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明時節,外邊兒的細雨纏纏綿綿,下成了一溜煙,遠遠望去,在煙雨之中籠罩着的,就是世人口中常說的仙山。

那仙山本名叫崇彙峰,自古時起便一直是一群道士在此居住,從前的時候也一直沒什麽名氣,直到百十年前,人界大亂,神鬼妖魔橫行,一時之間百姓生靈塗炭。

多虧了崇彙峰的老道長,帶領着自己的弟子們下山,一路上斬妖除魔,才使人間免于動蕩,重現安寧。

那老道長也在拯救了世人後,飛升了上仙,将崇彙峰交給了他的大弟子掌管。

也正是因為此事,世人才開始稱崇彙峰為仙山,并且趨之若鹜的往仙山去,都盼着哪天能撞個大運,被收為仙山弟子,穿上那身道袍,從此也能光宗耀祖。

只不過每每都是來的多,留的少,仙山是人世間頭等的修仙聖地,收徒的要求自然嚴苛,許多小有成就的散修,都不能達到要求,更別提那些一天沒修煉過,只是聽人忽悠就來此撞大運的尋常世人了。

宋靖秋坐在竹屋內,瞧着屋外連綿的細雨,聽着竈上白粥沸騰的“咕嘟”聲,默默發呆。

門外有幾人一直罵罵咧咧的在拍門,他卻好似從未聽聞一般,理都不理。

宋靖秋是個讀書人,苦讀十年考中了秀才,卻是在中了秀才後抛書棄筆,轉頭就投奔了仙山。

就為的這個,當初還受了十裏八村好一陣兒的嘲諷,都說他滿腹經綸有何用,到頭來還不是和尋常世人一樣,都是聽人一說,就做大夢轉臉投奔仙山去了。

只有他自個兒知道,他投奔仙山從不是為了人前顯貴,更不是為了光耀門楣,純粹為的是他這兩條腿。

這秀才命苦,自幼便沒了雙親,全靠着爺爺拉扯長大,沒想到老天爺不開眼,還給了他一副雪上加霜的殘缺身子。

打娘胎裏腰骨就沒長齊全的他,打小就只能終日坐在一個輪椅上,生活起居都得要人照顧,早些年間他爺爺還在的時候,他的日子還能好過些,這幾年他爺爺走後,宋靖秋的日子過的就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爺爺剛走的時候,十裏八村的鄉親們還念着他是個殘廢,時常去他家照看着。只可惜這秀才是個軸人,又因為這身子殘廢,就只能活在這麽個四四方方的小院裏,所以打小就養成了那麽個陰鸷的性子,一點兒都不讨人喜歡。

久而久之的,也就沒人樂意管他了。

直到去年,這個一輩子沒怎麽出過院門的小殘廢,突然間也随大流去了仙山,衆人才又重新将他從自個兒的記憶裏提溜出來,當成了逢人必講的談資。

秀才遠赴仙山的這一路上不容易,可是當他做出這個匪夷所思的決定時,卻意外的輕松。

他爺爺走之前曾經說過,他們宋家祖上也曾出過一位仙山上的修真者,若他真的一定想要站起來,大可以去仙山上一試,若是能僥幸留下,仙山上人傑地靈,那些修真者們或許會有辦法。

于是他便真的來了,也真的被留下了,只不過不是因為他根骨清奇适合修仙,也不是因為他法術有多高修為有多好。

而是因為他有一手好醫術。

宋靖秋的爺爺乃是這十裏八村有名的神醫,不少人慕名而來,就為找他看病,而他的這一身好手藝,倒也沒浪費,在他走之前全都傳給宋靖秋了。

仙山之上,弟子衆多,水平也參差不齊,修真之路本就坎坷難行,有時同門之間相互切磋技藝,有時行氣運功之時稍有偏頗,修為低的難免就會受傷。

所以他們也是老早就想要招攬一位名醫上山了,只是一直都沒找到合适的。

正巧那日宋靖秋誤打誤撞的送上門來,他們便也就順勢将他留下來當大夫了。

大夫只管治病,不學修真之術,也不與那些個仙山弟子同吃同住,所以宋靖秋雖說到了這仙山,可他想成為修真者治好自己腰骨的願望,最終卻還是破滅了……

“宋靖秋!你快開門,我十二師弟昨晚破鏡時行氣出了岔子,如今已有半邊身子都不會動了,修真者破鏡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若是耽誤了,你小心我扒了你的皮!開門!”

門外拍門聲實在太過吵鬧,宋靖秋的思緒才飄到一半,便被這一聲叫門的怒吼無情打斷。

外面的響動攪得宋靖秋心煩,他坐在輪椅上颦着眉,一臉不高興的咂了一下舌。手捏着輪椅的轱辘,向前稍稍一用力,滾了一段,到了門前。

剛一拉開門栓,就劈頭蓋臉的遭了人一通臭罵。

“姓宋的,我們在外邊這般叫喊,你都不肯開門,你到底還有沒有将這仙山弟子的性命放在眼裏,如若今日我師弟因你而有了什麽閃失,你就等着被剝皮抽筋吧”

宋靖秋只是坐着,連一句話都還沒說,門外的這幾個人就已經自顧自的将人擡到了屋裏來,半點沒有拿他當回事的意思。

這邊人都已經擡到裏屋床上去了,那帶頭拍門的還站在門口不依不饒的跟他叫嚷,剩下的人雖有心想勸,但看着他那副暴怒的樣子,也都不敢上前說話,只好老實巴交的靠着牆根兒站了一排,等候人差遣。

帶頭鬧事的這人是仙山上丁字輩的大師兄,仙山上弟子衆多,為了方便管理,就以天幹地支的順序按着修行的好壞給弟子們派了順序,十天幹就對應着仙山上的十個修行等級,十二地支,就對應着弟子在這等級中的排名。

這人如此年歲便能在仙山之中排到了丁子的位置,論天賦那已經是非同小可的了。

仙山之上那就是修真者的世界,修真者一切都以實力說話,這排名也是根據比武考試一年一變的,若是尋常人家的師兄弟,師兄行為有失的時候,做師弟的也許還能稍作勸阻。

可到了這仙山上,若是沒有師父教習在身邊,師兄說話的時候,做師弟的那真是萬萬不敢插言的。

做師弟的不敢随意插言,但宋靖秋卻是沒打算慣着他在此胡來的,宋靖秋一個殘廢,并不惜命,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的在他這裏沒甚差別,所以自然也不怕他。

“你若是嫌你師弟命太長,大可以繼續在這兒與我耍嘴,反正是你站着我坐着,也累不着我。”

宋靖秋雖是個殘廢,但他自幼飽讀詩書,身上總有些文人那不卑不亢的風骨,就是坐着,氣勢上也絲毫不落下風。

這大概也是這些修真者不喜歡他的一個原因,沒什麽本事還莫名的帶了一股子傲勁兒,瞧誰不服誰,性格陰沉又古怪,若不是為了醫病,平日裏還真沒人樂意上他這兒來。

“我!”那人聽宋靖秋這般說,竟是擡手就要抽他,好在及時被人拉住,那巴掌才沒至于落到宋靖秋臉上。

“宋大夫,我師弟他的情況真是不太好,你快給進去瞧瞧吧。”

那丁字輩大師兄的面子遭宋靖秋當着別人的面這麽撅,氣的那是直發抖,怒氣沖沖的瞅着他半天都沒說出話來,還是站在最裏邊的一個小師弟,瞧着這場面不妙,率先站出來說了句話,給了倆人一個臺階下,緩解了一下現場尴尬的氣氛。

他這話說完了以後,幾個師兄弟跟着打着哈哈應和了兩句,就将宋靖秋推進裏屋給人瞧病去了,只留下那大師兄依然站在門口,氣的滿臉通紅。

宋靖秋前腳剛讓人推着進了裏屋,後腳就聽見外邊兒“乓倉”一聲。其中一個師弟走出去瞧,只見着那原本在竈上溫着的粥鍋,已然屍首異處的躺在地上,粥湯和米粒灑了一地。

那師弟也只是看了他大師兄一眼,沒說什麽,就将人帶到屋外去了,只剩下那幾個留在屋裏陪他們的小師弟。

宋靖秋坐在窗前,床上這人的情況說好也好,說壞也壞,若是放到旁人那兒,肯定就落的和他一樣的下場了,可到了他這兒卻并不是什麽難事。

他只是練功行氣之時出了些許岔子,導致手陽明大腸經與心包經受阻,待他稍後行針替他紮幾下,将這股真氣的走勢捋順了,自然也就不打緊了。

只不過他沒想那麽做。

宋靖秋瞧着床上躺着的那人,冷冷的哼了一聲,擡手拿起了銀針。

他爺爺當年在天下行走學醫,是為了治病救人,他爺爺是個大夫,可他卻不是。在宋靖秋心裏自己始終只是個繼承了神醫衣缽的秀才,他從來都不以醫者自稱,因為他自诩沒有醫德。

沒有醫德的大夫,你可千萬不要輕易得罪,否則就會像床上躺着的這個人一樣。

宋靖秋拿起那銀針,又在那上面草草撒了些酒,便湊到那人身邊開始施針了,二十四只銀針,各紮在二十四個穴位上,每一針的深淺走勢,先紮哪一針後紮哪一針,這其中都是有講究的。

對于他這種行氣出了岔子的修真者,那其中的講究可就更多了,稍有一針紮的略有偏差,這效果可能就差之千裏。

宋靖秋銀針在握,輕挑着眉梢,暗自勾了勾唇角,擡手紮下一針,這前幾針紮下去的時候,那床上躺着的還沒什麽反應,直等到後邊兒,才開始呲牙咧嘴的叫喊起來。

那人叫聲凄慘,将他身邊的師兄弟們都給吓壞了,一個個都帶着十分揪心的表情瞧着宋靖秋,明顯是都在隐忍。

宋靖秋可不管那個,甭管他手底下這人叫的有多慘,這秀才連眼睛都不會多眨一下,提着根銀針就是一通紮。

也怪不得人家這小師弟頻頻慘叫,宋靖秋今天這針紮的本身就不講究,二十四只銀針中,起碼得有一半針的順序他是沒按正常順序給人紮的。

正因為他這順序的改變,本來可以輕松理順的真氣,硬是讓他引得在人身體裏楞竄了一圈,才被順出去,就是因為他那大師兄沒順他的心意。

宋靖秋存心琢磨人玩兒,他那幾個師兄心疼自家師弟,有的礙于自家師弟在人家手裏忍着不說,可有的卻不是這麽能忍的。

宋靖秋這二十四針才施到了一半,周圍看着的,就已經有人先忍不住了,大跨一步站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罵道。

“好你個宋靖秋,我看你就是故意在調弄我小師弟,我大師兄方才的确一時心急得罪了你,但你也不能拿我家小師弟撒氣啊,你的醫者仁心到底被你置于何地啊!”

宋靖秋聞言稍擡了擡眼皮,十分欠揍的冷哼了一聲,對人回道:“讓狗吃了,你若是覺着我在有意折磨你家師弟,那你大可将人擡回去,你自己治。”

這秀才說話的聲音不大,卻挺噎人,那說話的被他噎得夠嗆,站在原地,臉都憋紅了,也沒憋出半個屁來。

宋靖秋說罷,便止施針的手法,直起身來大手一揮,朝着門口便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示意他将人擡回去。

那人雖然有這擡人的心,卻無這治人的力,只得氣的在原地幹跺了兩下腳,轉身将自個兒請出去了。

那人走後,宋靖秋又擡眼将屋子裏剩下的這些人環視了一遍,不溫不火的放出了一句話。

“之後這幾針,他叫喚的沒準更響,你們若是再有誰受不了的,大可以直接出去。”說罷,他便又對着門口做了個請的收拾,這一請,便又請出去幾個人。

之後他每施一針,就又有一人自動出去,直到了最後,就只剩下那一開始為宋靖秋和他大師兄找臺階下的一個弟子,還依舊守在他小師弟的床邊。

宋靖秋一開始并沒為其所動,只是在施完最後一針的時候,擡頭瞧了他一眼,不甚經意的與人說了一句。

“你倒是個明事理的人,今後若是你來我這兒醫病,可以不用給銀子了。”

宋靖秋雖說是在這仙山上做大夫,卻也不是白做的,仙山之上的弟子,每個月都有朝廷給的俸祿拿,宋靖秋不算仙山弟子,自然也就沒這待遇,只能靠着治病的診金維持生計。

他的診金向來收的不多,所以就算這山上只他一家醫館瞧病,他也沒法指着這個發什麽橫財。

中途使壞調弄人,那是他的醫德有失,但若是心術不正,不給人往好了治,那就是道德的問題了,宋靖秋雖說自诩沒什麽醫德,可身為秀才的道德他卻還是有的。

這二十四針紮完,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再起針,這原本躺在擔架上讓人擡進來的人,便已經可以下地行走了,待回去歇息兩天,好好運行一下經絡,也就徹底無礙了。

瞧見小師弟能走了以後,那最後一人也只是草草道了聲謝,便丢下銀子,攙着自家師弟出門找他的衆位師哥去了。

只剩下宋靖秋一個人在裏屋坐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推着自己的輪椅,走到前屋去。

前屋地下那人打翻的粥鍋,還東一片西一片的散在地上,已經涼了的粥有些粘稠的糊在地上,看起來一片狼藉。

宋靖秋有些無力的将自己推到了前面去,他本想彎腰去拾那粥鍋的屍體,卻不想那輪椅的平衡難掌握,稍微一個不小心,他便連人帶椅的摔了下來,正摔在那冷粥之上。

手掌被劃了一道不小的口子不說,衣裳也蹭上了不少粥土混合物,輪椅斜歪着倒在一邊,宋靖秋一個人呆坐在地上,那模樣實在太過狼狽。

屋外的日人還未走遠,竹門并不隔音,書生坐在地上冷眼聽着,那些人口中的字眼阻擋不住的往他耳裏鑽。

“牛氣什麽,一個殘廢,還摸不得打不得了,他在這仙山上,還不都是靠着咱們養着,若是咱們不給他掏診費,你看他吃什麽喝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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