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良人
明月高高挂上天空，街邊的酒肆店家紛紛掌起燈來，正是城裏最熱鬧的時分，遠遠近近的，四處響起震天的炮竹聲，空氣裏彌漫着硫磺和香脂的氣味，焰火在半空中中綻放，一瞬的光亮之後，五光十色的異彩飛螢般流離而下，映照得半邊天幕姹紫嫣紅……
街上的車馬行人齊聲驚嘆着，流水一般向那個方向湧去。
慕容素低下頭，盡量不引人注意，被人群推擠着走向前。
心裏想不明白的事太多，所以腳步也是零亂的，未提防有人自身後向她撲來，手扯住她的衣襟，力道雖小，卻也逼得她腳下一滞。
她低頭，原來是個五六歲的小童被人流拌倒，慌亂之中糾住了她的衣角，她附下身，還未來得及扶起那小童，後面就有人伸手把那小孩抱起來。
那是一個青衣少年，身架已經長開，臉上已脫去孩童的稚氣，多了一份成熟擔當，此時他把那小女孩抱在懷裏，一只手幫她撣灰，另一只手上，還抓着一只小面人，眼看那小女孩癟着嘴快要哭出來，那少年也不急，輕聲細語的哄她：“囡囡忘記了麽？今天是嫦娥姑姑的生辰，今天誰掉金豆豆可是要長麻子的啊。”
那小女孩眨眨眼睛，伸出兩只小手：“鍋鍋抱！”
少年微笑，蹲下身将女孩背在背上，又指着前面的雜食攤子問：“囡囡真乖，哥哥給囡囡買素餅吃可好？”
慕容素讓開路，眼看着兩個小童一問一答的走了，不知為什麽，心思卻飛出去好遠，她想到自己初到長安那一年，也是像這小女孩一般大，阿爹阿哥都不在身邊，乳娘又生着病，她常常在半夜裏驚醒，哭鬧着要回家找阿娘，那時，也是知赫哥哥整夜整夜的背着她，唱歌哄她入睡。
“月亮光光，挂在天上，小小娃娃，睡在船上；尖尖菱角，甜甜桂香，蓮藕長長，荷葉寬寬，好風連連，送我回鄉……”
她擡起頭看向天空。
圓月圓月，還是舊時模樣，只是再也沒有人能像當日那般唱着歌謠哄她入睡了……
前邊不遠的地方，有人搭起了臺子在賣藝，班主不知又露了什麽好身手，傳來一陣叫好聲。
她被掌聲驚動，看一眼，漸漸停下腳步，臉上上難以置信的表情。
人群之外，隐隐綽綽站着一個人。
面目不清，只見背影，但是，她已經知道了那是誰。
那年青男子身上穿着素色的直身長袍，負着一只手，衣襟被風吹得微微擺動，行色匆匆的路人裏，更顯得清瘦俊朗。
像是心有靈犀一般，那男子也轉過頭看過來，月光下，他的臉半明半暗，英俊好看的臉上，既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
來不及躲藏，慕容素定在原地，身體頭腦都變得遲鈍。
月光下，男子神衹一樣漂亮的臉上是不動聲色的表情，長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黑色無底的眼睛平靜溫柔，他遠遠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個小小嬰兒，那專注的眼神和認真的表情都是她最熟悉的樣子……
他沖她招招手，要她過去他的身邊。
慕容素當然知道不應該，腳下遲疑着後退半步。
他愣住，眼睛看着她，嘴角一個恍惚的微笑，走一步、再走一步。
不知為什麽，那漂亮臉上熟悉的笑容讓人心生苦澀。
她遠遠看着他，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用盡了力氣，卻仍舊無法轉身跑開，連眼睛也癡了一般粘在那人身上。
就像你明明知道站在那裏的是一個美麗的幻像，可是，身體中了蠱惑，頭腦再清醒也無力擺脫。
那笑容那溫情那些曾經美好的記憶，難道都是假的麽？
她一再猶豫，本以為應該滿心猜疑、怨恨和不安，但是很奇怪，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想的居然是怎樣平複他皺起的眉頭。
習慣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她咬牙，暗暗抽出腰上的匕首，沉默看着那人。
那男子逼近一步，向她伸出手來：“阿素，是我。”
慕容素本能般的微笑，可是笑容很快凝固在臉上，藏在袖子裏的手緩緩伸出，刀尖的寒光向下，她點頭，輕輕地說：“此地遠離長安，晉端王爺怎麽會來？”
晉端王知赫皺眉，過一會才嘆氣：“我不過是想，同你過個團圓節。”
夜風席席，還沒到深秋，卻令人覺得冷徹入骨。
他的眼光裏，有一點痛。
“阿素，別怕，是我啊……”
她從未見過他這樣低聲軟語，心裏泛起微微的酸澀，眼前閃出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那年她才六歲，和阿爹在金城關外等着接端王世子，那一天烈日當頭，知了在大槐樹上拼命的叫個不停，慕容素又熱又渴，趴在奶娘肩上昏昏欲睡，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才聽到遠遠而來的車馬聲，她回頭，看見大路盡頭急馳而來的大車，四駒并騎，雕花精美的車廂又寬又大，車門打開半晌沒有動靜，有人放上腳榻，良久之後，車廂內才伸出一只腳來，軟底的布靴纖塵不染，身上是淺藍色長衫，腰上系着白玉鑲嵌的素金腰帶，那人下得車來，被人簇擁着向阿爹行禮，一舉一動慎重莊嚴，待走到她的跟前時，慕容素這才看清楚他的臉，少年五官精致秀氣，皮膚白淨，站在行色匆匆的仆人中間就更加引入注目，他的眼睛對上她的眼睛，眨一眨，淡淡笑出來。
那笑容似乎帶着光，讓人一想起來就心生溫暖。
可是，多年以後再想想，那笑容那溫暖那光彩，都是假的麽？
慕容素忍不住再次看向眼前的人。
蒼白英俊的面孔，微微阖起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
從小，他就是一個漂亮的男人。
這個男人心機深沉，可是，仍舊是她喜歡的人。
她沉默良久，終于開口：“所以，那日在城外救我的人是你？”
晉端王知赫想了想，微微點頭。
“我以前不知道，你原來還會殺人……”她喃喃說道。
“那不重要。”
慕容素沉默，閉上眼睛，半晌方才開口：“那麽，在王爺眼裏什麽才是重要的呢？”
她伸出兩只手，整只手掌上都纏上了棉布，仍舊有淡淡的血跡滲出來。
“王爺看到了麽？”
“我的手上沾了人命。”
“手上染了鮮血，再想去過平常日子，賞月祭祀、居家圓滿，只怕是不能夠了。”
“我們殺人，就會被人殺，我們沒得選擇，因為，我們是卒子，卒子當有卒子的覺悟。”
她看着他的臉，看他略顯蒼白的皮膚和深不可測的黑眼睛，慢慢地說：“王爺有王爺決意要做的事情，我也有我決意要做的事。”
慕容素轉過頭，無視那些陰影裏閃出的人影，一步步向人群中走去，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走！遠遠離開這裏，離開那個人……
可是，在這喧嚣嘈雜的街道上，家在哪裏？愛人是誰？滿是陌生人的世界裏，誰還會向她伸出支援的手？
她茫然前行，如同行進在黑色的沙漠中，每一步都走的精疲力盡。
突然……
一只焰火适時竄上天空，熾熱的光緩緩滑下，劈開她眼前的黑暗，照亮她的前路……
在她身後不遠處，端王知赫注視着她的背影，既不敢走近，也不能放棄，
如果忍不住上前哀求她留下來那真是太難堪了。可是終究還是舍不得，想再看看她的臉，再同她說上一句話。
很近，近到只要伸手去夠，就能摸到她的袖角，有風吹過來，拂起她的頭發，她的氣息，在風裏飄。
可是，他竟不能上前。
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那個孩子和他之間，隔着太多人和事，逼着他們一點一點抹掉彼此的音容笑貌。
再一次怨恨造化弄人，他和自己所愛的人，都有着鐵一樣的意志。
此後他真的只是一個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心塞，這條暗線埋的太深，居然沒有人看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