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宋靖秋垂眼聽着,一張臉上并未有什麽表情,只是那一雙染了血的手,驀然的握了很久才松開。

外面的細雨淅淅瀝瀝的下了一天,只是給自己草草的包紮了一下,換了套幹淨的衣裳,就已經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折騰了這麽久,宋靖秋也再沒了吃飯的心思,只拿着掃把,随手将那地上碎的到處都是的瓷片,混着泥濘的涼粥,掃到了門後的角落,便陰沉着臉坐到了窗口。

他坐在窗前看了一天的蒙蒙煙雨,到了晚上,竟還下的大了起來,狂風暴雨卷攜着漫天的塵土,在這大地上摧枯拉朽的肆虐着。

豆大的雨點如同是不要錢一樣,打在這竹屋瘦小的脊梁上,竹屋搖晃,宋靖秋被這“吱呀”聲擾的無法安眠。

正在他似夢似醒,捂着耳朵來回輾轉反側之時,天空之中卻突然間閃過一道驚雷,那驚雷從高空之中直達大地,頗有一種要撕裂蒼穹的氣勢。宋硯秋被其巨大的聲音吓得渾身一抖,晃神之間,渾身就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被擾了清夢的他,有些無奈的欠起身來望向窗外,只見遠處天光乍破,似有一道紅光現世。

那紅光雖看起來非同尋常,卻也只是在宋靖秋揉揉眼睛的功夫,便消逝了,所以他便也只當自己半夜睡昏了頭,看花了眼,沒再理會。

殊不知,這人世間的一場暴雨,竟對應着天界上那麽大的一場動亂。

——

九重天上瑤池之中,衆仙齊聚,把酒言歡為天後祝壽,本是一個喜氣洋洋的大好日子,卻因為一個人的到來,凝重了在場所有人的臉色。

鬼王蘇蕭閑,陰界的老祖宗,天界的世仇,六界之中扛把子的人物。

要說這個人可就有意思了,這祖宗生了一副六界難尋的好顏色不說,打娘胎裏還帶了一根媚骨出來,天生便有那勾人的本事。

在這六界之中,甭管是神魔妖鬼人,只要見了她,保證你腰酥腿軟,神魂颠倒,連一句囫囵話都說不出來。

所謂膚白貌美迷人眼,楊柳細腰刮骨刀,說的可就是她了。

甚至還有傳言說,當年人間大亂,鬼界趁機插手,與妖魔兩界一同禍亂人間攻打天界,天帝盛怒之下險些平了整個妖魔界,卻獨獨放過了陰界,為的就是這個祖宗。

人間有言說,酒是穿腸藥,色是刮骨刀,財是下山虎,氣是禍根苗,如此看來,就算是天帝,也無法拒絕這刮骨刀的誘惑。

今日是天後壽辰,請的本就都是天界的衆仙,蘇蕭閑一介孤鬼,又因傳言一事受天後多年忌憚,自然是不會在這一天受到邀請的。

所以她今日才剛一露面,在場原本歡喜的衆仙們,就一下子表情全都變得凝重起來。

而要說其中表情最不好看的,也就當屬那獨坐高臺之上的帝後二人了。

天後這人雖然面上不顯露,但心底對于蘇蕭閑,那可是早就忌憚了許多年了,當年的謠言,真相究竟如何,她到底是不清楚的。

雖然天帝也曾向她解釋過,但蘇蕭閑這個人還是像一根刺一樣,一直裹在她心口窩裏。

只要一想起來,就總免不了要痛癢。

不過總的來說,不論事情真假如何,她也一直盡心竭力的維護着天家的威嚴與臉面。

這麽些年從未提過此事,甚至從未因此而找過蘇蕭閑的麻煩,這些種種讓她認為自己已經足夠仁慈了。

卻不想人家并不是這麽覺着得,竟就這般大大咧咧的,直接出現在她的壽宴上。将她這一介天後的臉,啪啪打的生疼。

臺子下邊而的仙人衆多,天界向來不與鬼界有什麽來往,有些年歲高的上仙,可能還見過蘇蕭閑幾面,可有些剛剛飛升得道沒幾百年的小仙人,瞧着她就難免面生了。

“仙子瞧着好面生,還要請問是哪宮的妹妹,長得如此千嬌百媚,小仙我還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仙子呢。”

還不等蘇蕭閑自報家門,便有一個小仙人忍不住張口問起來,那小仙瞧着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剛飛升得道不久,在天界看見個人便喊仙子,連她是個豔鬼都瞧不出來。

那小仙單純稚嫩,蘇蕭閑作為一個在六界之中摸爬滾打了幾千年的長輩,竟也沒個關愛小子的德行,當着這麽多仙人的面兒,那是一點兒面子都沒給人留,輕啓朱唇張口就是一句。

“哼哼,我是你祖宗。”

那小仙面皮薄,聽她說完登時臉都綠了,吸着氣瞧着她半天沒說出來一句話,臨了的時候,竟還看着看着,面色又由綠轉紅了。

蘇蕭閑拿眼睛瞟了他一眼,輕聲一笑,竟又大言不慚的高聲來了一句。

“如今的小仙人定力都這般差的嗎,不過才瞧了祖宗我兩眼,就給你看饞了?”

蘇蕭閑這話說的極其暧昧不正經,偏她聲音又好聽,清泠泠的聲音,說出這樣讓人面紅心跳的話來,竟也能讓人有種從耳朵尖兒酥到天靈蓋的感覺。

那小仙人道行不夠涉世未深,哪經得起她這樣調戲,一句話聽進耳裏,恨不得像是一壺熱酒順耳澆了進去,讓他這一張臉都燙的快冒氣兒了,腳底下也不穩當,搖搖晃晃的醉的厲害。

那天後見到蘇蕭閑,心裏頭本就已經很不痛快了,如今又見了這小仙人如此丢人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坐在椅上臉色登時便陰沉了下來,看的在坐仙人心裏全都跟着一緊。

蘇蕭閑也是個頂不會看人臉色的主兒,獨自上了這九重天,卻是半點不給這仙家臉面瞧。

那天後坐在高臺之上,一張臉拉的似有兩張長,冷冰冰的板的跟個冰坨子似的,搞得在座的衆仙家都不敢輕易插言,一個個都仰着脖子瞧着她,等人先發話。

“今日是本後壽辰,承蒙衆位仙家賞臉到此一同慶賀,為表尊重,我早以命人提前數月就送了帖子到各位仙家手裏,可我怎麽不記得差人去過陰界,送過鬼王那裏。”

天後這一句話,光聲調上就拐了好幾道彎,其中一字一句的都透着股子陰陽怪氣的味道,擺明了就是要當着衆仙的面,說她不請自來,不知好歹,存心要下她鬼王的臉面。

可這言語之間陰陽怪調譏諷人的手段,本就是小門小戶裏上不了臺面的手段,若是一個尋常的小仙如此做,便也就罷了,她堂堂一個天後如此,難免就會有些失了做天家的威嚴,顯得她有些小家子氣,沒有容人的肚量。

倒是讓蘇蕭閑顯得處變不驚,從容安定,更顯得出她鬼王的風範來。

“你祖宗我本無心來上你這兒湊這熱鬧,只可惜天後娘娘沒有自覺,拿了我的不知道主動歸還,我也只好親自上這九重天上來取了。”蘇蕭閑立于臺下朝着那天帝聘婷一眼,還未等做什麽呢,那天帝就已經先扯了袖子,扭過頭去将自己擋在身後,拒不看她了。

他這一不看,倒是叫蘇蕭閑笑起來了,她可是真沒想到,過了這麽些年歲,這慫貨還是這麽怕她。

如此光景,也能算得上是她不遠萬裏來這九重天上,所收獲的意外之喜了。

“人常說要推己及人,這丢了東西的人心裏總是着急的,想當年天下還亂着的時候,天後丢了東西。你祖宗我可是沒等着你來讨要,就完完整整的将天帝給你送回來了,可如今天後娘娘押住了我逗趣兒的小猴兒,怎麽就不知道給我規規矩矩的送回來呢。如此可見,真是人心不古。”

一番話說罷,蘇蕭閑還站姿蕭瑟的抖了抖袖子,裝模做樣的聚到臉前擦起她那半點看不見的眼淚來。

雖說是裝模做樣,但這人也算邪門,不管是什麽動作,到了她的身上手裏,總能帶出那麽三分媚态來,叫人就算知道她是故意做出來的,也免不了覺得心裏癢癢。

年紀輕些道行淺些的小仙們,都被她這一下美人垂淚,迷得暈暈乎乎,不知左右不辨西東了。

唯有那麽幾個年紀高,修行的精純的上仙,此時還能清醒的站出來,為天後争一争理,說一說話。

率先站出來的,是一個白胡子老頭,天宮之中的太華仙君,年歲高資歷老,能說得上話,如今這個場面由他出來說話,那可謂是再合适不過的了。

“鬼王說話未免太過放肆了吧,論資歷你在這六界之中确實算是數的上數的,年紀輕輕便承襲了鬼王的位置,還吸納了老鬼王的靈力,在這些小輩面前,稱一聲祖宗也不為過。可你在我九重天堂堂天後娘娘面前,還一口一個你祖宗,這未免也有些太不将我們天界放在眼裏了吧。”

那老頭子撚須皺眉,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套,說完還有好些個上仙跟在他後面幫腔作勢,一時之間七嘴八舌的跟着指責起蘇蕭閑來。

天後雖然對蘇蕭閑說的這些話心裏憋着氣,但有着衆仙家幫腔以後,也明顯緩過來了些,坐在位上面色也稍微轉暖,言談舉止不再着忙,沉着穩重,總算是拿出個天後的威嚴氣勢來了。

只見她揮手下令,便命人将蘇蕭閑口中那逗趣兒的猴子牽了上來,小猴兒不大,細胳膊細腿兒的,整只猴兒估計都還沒有那鎖着它的鐵鏈子沉。

那猴兒在這兒的日子過得明顯不太好,打眼一瞧,就能看出它沒甚精神,被那前頭的侍衛牽着走,一拽一個跟頭,皮毛瞧着也不太好,一塊塊的泥土混着血痂黏在一起,看起來髒兮兮的。

在場的仙子們見到這副景象,有不少都揮了袖子掩了臉面口鼻,有些是心裏頭軟,瞧不的這生靈受苦,有的則是對這腌臜的小潑皮心生嫌棄,畢竟這小玩意兒身上都已經髒成這樣了,身上的味道想來也不會好聞到哪裏去。

男人們掩面回避,倒是這場上的兩個女人相互瞪着瞧着,互相都半點兒沒動過。

“鬼王說的有道理,前些日子這猴子來我這九重天上偷摘仙桃,犯了死罪,我正愁不知道如何發落呢,既然今日鬼王在場,那便一道做個見證吧。”

那小猴子凄慘,被人押在殿前動都不能動,卻還是努力擡着頭不錯眼珠的盯着蘇蕭閑,反倒是她,自從那猴子被押上來以後一個正眼都沒瞧過它,全然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如今天後說要處死這潑猴,她也沒個反應來。

只是一直那麽看着,半晌以後還幽幽的吐出一個好字,那猴子一聽這話,看起來喪氣了不少,小腦袋瓜抵在地上,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鍘刀沉重,足足用了四個天兵天将才給擡了上來,那猴子自從聽了蘇蕭閑的那個好字以後,便沒了精神,此時此刻死到臨頭竟也不知反抗,只是任由着人家在地上來回拖拽着,一時之間這殿上的所有仙家都在看她蘇蕭閑的笑話。

天後神情放松,似是已經默認自己扳回一城,覺得不回再生變故了,臺下的衆仙七嘴八舌的議論着,更有以那太華仙君為首的幾個自诩有些資歷的上仙,正順着那天後的意思,将那話中的意思掰開揉碎了的說給她聽,指着鼻子數落着她。

所有人都好像以為今日之事到了這裏,已然畫上了句好,寫好了結局,卻全然沒想到她這小小鬼王,竟會狂到這種地步,竟然單槍匹馬的就敢從這九重天衆位仙家的眼皮子地下搶人。

還是最直接的那種愣搶。

鍘刀落下,小猴閉眼,等他到再睜眼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美人的懷裏,正經人抱着飛往九重天外,他那一身的血污将人胸口的白衣蹭的簡直沒剩一塊幹淨地兒。

可最要緊的,卻還是蘇蕭閑背後的那團血色,那幫老東西見她生搶,又怎能不動聲色的幹看着,一時間那麽些個仙人群起而攻之,竟是生生打斷了她的一節腰骨。

偏也巧,這腰上那麽多節骨頭全都不斷,就斷在那一節媚骨上,不過倒也好在這猴兒是讓她給救回來了。

這潑皮本是她帶在身邊玩了幾年的一個玩物,雖被她封了穴道令他不能幻化人形,但畢竟也是男子時間長了多少受她那媚骨的影響,免不了要被蠱惑了心神。

蘇蕭閑雖然知道,卻也一直沒大理會,一個是日子無聊,有這潑猴,便有趣了許多,一個也是這猴子日日在她身邊卻從來沒個人形,多少也讓她忽略了那方面的事兒。

直等到前些日子,她打趣着說自個兒想吃九重天上的蟠桃,卻不想這猴子真就幹出了這上天搶桃的蠢事來,惹了大禍,險些斷送了自個兒的性命。

“主人的腰……”那潑猴擺着個奔喪般的小臉,一雙大眼含淚瞧着蘇蕭閑背後那塊血紅的衣襟,剛要說話,便被人搶了先機。

“今日之事,是你祖宗我沒考慮清楚,忘了你就算是只猴,成了小妖就也免不了受那媚骨影響,不過好在那媚骨已斷,你的神智漸漸也能清醒了,我今日救回了你的命我們之間,也算兩清,從今以後你便不必再跟着我了,回你的妖界去吧。”

蘇蕭閑帶人出了天界,便将他擺放在一塊山石之上,大手一揮,眼前那猴便以化作了一位少年,少年赤/裸着身體的蹲在那山石之上,看着蘇蕭閑遠去的背影,眼中噙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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