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令嘉在薄庭川的懷裏由開始的失聲痛哭,到最後漸漸緩下來,變成小聲的啜泣。
至始至終,薄庭川都是沒有開口,輕輕拍着令嘉的後背,一下一下極致溫柔。
令嘉終于緩過勁來,想起自己剛剛在薄庭川的懷裏哭得不能自己,來往的路人都對他們這一對抱以好奇的眼神,一想到這令嘉微微一掙跳出了薄庭川的懷抱。
薄庭川微微一怔,下一秒就明白了小姑娘的羞澀,将懸在空中的手收回放在背後,對令嘉說:“走吧。”
令嘉像小媳婦似的緊緊跟在薄庭川身後,走了片刻,突然聽到薄庭川低沉迷人的聲音在耳旁響起,“以後想哭就哭,別委屈了自己。”
令嘉腳下一頓,她血緣上的親人從來都不會在意她的感受,更沒有人說讓她不要委屈自己。
低低應了聲“嗯”,看着走在前頭的男人,他一路跟着自己來到她的家鄉,雖然兩個人都沒有明說過,但是兩人都心知肚明,可他一直沒有說破,反而一直跟在她的身邊,不多問一句給予她最大的尊重,只是她知道一旦她有什麽需要,他肯定是第一個站出來的人。
“我媽媽失蹤了。”
第一句話說出來,後面的話就沒有任何顧忌了,令嘉将事情簡單地敘說了一遍。
平平淡淡,好像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不帶有絲毫感□□彩。
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但是這麽多年以來,令嘉好像也漸漸習慣了,以至于真正開口向別人講述的時候,她自己卻沒了那種想象當中的難以啓齒。
令教授那時候還只是大學裏一個普通的老師,和妻子育有一兒一女,原本湊成一個好字,但是這世上哪有那麽多事事如意。
小女兒出生就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樣,長相甜美可人卻像折翼的天使——她從出生起就聽不到任何聲音。
這點是讓令國華夫婦最心痛的一點,小女兒無論哪點都好,就是天生耳聾讓人不禁惋惜。
可要只是這樣,令國華夫婦也不會像現在那麽痛苦,因為小女兒的特別,所以自小女兒出生後,令媽媽要求小女兒和她姓,最後敲定的是單珊,意味着最後的美好雖然姍姍來遲但總會到來。
願望是美好的,但是誰也不曾想過,悲劇就這樣在他們毫無防備的時候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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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兒失蹤了。
那天六一兒童節,令國華兩夫婦帶着一兒一女去游樂園,兒童節時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游樂場,他們兩人帶着孩子去玩游戲,而令仲那時候也才十歲不到,正是愛玩不服管的時候。
而那天天氣很熱,游樂場裏人山人海,令仲要去玩過山車,單珊天性膽小說什麽都不敢嘗試,令國華夫婦只能兵分兩路,令爸爸帶着令仲去玩過山車,令媽媽帶着單珊去玩旋轉木馬。
可誰也不曾想到,令媽媽帶着單珊去買票的時候,掏錢買完票回頭卻發現單珊不見了!
那是一個說不出話的孩子,如果是走丢了她甚至都不能開口向旁人解釋她家住哪,更何況要是被壞人抓走了,那她的女兒是多麽無助啊,就算是想開口簡單地求救都做不到。
令媽媽心急如焚,找了一圈都沒見到單珊,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轉身就去過山車排隊口找到了正在排隊的令爸爸。
令國華一聽這還得了,那是他們如珠如寶疼愛的小女兒啊,原本就比常人活得更辛苦,命運為什麽還給他們開那麽大的玩笑?!
令國華也急了,将令仲安頓好就和妻子将整個游樂園翻了一遍,卻怎麽也找不到他們乖巧懂事的小女兒。
至此一別,再相見已經是十年後。
那時候,轟動全國的聾啞人行竊團夥一一落網,其中有不少聾啞人被迫行竊,事發後都被送到了派出所,警方盡力幫他們尋找失散的親人。
而單珊就在這其中的行列,只是她的情況又有點特殊。
令國華平常就喜歡看些新聞報道,自從女兒失蹤後更是對這方面的事情上了心,如今有這樣一個大型聾啞人行竊團夥落網,他和妻子二話不說就往北城跑。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們到了北城後第一時間就趕到警察局,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失蹤多年的小女兒。
只是他們沒有想到,他們是倆個人一起去的北城,可卻是四個人一起回的老家。
原來年僅二十不到的女兒已經有了一個三歲多的女兒,看着小女兒原本清透明亮的眼睛裏一片死寂,令國華一個鐵骨铮铮的漢子都忍不住躲在無人的角落抹眼淚,更不要提妻子一見到女兒就失聲痛哭。
她一直認為是自己沒有照顧好小女兒,才讓她在游樂場走丢,以至于這麽多年來,她一直活在對小女兒的愧疚之中,對于找到失蹤多年的女兒已經成了她心底的執念。
只是她沒有想到,女兒終于找回來了,但是一想到女兒這些年來受到的委屈和非人的待遇,令媽媽就心疼得喘不過氣。
而她對她名義上的小外孫女一直抱着十分極端的态度,令嘉的存在就是在提醒她當年的不經心以至于讓小女兒受了那麽多苦。
至于後來,單珊被找到的時候才二十不到,還有大好的未來在等着她,所以令國華夫婦經過深思熟慮後決定接過令嘉,讓單珊能更好的恢複,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
但是老人年紀也大了,為了單珊的事情這十年來幾乎是勞心勞力,如今終于找到人了,老人一直強撐着的身子骨也忍不住抱怨了。
無奈,令嘉就向踢皮球似的,被人從這裏踢來那裏踢去,最後只能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
而當時她舅舅家正好有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兒,因為當年對單珊的疏忽以至于釀成的悲劇,讓全家人對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幾乎是有求必應,久而久之也就養成了令悅小霸王的性格,自己的東西別人碰都不能碰,想要的玩具必須得到,占有欲領地意識十分的強烈。
可想而知,一個是背着灰色背景出現的孩子,一個是偏寵了那麽多年的心頭寶,無論誰來看,令嘉寄人籬下的日子雖然不至于受到虐待,但是卻也好過不到哪去。
時間一長,原本就是不愛說話的性子,愈發地安靜,甚至于漸漸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忽視了令嘉的存在。
而最後,當所有人都終于意識到令嘉的心理方面出現問題的時候,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開口說過話了。
所有人都當小孩子不記事,可誰也不知道小孩子卻是最敏感的,長年累月生活的環境讓她日益沉默,最後他們才訝然地發現令嘉對外界刺激沒有任何反應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好在令國華當了一輩子的老師,找到了有專門研究這方面心理的老朋友,将令嘉的情況一說,在老友無聲譴責的眼神中,豁出去老臉只求老友将那孩子治好。
所以最後令嘉才會彈鋼琴,只因為她在鋼琴上的天賦無人能及,僅僅是聽過一遍的曲子她就能一個音符都不錯地重複彈出來。
從此,令嘉就走上了音樂的道路,一直至今。
令嘉說完,臉上的表情十分淡然,好像沒有将這跌宕起伏的人生放在心上,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而不是她自己的。
薄庭川靜靜地聽她說完,等最後一個音落下後,兩人之間一片沉默,令嘉沒有再說話,只是眼底裏一片灰暗,而薄庭川看到了在層層灰暗之後的脆弱。
這只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姑娘,比起三十歲的他而言,她的世界裏簡單得只有音樂,可在她短短的二十年的生命裏卻經歷了常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經歷過的痛苦與無助。
要說整個故事裏,最最無辜的不是別人,而是帶着罪惡出生的令嘉。從始至終,都沒有問過她的意見,沒人在乎被人忽視,才讓一個小小的孩子只能躲進自己的小世界裏,豎起一道堅硬的防線保護自己隔離外界。
想到這,薄庭川突然覺得心口一痛,仿佛他透過令嘉,看到了那個小小又無聲倔強卻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她。
薄庭川将人緊緊地摟進懷裏,一聲聲的疊音在令嘉耳邊響起:“都過去了……”聲聲入耳,喚起了令嘉的眼底微弱的光芒。
令嘉拽着小拳頭緊緊地握着薄庭川胸口的衣服,這個懷抱,溫暖得讓她忍不住駐足停留。
可是她好怕,好怕這個懷抱會像小的時候媽媽買的小熊,被令悅搶走了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了。
令嘉想到這就忍不住發抖,原來回憶是一件那麽殘忍的事情,她一直以為自己忘記了,可現在才發現原來她一直都沒有忘,她将所有發生過的一切都牢牢地記在腦子裏。
從未忘記過。
“別怕。”
感覺到懷中人細細微微的顫抖,就連害怕都那麽小心翼翼,薄庭川從懷中擡起令嘉的臉,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令嘉已經淚流滿面了。
這滴滴淚水滾燙直熾人心,卻流得悄無聲息。
薄庭川低頭一滴滴吻去令嘉臉上的淚,那淚含着這麽多年來的苦,澀得薄庭川心口一揪一揪的疼。
怎麽會那麽苦那麽澀,他一點點溫柔地吻去令嘉臉上的淚,就聽到令嘉細細弱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她說,她害怕,怕那個男人出來,怕十五年前的悲劇在此重演。
誰說小孩子沒有記憶,她就記得一清二楚,記得媽媽渾身的傷,更記得媽媽小的時候抱着她無聲的痛哭。
薄庭川聞言輕輕拍着令嘉的小腦袋,不停地說:“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我會幫你,所以……不要害怕。”
☆、44|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