查探我這肉身是何來歷。若有蛛絲馬跡,我們也好盡快尋找那妖人。”

楊戬用另一只手捧住茶杯,拇指摩擦着杯緣,緩緩道:“我方才已經運過功,實在看不出任何蹊跷,這就是一副凡人男子的軀體,沒有靈覺慧根,亦無妖氣污痕。”

“那,那我豈不是......” 寸心立起身來,動作太急幾乎碰翻了茶爐,她絞着手指問道:“若是找不到那人,我一輩子都是這般模樣,那可怎麽好?” 她的語調帶了哭腔:“我可不要這男人的臭皮囊!”

楊戬也站起身,伸出手去覆住寸心那絞在一起緊張的發白的指節,安慰道:“在我看來,一時卻無大礙。” 寸心甩開他的手,恨恨道:“不是你被換了,你自然無礙。再說......” 她越發急切起來,“誰知道他拿我的肉身去做什麽啊?!”

楊戬沉吟道:“這倒費了思量。他換了你的肉身,又能做什麽呢?” 他略一思忖,又道:“你且在此處住下,我去趟岷山,看看那井。”

寸心道:“我與你同去!” 楊戬卻笑了一笑道:“這倒不必,你如今是凡人之軀,滞重不能駕雲,我獨自前去更省功夫。” 說罷也不等寸心回話,自使了一道縱地金光,竟是憑空不見了。

寸心氣的跌足,卻也無可奈何。一轉頭見哮天犬颠兒颠兒的跑來,沒好氣道:“你那好主人,丢下我自去查案了,你不随他去,又來做什麽?” 哮天犬卻甚是和氣,道聲“公主莫急,主人臨去前給我傳音,命我好生侍奉公主,莫要委屈了您。”

“哼,也不知道是怕你委屈了我,還是怕我委屈了你。” 寸心雖不情願,可到底是在人家的道場上,又道“伸手不打笑面人”,只得複坐下來,調弄那茶具。“方才那茶可好不好?” 她看着對面規規矩矩盤膝坐下的哮天犬,“我再煮些與你?”

哮天犬難得忠厚的應了聲“好”,又道:“茶是好茶,只是主人愛喝茶,我就罷了,喝完一個勁兒的出恭。要是有空,還請公主煮碗骨頭湯給我吧。”

寸心又好氣又好笑,嗔道:“你這蠢狗,跟了你主人幾千年,竟然一點風雅也不曾學到!” 哮天犬滿不在乎的晃晃頭,“學風雅做什麽,難道風雅了,我就不是狗兒了麽?”

“你倒老實。” 寸心笑着站起來,“走吧,這裏有廚房麽?咱們煮湯去!” 那狗兒聽得“湯”字,一骨碌爬起來,行至前面帶路。這二郎廟并無廟祝,只有十數個草頭神暫充勞役。雖然早就修了仙骨,卻并未斷炊,一來是舍不得口腹之欲,二來他們既在人間,一味不食人間煙火,也容易引人懷疑,因此這廟裏不但設有廚房,而且葷腥種種一應俱全。

寸心挑了一塊上好的棒骨,洗刷幹淨,丢進湯鍋熬煮。回頭見哮天犬一臉垂涎的盯着大鍋,遂笑道:“還得兩三個時辰方能出鍋,你晚吃一口又不會餓死,急什麽?” 那狗兒舔舔嘴唇道:“三公主你不知道,自從上了天,主人就已辟谷,除了陛下娘娘召去飲宴,竟是粒米不進的,我也就跟着斷了肉食。”

寸心嘆息一聲,想不到他們主仆飲食上竟然簡素如此。世人只道龍族愛財,卻不知龍族在中饋上也分外留心。寸心在西海時,每每用膳都是幾十個碟子,天南海北,三界九洲,或幹或鮮,或葷或素,天下盡有的酒馔果菜統統排開,唯恐少了哪樣委屈了自己。及至到了楊府,雖礙着楊戬不願鋪張,每日三餐也必不肯過分省儉,仍舊是變着花樣網羅時鮮美味,以至于梅山兄弟曾經說笑,道三公主的菜品,就算是寫了流水牌來吃,三百六十天,也能天天都不重樣。

一時間湯鍋滾開,寸心執起竈邊的長勺,輕輕的撇去湯面浮沫,蒸汽氤氲,溫潤着她的雙眼。哮天犬湊上來,讨好的看着她說:“三公主,我替你看着火,你去歇息片刻吧。你好歹是凡人之軀,累不得的。”

寸心拍拍他的腦袋,笑道:“為了一碗湯,竟對我這麽好起來,我倒有些聽不慣呢。” 哮天犬嘿嘿一笑:“其實我後來想想,三公主對我也不算壞,雖然罵我拴我,卻總不忘了給我湯喝。” 那狗兒似乎想起了骨湯的美味,咽了一口口水又道:“三公主,如今新天條不禁婚嫁,你對主人又那樣好,不如......” 他摸摸鼻子,“你還回來吧。”

寸心手一松,勺子掉入湯鍋裏,忙伸手去撈時,又碰上了鍋邊,燙的她幾乎跳将起來。還是哮天犬靈醒,遞了一雙筷子過來,寸心才堪堪穩住了神,從那湯鍋裏撈起勺子,洗幹淨放在一邊。她尋了個小幾坐下,抱住雙膝,埋頭在膝間半晌,忽然悶悶的說道:“你不是一直想讓你主人娶嫦娥麽,怎地又念起我來?”

哮天犬在她身邊席地而坐,長出一口氣道:“我原也看着主人和嫦娥仙子好,以為天條改了,三姐得救,主人也能順理成章抱得美人歸。誰成想,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 新天條出世,普天同慶,就連瑤池都捏着鼻子請諸天神佛飲宴了數次。其間王母玉帝也曾幾次暗示,司法天神于三界功大,只不知如何賞賜才好,若有所請,必當俯允。楊戬卻似渾然不聞,口稱天條乃女娲娘娘萬年之前鑄就,自己榮與其事不過是機緣巧合,怎敢貪天之功為己有,妄圖封賞。嫦娥與楊戬的事本來三界皆知,可二人如今面上都淡淡的,往來酬酢并不顯得比別人格外親厚,久而久之,竟沒人再提了。

哮天犬聳了聳肩,噘着嘴道:“三姐上次來,還曾問過主人到底是怎麽想的。主人先是閉口不答,後來問的急了,只推說事忙,就攆了三姐去了。” 他捅捅寸心,“你說主人心裏到底轉的什麽念頭?主人和三姐當了三千年兄妹,從來都相談甚歡,我第一次見他惱了攆人的。”

寸心撇撇嘴:“你主人屬蚌的,他不開口,誰也別想知道他想什麽。” 她擡手拍掉哮天犬的爪子,“你可別問我,我要知道他的心事,也不至于被他從灌江口趕出來了。”

哮天犬舔舔手心,看見寸心一臉嫌惡,方才理會到自己此刻尚是人身,于是又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開口道:“我偷偷這麽想,主人莫不是還念着三公主麽?” 寸心一擡身站起來,跳的遠遠的,手指着哮天犬道:“你那狗爪子,要不洗幹淨了,別碰我的碗!” 她看看自己的手,輪廓分明骨節突出,顯然是個男人的模樣,又垂頭喪氣道:“你倒看看我現在這皮囊,你主人肯要,那才是痰迷了心竅呢。”

哮天犬箕踞在地,滿不在乎的說:“你這會兒不過是魂魄暫居其中罷了,有我主人在,難不成還叫你一輩子是男身?再說了,” 他搔搔耳後,“我主人有天眼,所見俱是元神,你說他眼裏看到的是誰?”

話沒說完,一個草頭神在門前拱手,說是此間土地來拜,二爺不在家,自然請犬王大人前去看看。哮天犬一骨碌爬起來,跟着他去了,只留寸心愣在當地,滿心滿腹的話,不知說與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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