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告別與重生
薛業正午時收到通知, 再接到白洋的短信是體育新聞學概論下課,田徑場集合。
成了!薛業抄起書包一路飛奔,在沙坑的另一端, 第一次見到了成績斐然的一隊男生。
遠遠望去都比自己高。三級跳這個項目是要身高的, 最低卡在1米8。再有就是肩平寬, 後兩跳的平衡全靠腰腹背的肌肉撐住。
薛業繞開光芒紮眼的一隊去找二隊,順便偷聽,隊員在報60米急速跑的成績。
跑跳結合的綜合項目,沒速度第一跳飛不起來。60米跑進7秒、100米跑進11.4秒, 幾十萬次的重複練習把這些數字刻進薛業的大腿骨。
二隊在跑道練原地剪跳,薛業在沙坑旁邊坐下回憶分腿時的主動剪絞用力, 剛柔并濟, 還有蹬地頂髋、騰空送髋的感覺。練了将近10年的基本功不可能因為三年跑步遺忘。
半小時後一隊解散,幾個人朝沙坑過來。“你是白隊說的那個替補?”
“嗯。”薛業站了起來,他打聽過, 一隊多半上大四,忙着準備畢業不會找麻煩。
“行,好好練,那邊有掃把和夾子,沙坑清一遍。”大四學長指揮他, 不算欺負人而是這些活本該替補動手。
沒替補的時候,二隊正規隊員也得做。
“好。”薛業痛快得答應, 盡量不找麻煩。這個活以前只見過別人幹,自己沒碰過。累倒是不累只是特別髒。
滿身都是沙子, 但薛業莫名喜歡沾滿沙粒的粗糙感, 像打磨皮膚。他拿起掃把先掃落葉,聽到身後沉重的跑步聲。
媽的, 孫健。薛業把肩往左一偏,靈巧地躲了過去。
“男神!”孫健撲空卻不生氣,“男神你終于來了!咱倆湊一對練吧!”
“起開,我收拾。”薛業對不熟的人一向冷漠。
“男神你高冷的嘴臉好帶感呦,我要被凍傷了。”這話從人高馬大的孫健嘴裏出來很違和,“教我跳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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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業在沙坑裏找石子像淘金。“沒空。”
孫健再接再厲。“指點我基本功也行!我想有點出息啊,沖一級運動員!”
基本功?薛業看了看孫健的小腿。“撕過腿麽?”
“撕腿?那太不人道了吧。”孫健直縮脖子,跨欄、三級跳都要走這一步,小時候練基本功每個孩子疼得鬼哭狼嗷,“我能開叉,腿筋拉得肯定夠用。”
“夠用?”薛業一回田賽場就飄,想故意露兩手。恩師的訓練模式可是和武行并行,每個徒弟的腿韌帶都是他親手撕開。
孫健雲裏霧裏的。“真的夠用,男神我給你劈個叉啊!”說着就要下豎叉。
“真他媽不夠。”薛業慢慢彎腰挽褲腿。匡威的鞋帶略長,系死扣有點傻氣。他用腳尖找帶緩沖的橡膠地,繃直了腳背往下壓。
“怎麽就不夠啊……”孫健抱怨,眨眼功夫男神原地起跳,高跳空中定格,真真正正的空中一字馬。
形似第三跳的軟障礙高度訓練,膝蓋打得筆直,超長滞空展體。
輕盈。
居然是橫叉。
這得是練過什麽基本功啊!孫健目瞪口呆,白隊沒說錯,這是真的牛逼。
落地做足緩沖薛業還是把腰震了,仗着戴護腰胡作非為。助跑道和沙坑他太久沒回來了,想起跳的欲望在抓心撓肺。
再加上孫健的吹捧讓他有點膨脹,裝完逼不跑真刺激。
“這才叫夠用了。” 薛業揉着腰站到一旁,右腿毫不費力地搭上長椅的椅背,左腿後撤,上身筆直地壓橫叉一字馬,繼續顯擺。
兩條腿連成的一字,和地面45度角。
開玩笑,你業爺的基本功可是武行逼出來的。整個一隊放眼望去,薛業敢說除了孔玉沒有別人。
“天秀挂逼,男神你太厲害了。”孫健崇拜地沖過來,從腳踝崇拜地看到腿根,“你以前怎麽練的?”
“正壓側壓,正踢側踢,外擺裏合,搓步大跳,都練。”薛業說,腰身繼續下沉用體重壓筋,半年沒拉腿确實有點緊。競技體育的殘酷性不止是用進廢退,還有不進則退。
三年體能訓練沒落下,可專項訓練沒長進,離回歸賽場還有一段距離。
孫健倒吸冷氣:“多他媽疼啊,男神你怎麽堅持的,哭過嗎?”
“沒有。”薛業顫悠悠地繼續下壓。哭?可能嗎?自己以前是體校小霸王,師兄多,學長們也不敢欺負。
祝傑找到薛業的時候,他正用一種高難度的姿勢和孫健聊天。顫悠悠,顫悠悠的,仿佛身體沒重量。兩條幹幹淨淨的小腿露在冷風裏。
腳踝讓風吹成通紅。
沒穿襪子。
自己還沒走近就被薛業發現了。
孫健剛聊到第二跳如何收小腿,還沒收獲真經,只見高冷男神慌不擇路地收腿,站好,捋下褲腿又抻鞋帶,朝田徑場的入口處跑了。
奇怪,誰來了?孫健往入口張望,人太多,只看到薛業很快消失的背影。
操場旁邊有簡易更衣室,方便體育生換裝備。夏天大多直接穿訓練服來,天冷會進來換再把冬服存櫃子裏。
祝傑找了個沒人的隔間,一把給薛業拉進來。“你和孫健有那麽熟麽?”
“傑哥我進二隊了。”薛業按耐不住興奮,“白洋同意我做替補,剛才教孫健壓腿呢,他太弱真不行,欠練。”
孫健,男的。白洋,男的。祝傑一只手按在隔板上:“薛業,他欠練不用你教,懂麽?”
“懂,我指點幾句,主要靠他自己練。”
“嗯。”祝傑腦子裏有些亂,“腰疼了麽?”
“不疼。”薛業試圖把劈叉這事渾水摸魚,“傑哥你怎麽來了?”
“我不來能他媽知道你會劈叉麽?”祝傑摸向他側腰,有一層保護措施勒得很緊,“跟孫健顯擺,能耐啊。”
“沒顯擺啊,我……”
“薛業。”祝傑看他一眼,“飄了吧。”
薛業身體一抖,老老實實承認。“傑哥我錯了,是顯擺了,他老誇我。”
“誇你你就劈叉,能有點腦子麽?”祝傑把孫健到底是彎是直的可能性在腦子裏過一遍,“我也誇你,你怎麽不給我劈叉?”
“啊?”薛業理直氣壯地反駁,“傑哥我問過你,你說不看。”
隔間陷入沉默,祝傑回憶失敗。“我說過?”
“說過。”薛業不假思索,“高二下半學期你總是心情不好。我說要不我給你劈個叉吧,結果你罵我是練雜技的,讓我老實會兒。”
隔間又陷入沉默,祝傑遲疑了一下。“記錯了,人家誇你就客氣客氣,要練滾回宿舍練。”
“哦,我聽你的。”薛業沉下聲,猝不及防被抱,“傑哥?”
“別動。”祝傑認真地抱着,目光專注地看,把薛業圈在身邊享受片刻溫暖,“周六好好休息,周日和你爸媽說去紮針灸,說我帶你去。”
這樣頭頂頭得對看,薛業胸口裏是喘不過氣的煎熬。許多次,想說的話幾乎脫口而出了但傑哥眼眶通紅的畫面總讓他閉嘴。
祝傑勒緊的手臂松了,松開一瞬又緊。“這個你收好。”
“哪個?”薛業被塞了個袋子,打開是一捆捆的人民幣。他怔怔看着對面,不太明白。
“成超賠你的錢。”祝傑說,本來是轉賬,但張權的會計直接拿了現金,當面過一遍驗鈔機。
薛業不動,傑哥塞錢的架勢重重地砸了他的心。操,傑哥給自己花錢了。陶文昌說男人肯花錢才是真愛,是真愛了。
他忍住怦然心動沒把傑哥摁在牆上親。“不行不行,我有錢,我做直播賺錢。”
祝傑将他巧妙地摁在隔牆上:“我留着?我缺過錢麽?”
“沒缺過。”薛業胸膛起伏,“謝謝傑哥,我打個借條吧,以後還你。”
“薛業你丫是傻逼麽?”外面有人,祝傑單手捧起薛業的臉親了親,“直播的錢晚上取,明天獎金打你卡裏。把錢收好,懂了麽?”
“懂了。”人越來越多,薛業準備先走又被勒進一個懷抱,“傑哥,你今晚回家還是明天?”
“馬上就回。”祝傑重重撩起薛業的劉海迫使他擡頭,重壓式的親過去,狠狠抓住薛業再放開,“走吧,周日我去找你。”
傑哥親的真他媽用力,薛業喜歡瘋了,點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
祝傑在更衣室緩過幾分鐘才走,去東校門,上車朝家的方向開去。
回到家仍舊一片死寂,電視機開着卻靜音,一個女人在客廳收拾行李,一個男人在茶幾旁喝茶。
“回來了。”祝傑放好鑰匙朝樓上走。
“好兒子,來,看媽給你準備的衣服喜不喜歡。”趙雪拿着一件黑色外套走近,“這一趟走得急,先去那邊适應環境,不适應就回來。”
祝傑有意掃過一眼行李,不像短時間讓自己回來。“嗯,挺好。”
趙雪的笑瞬間消散,假人似的。“喜歡嗎?”
“喜歡。”祝傑繞開她的手,“我先上樓了。”
“小傑。”祝振海的臉孔像凝固過的,威嚴又穩重,“你媽媽問你呢,喜歡嗎?”
嗓音很低,祝傑一剎那想起了薛業。薛業嗓音也很低,但是很好聽。前陣他煙瘾大,抽煙抽到嗓子發幹再說話就是啞的。現在正戒煙,又總說嗓子裏發幹要喝水。
“我說喜歡了啊。”他看祝振海,同樣低沉的嗓音,“沒事我上樓了。”
“有事,手機。”祝振海不動聲色地站過來,很老道的站姿,沒任職之前的中國武術散打聯賽連屆冠軍。
祝傑把拳頭藏在兜裏,握住薛業的感覺還在。
“我上樓了,你們慢慢收拾。”這一回祝傑不帶猶豫,踩上通往二層的臺階。
祝振海穩了下妻子的肩,趙雪反倒若無其事:“小傑,手機留下。”
“我帶着手機你們怕什麽?”祝傑在轉彎處稍作停頓,“困了,明天再說。”
等兒子消失很久趙雪才開口,毫無血色的一張瘦臉。“小傑不正常,他的病又發作了。”
祝傑上樓,自己卧室在最裏面。他給薛業發信息叮囑按時吃藥,再往前邁步。一個很小很瘦的黑影子停在左側,不出聲,空洞地看着他。
小鬼似的,祝傑很少理祝墨,也不願意理,從她出生到如今交流過的次數兩只手能數過來。那年他初三,她連夜哭,吵得祝傑想過悶死她。
他繼續往前,祝墨沒動,他再往前走,祝墨像賴着不走,于是這一次他腳步停了。
和自己妹妹相隔十數米,無話可說。祝傑裝不出來,他對祝墨真沒有感情,更別提兄妹。
祝墨沒有說話,又看了看他,扭身跑開去看臺階,兩條胳膊把住欄杆慢慢坐下。祝傑無所謂地轉過身,爸媽不讓祝墨下樓,她也就在二層溜達。
進了卧室祝傑把燈全打開,亮得通明。一間正方形的大屋帶洗手間,有籃球有拳擊沙袋有各樣裝備,只是沒有一扇窗戶。展示櫃上一層是獎杯金牌和獎狀,下層全搬空了。
三年的禮物一朝消失,沒殺人就算自己有良心,只打壞一個拳擊靶。祝傑反手關門,門鎖發出沉沉一聲,撞上。
單向門,只能從外開,裏面打不開。祝傑再把手機拿出來看,信號被屏蔽,好在接收到最後一條回複。
[傑哥我到家了,錢也取出來了,我喜歡你,特別喜歡你]
特別喜歡自己。祝傑忽地笑了。簡單沖過澡,他從冰箱拿了兩瓶水,躺回床上看體育頻道,翻起薛業一條條報告位置的短信息抵擋孤獨。
直到困意來襲,祝傑拿起床頭的香水瓶噴了幾下,聞着枕上的熟悉氣味入眠,好像薛業在。心裏有地方在一點點腐爛,也有地方死灰複燃,要他奪回自己平白無故浪費的三年夏天。
比賽前一晚的徹夜未眠,是對薛業的逃避自責,也是取舍思索。明天過後自己再上田徑場的可能幾乎為零,第二套配速奪冠是為獎金,也是對跑道的告別儀式。
在所有與薛業之間,他想要薛業。祝傑滿足地閉上眼,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