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發少年
〔世界開始旋轉,她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朦胧間仿佛看見一襲深色的大衣。〕傳說,學校超市的樓上住着一位白發少年,他被自己的父母所抛棄,居住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最後,他死去了,那座被油煙熏得漆黑的閣樓裏,白色的發,開始成為噩夢與傳奇。
……
一群孩子推着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孩往前走,女孩有些不情願地說:“我才不信呢。不去不去!”
“真的啦,微微。”周圍的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我們真的看見那個白發少年了!”話音未落,便有人尖叫起來,“快看!是他!”
微微擡頭望過去,果然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在閣樓的窗臺裏若隐若現,微微的手抖了抖,壯了壯膽子,在小夥伴們的尖叫聲中仔細觀察那個白影,突然笑起來:“哪裏有什麽白發少年,那明明是一個沒穿衣服的塑料模特啊!”
小夥伴們滿臉不信地走近了看,果然看見窗戶裏放着一個白色的模特,戴着白色的假發。真相大白,孩子們覺得在微微面前丢了臉,一個個嘟着小嘴跑開了,微微一臉得意,正想去超市買點零食獎勵自己,卻突然看見一個面目模糊的少年從模特的身後走了出來,靠在窗臺上,對着她淺淺地笑。
那一天,微微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家的,如今的她只知道,那次的模特事件,是她對白發少年傳說的唯一記憶。
【1】
微微回到故鄉的時候已經十八歲了,剛剛考完高考,身心俱疲。原本并不想回來,但是三天前,她收到了一封信,看到寄信人姓名的時候,她差點失聲尖叫。
“七歲的微微”。
這封信,是七歲的微微寄給十八歲微微的。
她仔細檢查了郵戳,确實是十一年前寄出的信,信中稚嫩的筆跡微微還記得很清楚,小學時的作業本她一直留着,對比之下,竟然絲毫不差。
信裏記載了一個令她渾身發冷的故事,七歲的微微當年與超市閣樓上的白發少年是非常好的朋友,甚至為了他不止一次地欺騙父母說自己在老師那裏補課。
這些故事,她毫無印象,在她的記憶裏,自己的小學時代是平淡無奇的,若說有什麽奇遇,也就只有那次的模特事件了,不過,她認為那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剛開始她并沒有在意,但這樣的信接二連三地寄來時,她終于感覺到了一絲冰冷的寒意。這些信就像日記,每一天都記得清清楚楚,令微微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一段失去的記憶。
這世上,是否真的有白發少年存在?
Advertisement
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竅,微微回到了當年的小學。
好奇是個好東西。
這所學校已經廢棄了,當年的超市現在已經被改成了菜市場,只有零零落落幾個攤販在賣小菜,幾乎沒有什麽顧客,所有人臉上都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層薄薄的面具。
微微找了很久才找到去閣樓的樓梯,木制的樓梯已經腐朽,一踏上去就發出嘎吱的聲響。
“你在幹什麽?”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微微的心猛地一抖,回過頭,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站在身後,拿着一件唱戲用的戲服,臉上還留着淡淡的油彩。
“我……只是随便看看。”微微連忙說,“這上邊是倉庫吧?”
年輕女人的臉色有些發白,一字一頓地說:“這是我的家。”說完,越過她,打開門,将門狠狠地一摔,震得天花板上的白色粉末簌簌下落。
微微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棟樓十一年前就是有名的危樓了,怎麽還會有人入住?
第二天微微又收到了信,依然是七歲的自己寫給她的,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一個初夏的午後,她去找白發少年玩,兩人在閣樓上捉老鼠,那老鼠很大,尾巴很長,他們在那閣樓裏勒死了它,用一根白色的絲絹。随着信送來的還有一張照片,已經泛黃,畫面也有些模糊,但依然可以看清楚那只老鼠圓睜的雙眼。
手一抖,照片飄然而落,這麽多年來,她一直相信人性本惡,天真的孩子總是在用他們的天真做着這世上最惡毒的事,例如,殘殺小動物。
原來,這樣的事情,她也曾做過。
手又開始發抖,最近手抖得特別厲害。她煩躁地雙手緊緊交握,卻聽見從客廳裏傳來驚嘆聲,她打開門,說:“奶奶,又發生什麽事了?”
微微的奶奶穿着一件墨綠色的旗袍,一邊喝茶一邊看電視:“微微,你來看,咱們縣的川劇院死人了。”
在這個戲曲普遍不景氣的時代,本縣的川劇院也早已經沒了當年的風光,聽說連工資都發不起,很多好的角兒都跑的跑,散的散。微微漫不經心地瞄了一眼電視機,胸口卻突然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拳,幾乎站不穩。
屏幕上是一個面目猙獰的女人,躺在舞臺之上,身上穿着一件紫色褙子,袖子裏有長長的水袖垂下來,纏住了她的脖子。
如同纏着一只死去的老鼠!
這場景,幾乎與照片裏的死鼠一模一樣!連圓睜的雙眼都如此相似!
在同一個畫面裏,衆多被記者采訪的演員中站着一個穿紅色褙子的女人,她竟然就是住在閣樓上的那個女人!
【2】
後來微微才知道,這個女人叫郭雲夏,是川劇院的臺柱,為數不多的戲友去聽戲,大多都是沖着她的面子,如今郭雲夏死了,川劇院更加艱難。
微微去聽戲的時候諾大的劇院只有幾個人,顯得空曠而寒冷,演員們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她也聽不懂唱的是什麽,只是盯着舞臺發呆。
戲劇像是催眠曲,不知不覺間微微竟然睡着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幽幽醒轉,才發現川劇早已經結束了,劇場裏只有她一個人,昏暗的應急照明燈忽閃着,将四周本就詭異的場景照得異常恐怖。
一股寒意随着血液在四肢百骸裏游走,她連忙去推門,發現每一扇都從外面鎖死了,她頭皮一陣發麻,大聲呼救,使勁拍打大門,外面依然一片死寂。
從門縫裏看出去,外面的走廊裏也亮着微弱的燈,她感覺不到一絲人類的氣息。
這怎麽可能!微微的額頭開始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難道劇院都不清場的嗎?連劇場裏還有人都不知道?
她站在門邊,一動也不敢動,全身瑟瑟發抖,忽然,她看見一個人影坐在遠處的應急照明燈下,那是一個戴着帽子的男人,背影看起來很纖瘦,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深色大衣。
微微倒抽了口冷氣,那件衣服她認得,很小的時候曾見爸爸穿過,但後來不知道怎麽就不見了,爸爸為此還大發雷霆。
那個人是誰?為什麽穿着她父親多年前丢失的衣服?
一種錐心刺骨的恐懼幾乎占領了微微的胸膛,她想要逃,卻不知道該逃到哪裏去,她想要呼救,卻永遠也不會有人聽見。
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一個活人。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傳來“嘩啦”一聲響,劇場大門應聲而開,她靠在門上,猝不及防便往後摔去,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
她嘶嘶地吸着氣,擡起頭,看見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是那個住在閣樓上的女人!
“你在這裏做什麽?”她冰冷的聲音令微微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被鎖在裏面了。”
女人沉默了一陣,說:“出來吧。”
“等等,裏面還有一個人……”她回過頭去,卻驚訝地發現應急燈下的座位空空如也,那女人冷冷地看着她:“怎麽?你在裏面見到了一個穿深色大衣的男人嗎?”
微微一驚:“你怎麽知道?”
“很多人都曾見過。”女人的聲調始終不帶一絲感情,像一具行屍走肉,“十一年前有個少年死在劇院裏,死時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深色大衣,從那以後,時常會有人見到他,我們劇院的人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十一年前?
微微的雙手又開始顫抖:“難道那少年是一頭白發?”
女人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仿佛要看進她心裏去:“沒錯,也許是得了什麽病,他年紀輕輕頭發就全變白了。”
微微緊握着抖個不停的手,難道傳說是真的,學校超市的閣樓上真的曾經住過一個白發少年?可那時閣樓是一間儲藏室啊,他怎麽會住在那裏?
“走吧。”女人催促着她,微微跟在她的身後,走出大門時突然想起了什麽,奇怪地望着面前這個女人,“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到劇院來?”
女人的嘴角勾起一道詭異的弧度,回過頭來,清秀的臉在路燈光下變得陰晴不明:“你知道前兩天死去的那個郭雲夏吧?她最喜歡晚上來劇院練習,我想來看看,她死了,是不是也會按時到來。”
【3】
雖然微微并不相信那個女人的話,但依然令她整夜都無法入眠,那個女人究竟為什麽深夜還回到劇院?
第二天早上,微微又收到了七歲的自己寫來的信,信中寫了十一年前的某個周末,微微去看望白發少年,看見少年因為寒冷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便把爸爸的大衣偷來給他,還用自己的早飯錢給他買了包子。
她看得心裏發冷,那件衣服果然是給了白發少年了,可是傳聞不是說那少年已經死了嗎?昨晚劇院裏的那人又是誰?
這個時候,她想到了霍大叔,當年學校超市的老板,如果閣樓上真的住過一個白發少年的話,他不可能不知道。
她興沖沖地往外走,卻聽見奶奶的聲音從沙發上傳來:“你要去哪兒?”
微微回過頭,看見祖母陰沉的臉,黑色的眸子裏仿佛有些說不出的東西,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出去走走。”
奶奶沉默了一陣:“最近外面很亂,注意安全。”
從家裏逃出來,微微總算是松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麽,這次回來總覺得奶奶有些奇怪,和以前那位慈祥的老人家判若兩人。
記得霍大叔的家就在學校外面的小巷子裏,小學時她經常在這條巷子裏逗野貓玩兒,那個時候,她幾乎沒有什麽朋友。
巷子外有一個賣包子的小攤,老板是個很胖的老大娘,看見她便笑着打招呼:“姑娘,好久不見。”
微微一愣:“我們認識嗎?”
老大娘笑了笑:“十一年前你在我這裏買過包子,那時我還挑着貨擔滿街走,怎麽?你不記得了?”
微微的嘴角抽動了兩下,十一年前的事情誰還記得,這位大娘記性可真好。越過包子攤,她走進小巷,霍大叔的家就在巷子的盡頭,她敲了敲,沒人應。
“你是不是找那個孤老頭子老霍?”老大娘見她垂頭喪氣地走出來,笑着說,“他一年前就去世了,還是街坊鄰居們給他湊錢辦的喪事。”
死了?
微微一臉失望,這條線索又斷了。
“唉……說來也奇怪,老霍明明好好的,那天晚上買了我的包子,結果吃死了。”老大娘越說越生氣,“警察說包子裏有老鼠藥,還把我帶回去問話,我幹嘛要殺那個老頭子!你看我現在生意這麽差,全都是他害的!”
微微的胸口一片冰涼,包子裏有老鼠藥?之前她收到死鼠的照片,郭雲夏就如死鼠一般死了,今天的信裏寫到她給白發少年買包子,老霍則死于包子裏的老鼠藥,這是巧合,還是……
她咬着下唇,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老大娘以為她被吓着了,連忙安慰,她遲疑了一下,說:“大娘,我當時有沒有跟你說過,買包子給誰?”
老大娘說:“當然記得,你說你要買給你住在超市閣樓上的好朋友,我當時還覺得奇怪,那個閣樓根本就沒有住人。要不是因為這個,我怎麽會過這麽多年還記得你的樣子?”
冷,刺骨的寒冷。
難道,十一年前,她真的見鬼了?
失魂落魄的她轉過身,打算回家,卻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快速閃進了不遠處的小巷子裏。
她的心一抖,那不是奶奶麽?難道……她一直在跟蹤她?
【4】
微微不敢回家,一直在那條小巷子外徘徊,她沒有再看見奶奶,她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她也安慰自己,也許奶奶只是擔心她,可是她總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可怕的陷阱中,無法自拔。
天色越來越暗,買包子的老大娘早就已經回家,街道上幾乎沒什麽行人,昏黃的路燈将她的影子打進小巷裏,拉得很長很長。
遠處傳來貓叫,她擡起頭,看見垃圾堆裏一只髒兮兮的小貓正在拼命地挖着什麽,叫聲尤為凄慘。她聽得心裏一陣難過,摸出口袋裏的一只小面包,走過去,卻看見那只小貓正叼着什麽東西,使勁往外面扯。她愣住了,那竟然也是一只貓,只是死去多時了,嘴角帶着血絲,發出刺鼻的味道。
小貓嗚嗚地叫,像是在哭泣,微微不敢過去抱它,正擔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卻看見一個人影走了過來,滿不在乎地抱起小貓,冷冷地回過頭,望了她一眼。
竟然是住在閣樓上的那個女人!
“那只貓也許有寄生蟲。”微微提醒她,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它是我的家人!”
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突然覺得胸口一陣壓抑,那女人頓了頓,回過頭,說:“你最好小心一點,貓都是有靈性的,郭雲夏從小就喜歡欺負流浪貓,霍老頭子經常用棍子驅趕覓食的野貓,他們都死得不明不白。”
微微說不出話來,這件事已經變得越來越撲簌迷離,她好像走進了一個迷宮,找不到出口。
深夜的時候,微微總算是回了家,奶奶依然坐在電視前,一身墨綠色的旗袍顯得她尤為優雅:“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微微遲疑了一下,問道:“奶奶,您今天出去過嗎?”
奶奶漫不經心地調着頻道:“沒有,你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微微逃回自己的卧室,關上門,雙手抖得很厲害,這個家給她一種難以抑制的恐懼感,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第二天她沒有收到信,這讓她覺得很不可思議,她覺得像是被七歲的自己給抛棄了,坐在卧室裏盯着十幾封十一年前的信發呆。
這些信真的是自己寄來的嗎?會不會是七歲的自己寫下來,寄給了某個人,那個人将信存着,然後又寄給現在的自己?可是郵戳是怎麽回事?寄信的人又是誰?
頭有些痛,她将信收起來,放進抽屜裏,卻發現裏面有一本相冊,看起來很古老了,上面蒙着一層厚厚的灰。
她翻開相冊,發現很多照片,都是自己幼年時拍的,她心裏一動,說不定能在裏面發現些什麽。
翻到十多頁的時候,她終于看到了七歲的自己,她有些激動地翻下一頁,卻愣住了。
一片空白。
這本相冊裏,沒有她七歲那一年的照片!
手心冒出冷汗,有人拿走了!
難道是……奶奶?
她咬着牙,有些絕望地胡亂翻着相冊。突然,她手一頓,在一張六歲的照片下面壓着一張咖啡色的底片,她翻出來,對着陽光,然後猛地抽了口冷氣。
在那張照片上,有一個少年,比她稍稍大一點,和她站在一起,身後就是那座超市!
是那個白發少年!
【5】
微微把底片交給了照片行,出來時覺得陽光有些耀眼。如果照片裏的那個男孩,就是傳說中的白發少年,那麽是誰為他們拍的照呢?
這座小鎮,還有誰知道白發少年的事?
對了,她腦中靈光一閃,小學時的班主任一向很喜歡她,她有什麽事,也喜歡跟班主任說,也許她知道些什麽。
十一年了,班主任張華還住在當年的宿舍樓裏,她敲了敲門,沒人應,心髒開始狂跳,莫非老師也……
門裏傳來腳步聲,一個略顯慌張的聲音說:“誰?”
“張老師,是我,我是微微。”她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還好,張老師還活着。
“微微……”張老師慘叫一聲,似乎跌坐在了地上,“我知道你總會回來的,你會回來找我報仇的……”
微微聽得一頭霧水,張老師在說什麽啊?什麽報仇?
“原諒我,微微。”張老師在門裏哭,“是我殺了他,是我……對不起……”
“張老師,您在說什麽啊?”微微急了,“我怎麽都聽不懂?”
張老師不再說話,只是嗚嗚地哭,微微說:“您先開門,有什麽事我們進去說好嗎?”張老師不答話,還是一直哭。
微微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突然聽見身後有人道:“你是微微?”
微微奇怪地回頭,驚喜地叫:“楊老師。”
楊老師是當年教她數學的老師,也很喜歡她。
“微微,什麽時候回來的?”楊老師問,“你的病好些了嗎?”
“病?”微微一驚,“什麽病?”
楊老師臉色一窒,連忙打了個哈哈:“沒什麽沒什麽,我還有急事,先走了。”微微連忙拉住他:“楊老師,張老師她怎麽了?”
楊老師嘆了口氣:“沒什麽,十一年前她得了妄想症,現在越來越嚴重了,你還是回去吧。”
微微望着他的背影,心裏一陣發涼,十一年前,又是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麽事!
就在這個時候,屋子裏傳來一聲撕心裂肺地慘叫,微微一驚,拍打着門:“張老師,您沒事吧?”
房間的窗戶忽然開了,一道人影跳了出來,落在樓下的小巷子裏,微微吓得面如死灰,那個背影,穿着她爸爸的大衣,帽子壓得很低很低,消失在巷子外的人群中,不見了蹤影。
是那晚在川劇院遇見的男人!
她立刻報了警,警察打開門後,看見張老師躺在地上,一條白色的絲巾纏在她的脖子上,早已經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微微無力地坐在地上,覺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死灰。
醒來之後她躺在家裏,奶奶面色憔悴地坐在她身邊。
“奶奶……”她呻吟着叫了一聲,奶奶抓着她的手,哽咽着說,“微微,求求你,不要再查下去了,當年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
微微一驚,祖母果然知道些什麽:“奶奶,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奶奶的臉上浮起一絲痛苦,沉默良久,才皺着眉頭嘆道:“我到底是作了什麽孽啊,為什麽都報應在了我的孫子孫女的身上!”
微微睜大了眼睛,奶奶說“孫子”?她有孫子?怎麽可能!爸爸明明只有她這麽一個女兒啊!
【6】
微微原本還打算繼續追問,但奶奶什麽也不肯說,一個人回屋裏躺着去了。警察來問過話,走時囑咐她要小心。
天色漸漸暗下來,她去照片行拿照片,順便買些菜回來做晚飯。
照片行的老板看見她,有些驚訝:“你怎麽又來拿照片?你堂哥不是拿走了嗎?”
堂哥?
微微的後脊一涼,她哪裏來的什麽堂哥?
老板見她一臉錯愕,知道自己給錯人了,有些尴尬:“實在是對不起,他穿得很奇怪,一身舊大衣很不合身,帽子還壓得特別低。不過他說那照片裏的男孩是他,我也就給他了……”
冷汗從額頭上密密麻麻地冒出來,微微臉色鐵青:“他說他就是那個白發少年?”
老板奇怪地看着她,說:“哪裏有什麽白發少年?照片裏的那個男孩明明是黑發啊。”
這句話,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擊打在她的胸口,亂了亂了,一切都亂了,她覺得自己在迷宮裏繞來繞去,卻怎麽都無法走出來。
從照片行裏出來,微微就給媽媽打了電話,問她是不是還有個堂哥,媽媽一聽到“堂哥”兩個字就緊張起來,一個勁地催她回家去。她沉默良久,挂斷了電話。
看媽媽的反應,她真的有一個堂哥,可是為什麽她一點記憶都沒有?這位堂哥又到哪裏去了?家裏人為什麽都瞞着她?
一切的源頭都在十一年前,只要知道那年發生了什麽事,一切便可真相大白了。
天空如同一塊厚厚的幕布,将世界籠罩起來,路燈光依然昏暗,不知不覺間,她又走到了那所廢棄的小學,四周很安靜,原本應該是草坪的地方長滿了雜草,像是随時會有怪物撲出來。
站在菜市場的門前,她看見閣樓亮着昏黃的燈,直覺告訴她,那個女人一定知道些什麽,但是,她該不該去見她呢?她會跟她說真話嗎?
正在遲疑間,突然看見一個身影映在那窗戶上,大衣帽子,竟然是那個殺人兇手!她的雙手劇烈顫抖着,那個女人有危險!
她掏出手機,正打算報警,卻看見那女人的身影也映在了窗戶上,兩人抱在了一起。
微微驚得幾乎握不住手機,這個女人和那兇手竟然是情侶?這麽說來,那天晚上她到劇院去,是為了和他見面?
等等,這個男人不是自稱她堂哥麽?
難道,他真的是……
身邊的草叢裏忽然傳來一聲貓叫,在這樣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為刺耳和恐怖。她吓得渾身一抖,看見一只全身雪白的小貓從草叢中走了出來,一雙眼睛閃着綠幽幽的熒光。
不知道為什麽,那只白貓看着自己的時候眼睛裏仿佛有着一種不知名的東西,仿佛夾雜着愛與恨,又有一絲依戀。
一人一貓就這樣對視着,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
忽然之間,閣樓上的燈啪地一聲關了,她心裏一顫,聽見有腳步聲,連忙轉頭就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一顆樹下,扶着樹幹,累得幾乎站不穩。
他并沒有追來。
懸着的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她擡起頭,正打算離開,卻看見這棵長得異常茂盛的梧桐樹,腦袋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爆炸了,他抱着頭蹲下來,痛得撕心裂肺。
在她記憶的深處,仿佛感覺到十一年前這裏發生過什麽,可是無論她怎麽回憶,總是記不起來。
世界開始旋轉,她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朦胧間仿佛看見一襲深色的大衣。
【7】
醒來後她還是躺在自己的房間裏,屋子裏很靜,一片死寂。
她揉着發痛的腦袋,走出房間,奶奶不在家。她皺起眉頭,莫非是那個自稱她堂哥的人送她回來的嗎?如果他真是她堂兄,為什麽他要一直殺人,想必郭雲夏也是他殺的吧?說不定老霍也是死于他下毒,他的動機是什麽?
記得那個女人說過,郭雲夏和老霍都曾經虐待過野貓,張老師以前似乎也不喜歡貓,莫非堂兄在為野貓們報仇?
這也太奇怪了吧?誰會為了幾只貓殺人?
等等,若那人真是她的堂兄,奶奶家裏應該有什麽線索才對!她有些激動起來,進了奶奶的房間,開始仔細地進行大掃蕩,卻什麽都沒有發現。她有些洩氣地坐在奶奶的床上,望着牆上鎖所挂的全家福,突然猛地一驚,記得小時候奶奶喜歡把錢藏在相框後面,莫非……
她将全家福取了下來,果然看見裏面夾着一只文件袋。
拿着文件袋,她的雙手抖得很厲害,突然之間她不想打開了,也許裏面所藏着的秘密,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咬了咬牙,她猛地撕開袋子,幾張紙掉落在地上,竟然是診斷書。
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診斷書一共有兩份,一份是堂哥蕭微岚的,一份是她自己的。蕭微岚有很嚴重的自閉症,症狀為不愛說話,無法與人交流,反而與動物極為親近,尤其喜歡貓,将貓當作自己唯一的朋友。
而微微的診斷書裏,寫着四個字:腦部腫瘤。
腦部腫瘤,誰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因為腫瘤的關系,她的精神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記憶會發生紊亂,如果受到劇烈的刺激,會出現精神錯亂,手腳抖動等現象,末尾處醫生的囑咐是盡快進行手術,否則只能活三個月。
微微不知道做開顱手術要多少錢,但以十一年前她家的情況,是絕對不可能的。
然後,她翻到了下面一份文件,她的手一抖,紙撒了一地。
那是有償捐獻腎髒的文書,捐獻人是——
蕭微岚!
眼淚忽然洶湧而出,她跌坐在地上,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文書下面有監護人的簽名,為了給她治病,奶奶賣掉了堂兄的一只腎!
最後一份文件,是将堂兄送進精神病院的證明。
門開了,奶奶站在門口,呆若木雞。
“你為什麽這麽殘忍?”微微哭着說,奶奶撲過來将她抱進自己的懷裏,哭道,“微微,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我不能讓你死……”
微微渾身冰冷,如同跌入了萬丈深淵。
她一把推開奶奶,往門外跑去,奶奶在後面一邊哭一邊追,一直跑到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她在樹下拼命地挖着,奶奶沖過來拉她,被她推開。挖了很久,終于挖到了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她顫抖着手,将袋子拆開,看見一團白色。
那是一只死貓。
那一刻,記憶的洪水洶湧而來。
十一年前,微微沒有朋友,堂兄不跟她說話,只和外面的野貓玩兒,為了和堂兄成為朋友,她也喜歡上了貓。有一次,兩人偷偷跑上超市的閣樓,發現了一只白色的小貓,非常可愛,兩人都喜歡上了它,天天都去給它喂食,把它當成了最好的朋友。
因為疾病,她的記憶開始錯亂,堂兄和那只小貓的影子開始在她心裏重疊,又因為聽說了“白發少年”的故事,堂兄和白貓就成了她心目中的白發少年。
同樣是因為腫瘤,微微産生了精神錯亂,經常看見十一年後的自己,但是她無法和十八歲的自己交流,便以寫信的方式寫了很多信,寄信人是七歲的微微,收信人是十八歲的微微。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地址都是奶奶的家。
那些信,都被堂兄收了起來。
【8】
後來,小白貓死了。
被張老師殺死了,它偷吃了張老師午飯的魚,張老師大發雷霆,用自己的白色圍巾将它給勒死了,然後将它的屍體放在垃圾袋裏,埋在這棵梧桐樹下。
微微和蕭微岚都看到了張老師殺害小貓,他們哭着求她不要殺它,但張老師充耳不聞。小貓死後,兩人都受到了沉重的精神打擊,微微的病更嚴重了,蕭微岚也更加自閉,連眼珠都不會轉。
為了救微微,奶奶狠下心賣掉了堂兄的腎!
活下來的微微,失去了所有關于白貓和堂兄的記憶。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微微看見穿着父親大衣的堂兄,他的手上拿着一條白色的圍巾,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眼神空洞,幾乎沒有焦距。
奶奶尖叫一聲,撲過來擋在微微的面前,哭道:“小岚,是奶奶對不起你,不要傷害你妹妹,你殺了我吧!”
蕭微岚将她推開,走到微微面前,将手中的圍巾纏在微微的脖子上,微微哭得雙眼朦胧,哽咽道:“對不起,堂兄,對不起……”
蕭微岚蹲下來,仔細地為她将圍巾系好,嘴唇動了動,從喉嚨裏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天……冷……小心……着涼……”
微微大哭,十一年來,她幼時唯一的朋友,從來都沒有恨過她。
蕭微岚被警察帶走了,他們說會給他做精神鑒定,也許不會被判刑。
微微打定了主意,會照顧堂兄一輩子。
一起被帶走的還有那個住在閣樓上的女人,她叫白末,曾是精神病院的護士,是她将蕭微岚帶出來的。
望着她憔悴的面容,微微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沖到她面前,說:“那些信,是你寄給我的吧?”
白末恨恨地望着她,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是你害了他,我不能讓你就這樣快樂地生活,即使不能殺了你,我也要你愧疚一輩子!”
說完,她尖聲大笑起來,被警察推上了警車。
微微的雙手又開始顫抖起來,她咬着牙,将手藏進衣袖,她清楚地記得,那張診斷書裏寫着,這種腫瘤極易反複。
潛伏期,最長是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