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他輸了,輸的無比狼狽。
馮裕祥臨陣倒戈,悄無聲息的轉頭向京師攻來,而且是直奔皇陵而來。
很顯然,他們被出賣了,而且出賣他們的絕非普通人,而是已經滲透到整個滿清皇室中很久的人。壽貝勒已經敗了,黑瞎子躲進皇陵中,可怕的是馮裕祥帶領的這群人中,有人非常熟悉皇陵的機關和結構。
黑瞎子把隕鐵虎符藏在一個暗格裏,對自己笑了笑,舉起雙手,走出去面對浩浩蕩蕩的軍隊。
“國際上這個手勢什麽意思來着?”他笑道,“是不是有男人就赤手空拳的幹一場?”
言罷打斷了上前準備把他綁起來的人的鼻梁。
四周有着鳳凰紋身的人一擁而上。一群鬣狗能咬死獅子,大自然誠不欺我。這是黑瞎子暈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黑瞎子再次醒來時,天剛剛擦亮,他被按在城樓上,半張臉蹭着粗粝的牆面,另半張臉血已經凝固了,這讓他連扯起嘴角這個動作都顯得十分困難。
馮裕祥站在他身後,望着放亮的天:“小王爺,我早就聽說你喜歡往教會跑,你聽說過諾亞方舟的故事嗎。”
黑瞎子只是笑。
“上帝看見整個世界腐朽了,到處都是暴力。他認為世界充斥着罪惡,因為所有世上的人都過着邪惡的生活。上帝對諾亞說:‘人類的可憎我再清楚不過了,他們使這世界充滿了仇殺。我有意要毀滅他們,也毀滅掉同他們一起的這個世界。’”他緩緩的念道。
“你自诩上帝嗎?”黑瞎子笑道。
“我并沒有那麽傲慢,只是我以為,小王爺這樣進步的人,早該看清楚什麽注定毀滅。我以為,我們會是一條船上的人。”馮裕祥嘆氣,“不破不立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
城牆下,一個又一個還穿着前朝服制的宮女太監低着頭,神情麻木的從紫禁城中走出,仿佛新時代的太陽一出來,他們就會灰飛煙滅——跳過了對死亡的認知,直接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唯一穿着西裝的人是皇上,他神色有些茫然,黑瞎子笑了,和他三歲登基時被衆人的跪拜吓到的神情一模一樣,只是這次他的迷茫是因為再也沒有人跪拜他,只有人粗暴的限令他一個小時之內離開這個對他來說實在是過于大的家。
“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黑瞎子突然道。
“事到如今,你還認為自己堅持的是對的嗎。”馮裕祥長嘆一口氣。
“什麽,不是,我只是突然發現這裏的門很窄。”黑瞎子大聲的笑道。
他笑了很久,像是聽了一個荒誕的笑話,終于在眼角瞥見一處火光時斂起了笑容。
火勢從東府的壽貝勒府一直燒到西府的齊親王府,在城樓上遙遙看去,是一片豔麗的光,仿佛要從那裏燒出新時代的第一輪太陽。
那是他唯一可以稱得上家的地方。
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戰争爆發。馮裕祥被任命為“讨逆軍”第三軍總司令,出古北口迎戰奉軍。10月23日,馮率部返回北京,包圍了總統府,迫使直系控制的北京政府下令停戰,監禁總統。随後,馮玉祥授意攝政內閣通過了《修正清室優待條件》,廢除帝號,清室遷出紫禁城,驅逐溥儀出宮,史稱北京政變。
後來的人,也不過如此淡漠描寫這一天,他失去家的這一天。
“放開他。”馮裕祥示意周圍按住他的人,“你們的計劃我已經知道了,很快段軍長和孫先生他們也會知道,你們可以死心了。”
黑瞎子活動了一下筋骨,漫不經心的笑:“早就死心了。我能猜到你得到了誰的幫助,讓你陣前突然倒戈——不是這麽誘人的秘密,也說不動你對不對?但是我先提醒你,他們居心叵測,和你想的根本不一樣。”
他說着,邁出輕快的步伐,似乎是要走下城樓,周圍的士兵連忙來攔。
馮裕祥擺擺手,讓周圍的士兵不用管,于是黑瞎子就笑着,哼着小調,一瘸一拐的走下了城樓。
“他是這個王朝最後一位稱得上貴族的人。”馮裕祥在胸口畫了個十字,“讓他走吧,他已經無處可去了。”
秋天的來臨讓整座城更加蕭索,黑瞎子走過低聲啜泣着的從紫禁城中刑滿釋放的人,走過剛醒來的百姓,他們似乎是感知到什麽一樣,擡起了頭,直直看向了皇帝,他走過熟悉的戲樓,教堂,茶館,大清早,剛準備開張。
身上的傷口疼的很麻木,他走起路來聽見身體吱嘎吱嘎的聲音,像是被火燒毀的房梁。
很好,又來和我開玩笑了,那我就笑的大聲點讓你聽到。
他心裏這樣說。
生下來就有殘疾的是他,因為殘疾被視作希望的是他,用痛苦的人體試驗踐行希望,卻在完成自己作為一副藥材的命運之前,失去了要服藥的人,被當作皇子培養大,剛剛受封,王朝結束了,以為自己還可以為這江山做最後一件事,卻發現不止是江山,家都沒有了。
接下來又該把我捧到天上了?讓你失望了,已經沒有什麽事能讓我感覺到任何喜樂的情緒了。
他踉踉跄跄往前走,笑的滿嘴都是血腥味。
突然一個人從拐角處走出來,抱住了他。
“別怕,別怕……”那個人這麽說,好像有一次夢裏聽到的聲音。
解語花。
他用最後的思考能力拼湊出了這個名字。
然後再也笑不出來了,命運終于通過這個懷抱給了他最重的一擊,來證明他不僅能感受到喜樂,這種感受還可以無比濃烈。
哎。
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昏倒在解語花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