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砸

祝傑醒來習慣性去看窗, 只看到一面米白色的牆。不在宿舍,在家。

自己長大的地方。他猜天應該沒亮,枕面的香味進入後調, 檀香味紮實純淨, 很讓他安心, 很像薛業在。

他又把目光集中到展示櫃,曾經那底下有131個沙包,三面的、六面的、扁圓的都有。他曾經把它們翻出來挨個捏,薛業送的第一個就是被自己捏爆的。

那天夜裏自己躺在地板上, 沙包扔向半空接住,接住捏一捏再扔, 捏過好幾個月導致布料一面脫線, 湧出來的除了灑一地的紅豆還有一卷小紙條。

紅豆是相思,紙條是情書。

把傑哥摁在牆上親。

自己把手裏的沙包依次拆一面,每個裏面都有, 再強裝鎮定,若無其事地收好,拿訂書器把布料訂上。微信頭像是一中的操場,因為薛業每天早上都在跑道一側等着自己,買好了早點。風吹日曬, 風雨無阻。

不一會兒,門鎖擰動的聲音像一顆火種, 點燃了祝傑全身神經,瞬間清醒。

“小傑, 下樓吃飯吧, 吃完飯送你去機場。”趙雪用鑰匙開門,跟着她同時往裏看的還有祝墨, 齊劉海,頭發留到了腰。

只敢看不敢進,睜大了眼睛往屋裏看,四處打量。

祝墨很怕自己。祝傑是裸睡,無所顧忌地翻身下床去洗漱。趙雪立馬捂住祝墨的眼睛,不得不先離開。

樓下客廳裏祝振海在喝茶,桌上有早飯,兩個大行李箱立在桌邊。茶幾上壓着一本護照。

趙雪抱着祝墨先下樓,朝祝振海點了點頭。她把祝墨放在椅子上,開始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白粥。

大約半小時祝傑才下樓,全黑運動服,拎着一個黑色的運動包。祝墨也在他完全沒料到,猶豫了一下,才坐下。

爸爸家這邊祖傳重男輕女,祝振海只關注自己不搭理女兒。趙雪從醫,老把祝墨弄得病恹恹的,三天一小病三個月一大病,試圖引起重視。

都他媽有神經病。祝傑開始剝雞蛋,出了卧室手機又活了,在兜裏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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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振海看向大挂鐘,放下了茶杯。“10點司機來,準時送你去機場。我安排的人在機場等你,會和你聯系。等你們通過美國海關那邊有人接待。”

“我他媽說去了麽?”祝傑把雞蛋吃了,端碗喝粥。熱粥滾入咽喉先溫暖了他的腸胃,但更裏面的血肉,五髒六腑,沒有一樣不是薛業親手暖活的。

同性戀不得好死,那就好好活着吧。

趙雪的動作和表情明顯一僵,手指常年接觸酒精形同枯槁。“小傑你別說氣話,爸媽都為了你好。到那邊有人照顧你,等學校安排好了繼續練跑步。運動員在美國校園比這邊受重視。”

“沒說氣話。”祝傑用紙擦了一下嘴角,“護照給我我就撕。”

趙雪不再出聲,挖一大勺硬塞到女兒嘴裏。祝振海視線掠過,五指緊緊扣住茶杯:“你以為自己翅膀硬了對吧?還敢撕護照。”

自己兒子第一次挑戰這個家歷來的底線。

“不撕也行,我到海關鬧,拘留吧。”祝傑淡淡地說,“上飛機就砸玻璃,起飛延誤誰和我同一班誰倒黴,我不考慮別人感受。飛機能他媽飛上去算我輸。”

“小傑你閉嘴。”趙雪機械式的挖粥喂女兒,“爸媽是為你好。你和那個薛業比賽同吃同住像什麽話,還把他弄到體院宿舍了。他犯起病來就纏着你,他家也不帶他去治療,張蓉一個外人有什麽權利插手咱們家的事?”

“砸到所有航空公司把我拉進黑名單。”祝傑充耳不聞,一如往常地進食,越是正常就越是不正常。

“卡裏最近的支出怎麽回事?”祝振海問。

“花了,給男主播送禮。”祝傑說,“不能提現不能轉賬,我想給誰花給誰花。”

祝振海将茶杯捏出裂痕。“男主播?”

祝傑放下了碗。“是,男的。我是一個同性戀,喜歡男人,你們聽明白了麽?”

“小傑!”祝振海終于暴怒,茶杯在牆上濺得粉碎。趙雪将女兒拽下椅子,一把推向了樓梯。

祝墨毫無反應地走過去,往二樓爬,爬到一半坐下來,抱着膝蓋在臺階上不動了。

“我他媽叫祝傑!”祝傑抄起最近的一把座椅朝茶幾扔過去,巨響之後早就想砸的天眼佛像如願碎掉一座,玻璃茶幾也完全報廢。

一顆一顆的天眼滾了滿地像一只一只眼睛,八臂斷了,六耳碎了,兩面的軀幹體無完膚。

砸了,終于砸了,終于他媽的砸了。

無休無止每日每夜的監視,沒有隐私,不見天日。随意幹涉生活的手,随時監聽的耳朵,通通砸了。為什麽要折磨自己,人為什麽要折磨自己?祝傑将整面大理石的餐桌掀翻在地,享受暴行帶來的淋漓暢快。

砸了它,毀了它,殺了它。

還有一座,在哪兒呢?祝傑環視客廳看向另外一尊,怪異的佛面,畸形的肢體,拎着一把椅子朝玄關去。膝窩和肌纖維斷裂的腿後側被猛然一踹不得已跪到地上,一把木椅朝祝傑劈頭蓋臉地掄下去。

這一下砸下來椅子腿立馬斷掉三條,祝傑手觸地,後牙槽震得酸疼。他擰着頭看過去,祝振海甩起還未斷裂的椅背找準了再砸下來,兇狠又決絕的,一下、兩下、三下,椅背也斷了。

不正常的兒子。祝振海雙眼暴凸,窮兇極惡地拎起祝傑,一拳打中肺,再一個肘擊砸中後心。接連兩下他松開手,人從他手裏掙脫,踉跄兩步退到牆邊再穩穩地站住腳。

不正常的兒子。祝振海有瞬間的詫異,爆發力量集中在拳上。

确實是翅膀硬了,打不過但扛得住了。

“祝振海!”祝傑雙耳背後刺痛,前胸後背疼到撕心裂肺甚至有點神志不清了,他捂住肋下,內髒好像被撞破,“傻逼……等我能還手了就殺了你!”

“你最好還手!”祝振海猛烈地收拳,“不去美國我現在先打死你。”

“打!我他媽真不信!”祝傑扶着牆勉強站直,黑色外套挂滿了木屑,強壓周身的劇痛沖祝振海捏緊了拳頭。

祝家重男輕女的程度令人發指,奶奶連生幾個生到祝振海這個兒子才停止生育,全家都他媽神經病堅信男的才能傳承香火。

但這個香火,他替祝家斷在這。這種家庭不斷也罷,都他媽去死吧。

“你搞同性戀我就該打死你!”祝振海怒不可遏,“暑假要不是你媽求情……”

“來啊!誰讓她替我求情了,來啊!”祝傑摸到一根尖銳的木腿,手心的血順着木頭紋理一滴一滴往下掉。而這一切都被祝墨看在眼裏,她捧着臉坐在臺階上像什麽都沒發生。

祝振海面色鐵青,腳邊有斑斑血跡不知道是誰的。“我給你時間想清楚,去美國你什麽都有,留在國內就永久性禁賽!你這輩子都別想再上場,什麽都別想要!”

“傻逼。”祝傑擦嘴邊的血,腕骨活動,關節發出爆裂聲。

“小傑你幹嘛去!”趙雪擋住他,兒子不僅不正常還瘋了。

“祝傑。”祝傑摸了一把牆面印上一個血印,她陰魂不散地擋着路,“讓開,今後家裏就當我死了。”

“去過你姥爺家了嗎?”趙雪意味深長一字一頓地說,“你以前不是最愛去嗎?去一次你就正常了,聽媽的話,好兒子。你打不過你爸,出了這個門就真被他打死了。”

祝墨靜靜地看,看從不理她的哥哥被爸爸打,家裏的東西碎好多。又看媽媽和哥哥說話,不一會兒哥哥把包放下了。門外有車滴滴按喇叭,她悄悄爬下樓梯,看哥哥跟着媽媽上了一輛車,車子就消失了。

她再看爸爸,爸爸也不理自己也不抱自己,眼神很兇,吓得她趕快往樓上跑。

姥爺家很遠,過了中午才到。祝傑下了車,眼前的建築物像白色棺材。

“走吧兒子,你姥爺在全國演講,明年才回來。”趙雪從後面來,帶着祝傑進屋,上樓,再上樓。三層的布置和醫院如出一轍,處處雪白。祝傑熟門熟路地進了一間卧室,面前是一臺電視,反複播放姥爺的講座。

電視機上面是祝福語,祝您早日康複。

“這個同性戀,其實就是人類身體裏的一個病竈。但這個病竈是在腦袋裏,非常可怕。這就是精神之癌,像惡性腫瘤,是一顆毒瘤。它發作分為6級,其中0級,我們歸類為假性同性戀病。可以通過心理測試,生活習慣的觀察診斷出來。”

這段話祝傑倒背如流,他麻木地盯着屏幕裏的教授,全國知名的精神科泰山,2001年之前最著名的同性戀矯正專家,他的姥爺。

親自治療自己的主治醫師。

“必須盡早幹預,一旦它發作到6級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真性同性戀病,那就不好辦了。但有沒有辦法治療真性同性戀呢?有的。我們可以通過科學的治療将病人矯正,讓病人意識到這種思想毒瘤的可怕。”

“科學的辦法屬于腦平衡測試,我們使用儀器檢測10分鐘就能得到結果。病人的谷氨酸、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等生理指标,都屬于病例參考範圍。”

腦平衡測試,祝傑遲緩地調解音量。自己也做過,結果是腦內興奮抑制功能平衡紊亂,假性同性戀,那年初三。

“顱腦磁極治療不是電擊,是人性化的、舒适的,磁極刺激大腦神經元,接受正确信號。再配合催眠等心理治療,雙管齊下。整個療程需要住院,隔離,輸液,糾正不正常的認知。”

趙雪換好一身護士服,戴着口罩進來,架好點滴瓶準備靜脈注射。

“今天你這是病情發作,媽媽不怪你,這是種精神類疾病,控制不了。”趙雪拉過兒子的右臂,“爸媽知道你辛苦,都是為你好。把你鎖在家裏也是怕你發病出去亂找。那個薛業就是個病例,他控制不住才老纏着你,你也不說,要不是高三你帶他去醫院打針,爸媽還發現不了呢。你姥爺快氣死了。”

祝傑懶得反駁,從護士推車上取酒精往手上潑。

“每兩周一次的腦蛋白不能停,你看,比賽前後三周沒來,今天就發作了。”趙雪動作娴熟,調慢了滴液速度,“7個小時打完,今天就在姥爺家睡吧,明天再打7個小時就和媽回家,和你爸認錯。”

祝傑仍舊不說話。

趙雪給他接了一杯溫水。“你爸是為你好,暑假把你送到醫院也是迫不得已。這是一種病,會反複發作,你高中交女朋友不是好好的嘛。唉,早知道你身邊有一個病例,爸媽早把你送出國了。”

“女朋友?”祝傑這才開口,“知道我親女生什麽感覺麽?”

點滴室裏良久沉默。

“覺得自己特別惡心。”祝傑把水當面倒幹淨,倒了一地,“逼着自己喜歡女人,越親越想親男人。真以為能關住我?那是我自己沒想明白,現在想關,做夢吧。”

“你自己好好反省,媽不說了。”趙雪離開了點滴間。屋裏只有一臺超大屏幕的電視,循環播放着一臺講座。

“同性戀,可以說對社會的危害非常之大。首先,它不正常,它是颠覆道德倫理和社會公德的思想。男人和男人好、女人和女人好,能正常嗎?不能。萬物調和有陰才有陽,男人和女人才是正常配偶。其次,同性相愛共同生活,孩子怎麽生?思想正常的人類都是有繁衍本能的。其三,極其肮髒的性行為模式,亂交,艾滋病多發人群……”

所有的所有的話,祝傑從懂事起聽到長大。他曾經相信這些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兜裏手機又震,他點開,全是薛業。

[傑哥我喜歡你]

[傑哥我能想你嗎]

[傑哥我有點想你]

[有點的意思就是特別]

喜歡自己,特別想自己了。祝傑反複閱讀幾行短信,被思念瘋狂埋沒。

小時候他對姥爺的話深信不疑,姥爺是醫生,醫生是給人看病的,看病的人不會有錯,錯的是病人。

自己積極配合姥爺的治療,打針、點滴、吃藥、心理輔導,卻靠跑步和暴力洩憤。和薛業說話那天其實正在考慮怎麽死。

同性戀不配活着,都該去死,死一個少一個,是毒瘤。自己坐在打靶場外面,思考怎樣結束自己的生命,有誰在碰自己的肩,回頭看,是宿舍裏揍人那小子。

他喜歡工字背心,打完架脖子上留了幾枚掐痕,劉海掃過眼窩很漂亮,洗完頭發才露出一個美人尖。他遞過來一碗綠豆湯,自己不知道他叫什麽,也沒和他說過話。

“傑哥,你睡我上鋪,收我當跟班吧。”

時間匆匆一晃就是三年。

在姥姥的房子裏薛業睡了一個好覺,現在翻箱倒櫃把落灰的箱子搬出來,再依次打開。訓練服在樟腦的保護下靜候着主人歸來,帶它們重振雄風。

都是全新的。薛業穿好一身去照鏡子,鏡中的自己比14歲高出了不少。三年不曾間斷的體能訓練打磨出一名成年運動員,可他實在不喜歡跑步,跑久了腳疼。

每一回拉完耐力跑,幾萬米下來,別人揉腿,自己揉腳。手機在床上響,傑哥。

[嗯。]

嗯?薛業抱着手機和跑鞋倒回被窩,傑哥傑哥,喃喃地笑着。

嗯,就是晚安。嗯,就是也想自己了。傑哥真酷,不愧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以為我寫誇張了嗎?

2001年中國将同性戀病移出精神疾病診治标準,但是國內的同性戀治療從沒消失過。登記在案可以治療此類疾病的醫院不在少數,其中,包括公立三甲。

更別說自立門戶的同性戀矯正醫院。

甚至偷換概念,換成性偏好障礙症。僅在我身處的城市,僅通過我自己上網咨詢,有26家醫院模棱兩可的回複,來醫院可以治。

治療群體有已婚但矯正信念強烈的(說白了就是騙婚但比較有良心的),和未婚被父母帶來的。治療方法再想知道細節我就得親自去了(瑟瑟發抖)

這些都是真的,但祝傑明天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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