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解雨臣輕手輕腳的走進姨娘的房間的時候,姨娘正在等他,她背對着解雨臣站在佛龛前,沒有梳頭發,及腰的黑發間夾雜着幾根白發。

解雨臣一時間拿不準怎麽叫她,她反而先開口了:“我等你很久了。”

解雨臣上前,扶着她到榻邊坐下,她不裝瘋的時候有一種溫和而堅定的氣場,解雨臣發現黑瞎子的嘴唇和臉型的确有一些像她。

“您等我,想必是為了很重要的事情吧。”

姨娘笑了:“我聽他們說你叫解語花,和我講講你的事吧。”

解雨臣沉吟了片刻,也笑了:“我的人生很枯燥,被困在一座大宅子裏,每天做着自己根本沒興趣的事,但是為了更多的人更大的秘密,我必須如此。”

“我就知道,你和他很像,我沒有算錯。”姨娘細細的盯着解雨臣看,似乎想在他臉上看出什麽別的人的影子,“我也知道,你在調查關于他的事,時間不多了,我來講給你。”

解雨臣鄭重的點了點頭。

“你既然是解家人,應該對張家的傳說有所了解吧?”姨娘打開榻旁的立櫃,拿出了一副獸骨雕刻的工具。

解雨臣心中暗暗一驚,他沒有想到在這個時代裏,還會有人用“解家人”幾個字形容他,而姨娘手上那一副獸骨,解雨臣聽師父說過,是特殊的蔔卦工具,而師父見到這種東西,是在奇門八算齊鐵嘴的手中。

“您和九門……”

姨娘又是滿不在意的一笑:“我的事已經不重要了,你了解就好,那麽我就可以繼續往下講了。”

努爾哈赤的生母是齊塔爾家的旁系,發源于長白山,而傳說中清王朝的龍脈,也坐落在長白山,這種巧合,使得中國最後一個帝王之家和世代守護長生秘密的張家,前所未與的緊密聯系在一起。

滿族人信奉薩滿教,薩滿教中認為萬物有靈,其中最受敬重的神之一,就是山神,因為這個原因,清王朝把張家視作山神的通靈,知道他們的存在,卻又無比的敬重他們。

解雨臣猜到的故事在前半段都是對的,康熙在關內坐穩帝位,卻一直為龍脈的事憂心忡忡,于是派親信的齊塔爾圖黑一脈前往永陵,名為守護,實則為調查長白山龍脈的秘密,在這個過程中,齊塔爾家和張家有了一些往來和交涉。

清王朝有一個想法,他們想在京師,引一條新龍脈,以求滿人能在中原坐穩皇位。首先興建起的是齊塔爾圖黑的王府舊址之上的頤和園,随後是圓明園,再其次是各位帝王們看似異常分散的皇陵,這些被視作有靈氣的山水園林,都是為了新龍脈做準備。

“為什麽偏偏是齊塔爾圖黑一脈?”解雨臣問。

“你真的很聰明。”姨娘嘆了一口氣,“因為圖黑一脈從入關前就一直替皇帝完成一些地下的任務,他們患有一種特殊的眼疾,這種眼疾其實是一種毒,墓穴中的屍氣,會加重這種毒,但是這種眼疾能幫助他們在墓穴裏看清我們看不到的東西,所以他們一脈把這種會遺傳的疾病視作家族的榮耀。但是這種毒會折磨他們,到四五十歲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病發,侵蝕眼睛,然後是精神,最後在不知名的墓穴中死去。”

“為什麽是在不知名的墓穴中死去。”解雨臣不由得想起黑瞎子明知道眼睛惡化,還硬要接最危險工作的行為。

“或許是因為他們能看到什麽?更多的大概是因為他們家自诩清王朝陵墓的守護者,所以能這樣死去,是他們的驕傲。”姨娘嘆了一口氣。

解雨臣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的思路一直錯了,因為黑瞎子的眼疾和長壽不老都太特殊,所以難免讓人将二者聯系在一起,解雨臣也不是沒考慮過黑瞎子的長壽不老和張家有關聯,但并沒有把這種可能的優先級放的太高。如今聽姨娘的意思,眼疾在圖黑一脈中發作者不少,而他們并沒有長壽和不老的特征伴随出現。

但是這個計劃随着一個女人的出現而改變了。醇親王府的嬷嬷稱她作太皇太後,在解雨臣的時代,人們更多的稱她為慈禧太後。在人們的印象中,慈禧太後是昏庸無能的代名詞,即使挪用北洋水師的經費,也要大修頤和園。可任何一個能走到權力頂尖位置的人物,都絕非庸人,更何況是歷史上唯一一位權傾三代的女性,況且她還廢除纏足、興辦女學、禁止鴉片,這一系列具有遠見卓識的政策,似乎又與她個人封閉自私的性格完全相悖。

在姨娘的講述中,太皇太後為了權力幾乎連自己和親生兒子之間的情分都不顧,一個女人連本能的母性都犧牲了,那麽她想得到的,一定是超越了尋常人類的事——長生不老。

太皇太後不再追求滿清的福澤綿長,轉而追求個人的長生不老,因此做出了一系列可謂是瘋狂的舉動。

既然涉及到長生,那麽她的第一反應就是籠絡張家,可是張家不為所動。

原本出于敬畏,兩方可以相安無事,可是這時,張家發生了一件大事,聽說張家人從周穆王的龍紋石盒裏,取出了一位沉睡了三千年之久的聖嬰。

太皇太後知道這件事後勃然大怒,随後又幾近狂喜,張家守護的長生的秘密看不見摸不着,可是這個有張家血脈的長生的聖嬰卻是實實在在活在這個世上。太皇太後日漸老去,對長生的渴望勝過了對張家的敬畏,開始暗中派兵圍捕張家人,想要得到那個孩子和長生的秘密。

那個聖嬰是張起靈。

解雨臣從吳邪那裏聽到過這個有關于血液和家族的故事,但是當時吳邪的精神狀态十分不好,解雨臣也沒有過多的好奇心去追問這個故事的細節,而是選擇去安慰吳邪和緊鑼密鼓的開展反擊的計劃。

而在吳邪的描述中,張家的衰落,也是從清朝最後的幾十年開始的。解雨臣理所當然的認為張家的衰落是因為連年的戰亂,現在想來,和太皇太後這場近乎捕殺的行動不無關系。

“張家人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強大,她失敗了。但她不甘心,她得到一些血液比較強大的張家人,于是,她想自己自己,制造一個滿人的、旗人的嬰兒,他要有和太皇太後相近的血脈,但是又要有張家人的能力。”

黑瞎子。解雨臣在心裏默默的念出這個名字。

“自鹹豐帝以後,皇室血脈日漸凋零,偌大的紫禁城,竟然幾乎沒有新生兒降生,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的帝後黨政也日漸激烈,太後一黨為了打壓托孤大臣,将壽貝勒召回京中。”姨娘抓緊的自己的袖口,“我那時懷有身孕,預見到回到京師我的孩子必然命格大亂,為了保護他,我偷偷躲到了一處陵墓裏,把他生了下來,可是很快就被齊塔爾家的人發現了。”

在解雨臣以為她的情緒瀕臨崩潰之時,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繼續講了下去:“或許是因為我在陵墓中呆了太久,又或許天生如此,那個孩子的眼疾,比家族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嚴重。薩滿教中有一種說法,認為生下來有疾病的嬰兒是轉世的新薩滿,也就是人與神之間的使者。”

解雨臣聽到這種說法,有些走神,黑瞎子确實在他身處絕境之時,一次又一次的突然降臨在他眼前,猶如神跡,朦朦胧胧被他背着走,又感覺被泥土和煙草的味道包圍,十足的人間煙火氣。人與神之間的使者,解雨臣回想起黑瞎子的臉,原來是這樣。

“壽貝勒看到這個孩子很高興,認為他是大清的希望,給他起了乳名,叫額爾碧,并把這個孩子,獻給了那位太皇太後。”姨娘說着,落下淚來,“我希望我的孩子活得好,因此把我關起來,說他是福晉所出,我也毫無怨言,可是貝勒把他帶進宮中,就再也沒有帶回來。又過了幾天,府裏福晉所出的兩個小世子,一個兩歲,一個四歲,全都被強行帶走了,福晉哭的昏過去,我偷偷跟着帶走孩子的總領,卻發現,他們把孩子帶到了太皇太後為自己修的皇陵!”

這就是之前姨娘裝瘋時說的,陰兵帶走了她的孩子。解雨臣也深吸了一口氣,原來姨娘那是就在暗示自己秘密有關皇陵。

“福晉和我,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于是決定聯手打聽孩子的下落。福晉差人從宮中探聽,得到的消息是,太皇太後把有皇室血脈的孩子送去實驗,試圖讓張家人的血液,和滿族人,最好是與太皇太後血緣相近的滿族人的血脈,融合在一起。”

“她得到了這樣的孩子,又有什麽用呢?”張家人編造出這樣一個故事,是為了鞏固族內的信仰,而太皇太後又是為了什麽?

“做藥引。”姨娘雙唇顫抖着,吐出這幾個字,“當時宮內信奉,以人肉入藥,功效大增,太皇太後也曾為了騙得與她分權的東太後的信任,以自己的肉入藥。”

姨娘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可惜,天命弄人,她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一個輸進張家血液還活下來的孩子,預備在光緒帝死後,立刻開展計劃,可是她只比光緒帝多活了一天。”

“那個唯一活下來的孩子……”解雨臣心裏已經有了定論,但還是忍不住問。

“沒錯,就是我的孩子。”姨娘低頭笑道,“聽宮裏的密探說,無數的皇子公主被送進陵墓,開展了那個秘密的實驗,但是活下來的,只有他一個。太皇太後死後,他被帶到隆裕太後的身邊,隆裕太後的孩子死在了那個陵墓裏,她相信自己孩子的魂魄附在了額爾碧的身上,于是把他留在身邊,萬般善待于他。”

如果真的如她所說,那麽這個荒唐的計劃就應該到此為止了,難道壽貝勒是真的僅僅想用旗人剩餘的兵力放手一搏嗎,既然是如此,那麽為什麽還要盡力促成聯姻,只為帶來一半隕鐵的虎符。

“那麽今天晚上的計劃,你又知道多少?”解雨臣問。

姨娘排出一排獸骨,反問道:“你能猜出多少呢?”

“如果是我,一個一直在效力的緊急計劃終止,那麽我自然就會去執行插入緊急計劃之前的計劃,但是原本在京師引新龍脈的計劃已經随着圓明園的一把大火燒盡了,如今凡是滿八旗的人都知道,從軍閥手裏奪回京師最重要,所以我會把原本計劃中使用的巨大裝置做改良,物盡其用,為當下最重要的計劃服務。”解雨臣答。

“我沒有看錯人,你足夠聰明。”姨娘壓低聲音,“福晉通過我這裏把消息遞出府,壽貝勒收到密報,曹大總統與在山海關一帶為他領兵的馮軍長決裂了,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只要在京郊皇陵留一隊兵把京師與外界隔離開,另一隊入總統府拿下總統,大清就可以再次複辟。”

“如今皇室的軍隊只剩齊親王率領的禁衛軍,就算加上貝勒府藏在皇陵的兵,也不夠隔絕京師。”解雨臣道。

“所以他們要借——陰兵。”姨娘緩緩道。

解雨臣立刻明白,隕鐵是改變磁場的工具,而風水和磁場之間的關系哪怕是在現在的時代也是衆說紛纭,之前的計劃中,皇室為了改變風水引龍脈,恐怕冥冥中布下了磁場,而壽貝勒處心積慮想得到的隕鐵虎符,恐怕就是引發整個皇陵,甚至整個京師磁場暴動的鑰匙。解雨臣小時候聽過無數關于紫禁城的吊詭秘辛,恐怕都是源于這次的磁場暴動。

這樣一來一切就都說的通了,虎符向來是軍一半臣一半,鄭親王是鹹豐帝的托孤大臣,手上握有一半的虎符,被太皇太後逼死後就把虎符帶進了自己的陵墓,而他的後人,受想離間滿清遺老和軍閥關系的日本人的挑唆,打開了鄭親王的墓。如果這一半的虎符落在日本人手裏,公開滿清遺老的計劃,那麽軍閥就會和皇室立刻決裂。

或許是出于這樣的考量,又或許真的是順手,張起靈帶回了這一半虎符,交給了黑瞎子。張家人知道天命之所向,或許張起靈在把虎符交給黑瞎子的時候,就知道時間和文明不允許大清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他只是單純的物歸原主。

黑瞎子又何嘗不知道呢。

而諾敏,從攝政王醇親王府出嫁,帶來的是另一半君王所持的虎符,至此,兩枚虎符在最後的和碩親王,滿清最後一位禁衛軍,齊親王的手裏合二為一,喚醒沉睡在皇陵裏的無數陰兵,為末代的君王殊死一戰。

“壽貝勒會輸。”解雨臣道,福晉和姨娘合力把情報傳出去,無論是哪一方勢力,都會阻止這件事的發生。

“這個老瘋子,早該輸了。”姨娘臉上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那您想讓我做什麽?”解雨臣問。

“我要你救救我的孩子,除你之外,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你足夠聰明也足夠愛他。”姨娘站在解雨臣面前,捉住解雨臣的手,“你告訴他,困住他的東西已經不在了,然後陪陪他。”

“我沒辦法陪他,可能也沒辦法救他。”解雨臣垂下眼睛。

“你出現在這裏,就足夠了。”姨娘向他笑笑,“這裏今晚之後就不再存在了,你現在去找到他,出了這個門,再也別回頭。”

解雨臣一直以來執行計劃習慣了不去問太多為什麽,他知道姨娘的意思,今晚之後,這個王府就會分崩離析,王府裏上到福晉下到家仆都會遭遇滅頂之災,而他一定會不回頭。

可是這次,他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是他的家……或許您可以和我一起去找他?”

姨娘放開解雨臣的手,雙手合十站到佛龛前:“我困在這裏太久了,已經不屬于這個時代了,出了這個門,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孩子,如果你願意實現我一個願望,我希望你能給他一個家。”

解雨臣在這個背影裏看見自己的母親,在他不得不被送去師父那裏尋求庇護的時候,是他母親替他撐起搖搖欲墜的家,母親去世那天,他坐在閣樓聽雨,不明白她為什麽願意付出所有獨自背起一個破爛的包袱,不懂自己為什麽将要付出一切撐起一個只有他自己的家。

有家在,遠行者就有歸處。

“我向您保證,只要我活着,他就有一個家。”解雨臣走到她身後,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後走了出去。

女人輕輕的唱起了哄孩子的歌謠,是一首滿語的歌,顯得有些瘋瘋癫癫。

解雨臣記起來了,在一個他以為自己将要死去的夜晚,黑瞎子也對他唱了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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