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生根
蕭陟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皇城四處打聽蘭老板, 卻真如接待使所說,沒人知道他的來頭。
幸而他之前攪和了蘭老板的一臺戲,戲院說退茶資,結果那好不容易排進來的觀衆們都不肯退,一定要蘭老板再補一場。
蘭老板也是言而有信之人, 過了兩日便又要上臺,這次的是場武戲。
蕭陟早早用重金占了好位置, 沒帶別人,只想安安靜靜一個人看戲、看人。
結果一直到快結束, 也沒見蘭老板登臺。
臺上那些武生有的挂了長髯, 有的穿了箭衣, 唱的好不好他聽不出來, 只能看出來其中一個功夫着實到家。
這個功夫不錯的年輕武生只略微勾了眉眼, 眼睛晶亮有神, 極吸引人目光。颀長的身材端起架勢來英姿飒爽,一把大刀舞得呼呼生風。
但是他聽不懂唱詞, 又一心想見蘭老板,見這年輕武生舞完收起刀後,大紅的帷幕就被放了下來,蕭陟竟是失望地長嘆一口氣。
臺下的看客們像瘋了一樣地往臺上抛着鮮花和金銀, 更襯得他在其中失魂落魄。
又厚又沉的紅布嘩啦啦朝中央聚攏, 眼看兩幔紅布就要挨在一起,那名年輕武生驀地回首,透過這道越發窄小的紅色縫隙, 若有若無地瞟了他一眼。
這一眼的目标性太強,在歡呼叫好的人群中一眼将他鎖住。
蕭陟渾身一定,只覺這眼神太過熟悉,怔怔回望過去,還未來得及細想,帷幕就已完全落下,臺上的眼與臺下的眼,徹底被一片厚重的紅色阻隔。
蕭陟忙又去了後臺,他使了金銀,沒人攔他,只有蘭老板的房間前守了兩個侍衛。
“我想見蘭老板。”
兩個侍衛沒說話,只是橫着劍鞘将他往外推。
這兩人雖說是高手,蕭陟卻不怵他們,但依然被這兩人推得連連後退,不過是忌憚屋裏的人,怕又将她惹惱,一邊退一邊揚聲高喊:“蘭老板!蘭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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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進來。”是蘭老板的聲音。
蕭陟心頭一喜,撥開那兩個侍衛,推門進屋。
屋裏坐着好幾個人,都是剛才上過臺的主角,卻沒看見蘭老板。
他疑惑地環視一圈,确實都是男人,卸了行頭,看得更分明。
“蘭老板呢?我剛剛聽見她聲音。”蕭陟的視線在幾人臉上來回逡巡,疑惑地問道。
幾人爆發出笑聲,其中那個最俊俏的武生笑得尤為誇張,眼裏都笑出了淚花,劍一般的濃眉、略加勾勒的貓眼,水瑩瑩地看向他。
蕭陟心頭一跳,又是那種熟悉的感覺。
“真是個蠻子,換個扮相就認不出了嗎?”
這簡直是一句箴言,此後二人的糾葛也蓋因此句而起。
蕭陟震驚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個泰然明朗的英俊男子:“你是——蘭老板?!”
蘭老板笑而不語,其他人大笑着點頭。
蘭老板又問他:“今天沒跟人在底下唠閑嗑兒,是這場比上一場好看嗎?咦,也不對,我聽見你搖頭嘆氣,還是嫌不好看?”
蕭陟茫然地搖搖頭,不是,他只是因為想看虞姬。
蘭老板卻不知他心中所想,心情甚好地說:“看在你剛剛沒閑聊、也沒有沖上臺的份兒,一會兒請你喝酒。”
蕭陟回了回神,用帶着明顯異族口音的語調問了句傻話:“你是男是女?”
你是男是女?一句話換來一頓打。
這蘭老板扮虞姬時英姿飒爽,扮武生時矯健敏捷,但無論如何都比不過他的孔武有力。只是蕭陟下不去手,沒有用全力,結果被蘭老板揍得滿身青紫。
揍完了,蘭老板親自給他上藥,一邊抹一邊笑,笑得渾身打顫,那些藥粉都灑在了床面上,“你們蠻子都這麽好玩兒嗎?”
別人喊“蠻子”都帶了輕視之意,蘭老板卻不是,他只有高興了才喊他“蠻子”,之前叫他“北漠人”和“異族人”的時候,都帶了明顯的敵意。
蕭陟垂眼看着他卸完妝後幹淨的面龐,竟還是那麽漂亮,小小的一張臉,皮膚瑩潤如上好白玉,貓一樣的大眼睛,高貴又英氣,嘴唇洗去大紅的胭脂,露出花瓣一樣嬌嫩的顏色。
據說沒幾個人見過蘭老板卸妝後的模樣,他蕭陟有幸見到了。
這樣一個美人,竟然是個男子,只比他小一歲。
蘭老板察覺到他的目光,撩起烏羽般的睫毛,從下往上地看他,眼神像帶了小鈎子,只不過沒了柔媚,只餘英武明朗,卻又在笑起來時,明晃晃地好似一彎新月,一下一下撩着他的心尖。
“傻看什麽!我真是男的!”
蕭陟兀地收回視線,深色的肌膚掩飾住了迅速漫上臉的紅熱。
蕭陟謊稱自己是販賣皮毛的商人,剛賣完一批貨賺了一大筆,想在這繁華的南朝皇都消遣享受一番。
他自小生存艱難,早練出說謊不眨眼的本領,陳蘭猗雖然生活也不盡如意,但終究還是跟他不同,那個時候,完全看不出他的隐瞞。
“什麽南朝?我們大衍是正兒八經的北地。你管我們叫南朝,那南梁算什麽。”
“是,是,是我們住得太靠北了。”
“真是個蠻子。”說着又笑起來。
蕭陟發現蘭老板實在很愛笑,他經常大笑,發出爽朗的笑聲。但有時候也會無聲地微笑,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彎成月牙,嘴唇翹起來,露出潔白小巧的牙齒,怎麽看怎麽漂亮可愛。
其實蘭老板也曾說過他真不像個商人,卻從沒想過眼前這個粗嗓門的傻大個兒竟然一直在騙他,反而還覺得他很有趣,主動提出要帶他游皇都。
他們兩人性格南轅北轍,卻因打了一架成為知己。兩人幾乎天天早上在茶樓碰頭,然後蘭老板帶他去郊外騎馬,騎累了坐在草地上休息,他沒留神帶出了本身粗陋的習慣,随手拈了根枯草咬在嘴裏。
蘭老板看他一瞬,擡手把那根草從他嘴裏拽出來,“你這樣不行,不像個商人,倒像個土匪。在我們大衍做生意,得會附庸風雅。”
蕭陟一愣,最後這個詞他聽懂了,蘭老板就是“風雅”,他附着他就好。
蘭老板一愣,“你這麽看我幹嘛?”說完竟有些不自然地扭過頭去,假裝看湖水,其實此時正是陰天,一汪暗沉沉的湖水有什麽好看的。
蕭陟突然有了一股沖動,跳到蘭老板跟前,“你給我舞過劍、舞過刀,我也給你舞套拳吧!”
蘭老板好笑地看着他,想說那是給所有進戲園的觀衆舞的,哪兒是給他舞的?卻不知怎的,沒有說出口,靜靜看着他把一套粗犷到野蠻的拳法耍得虎虎生風。
那天,蘭老板對他說:“蘭行之乃我化名,我本姓陳。”
蕭陟當時并未多想:“陳是國姓,看你的氣度涵養,不會是哪個王親貴族吧?”
蘭老板在南朝算高個子,卻還是比他矮半頭。聽聞此言,又撩起烏黑的眼睫看他,得半仰着頭才能跟他直視,眼裏帶着心虛的笑意:“你猜?”
陳蘭猗好像從來都不太會撒謊,每次被人問住,就只會反問,或者沉默,極好被看穿。但是蕭陟被他眼裏的笑意攫走了全部心神,完全沒有多想。
其實之前蕭陟也問過他七哥,“南朝皇帝有五個成年了的兒子,為何我們只見過四個?”
“哦,你說六皇子?聽說是個戲子生的,登不上臺面,又是個喜好玩樂沒甚出息的,南朝皇帝似乎不願看見他。”
他便沒再關心那個不務正業的六皇子,只是覺得這位蘭老板、啊不,是陳行之,可真是個會玩兒之人。
陳行之帶着他下館子、逛書齋、逛當鋪、逛古玩店,他似乎樣樣都精通,什麽都說得出一二三四。
這是個真正的聰明人,通透靈巧,不像他,粗笨地像塊石頭,只會打仗。
兩人到處玩樂,卻是沒再進過戲園。
蕭陟奇怪,問道:“你怎麽不帶我去聽戲?”
陳行之當時怎麽說的?修眉一挑,眼神裏的小鈎子又伸出來了,帶出毫不掩飾的傲氣:“你聽過我唱的就夠了,他們唱的哪兒有我好?”
蕭陟沒聽過別人唱戲,卻深以為然地點頭。還有誰能同時演柔水一般的美人和利刃一般的好漢?
他還惦念着虞姬,就一直想看陳行之平日裏哪裏還像女人,但惜除了特別漂亮這一點,再無其他了。
陳行之甚至比其他南朝男子更率性,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高興了放聲大笑,不高興了可能會破口大罵,路見不平事還會拔刀相助,當真是個清風朗月般的男子。
他身手不錯,打起來從不吃虧,只有一次對方人多,陳行之讓人打到胳膊,蕭陟立即跳過去,差點把那人的腿廢了。
陳行之按住他沖動的手,冷聲對那幾人說:“皇城腳下亦有王法,我不動你們。”然後将幾人扭着送了官。
被他救下的少女紅着楚楚可憐的一張臉說:“大恩難報,願……”被一旁的蕭陟瞪着眼吓得,硬把後半句吞進肚裏。
只有一點,陳行之似乎比一般男子怕疼,也更容易臉紅。
一日兩人在酒樓吃菜,店小二腳下一滑,半碗熱粥盡數潑到陳行之肩後,疼得他當即啞聲喊了一下,縮着肩膀趴在桌上,疼得渾身打顫。
蕭陟這樣的人,什麽外傷沒見過,卻被這半碗熱粥吓破了膽,當即沖過去扒開他衣領,瑩白無暇的半個肩膀被燙得通紅。也不知這粥是怎麽熬的,竟然那麽燙,衣服被扒開時已經起了一片小水泡。
這種黏稠的熱東西落人皮膚上最要命,蕭陟一邊小心地拿袖子給陳行之擦拭,一邊大喝着讓人拿涼水和燙傷藥過來,那股兇赫勁兒,把店家吓得差點兒從樓梯上摔下去。
陳行之反倒低聲安撫他:“沒事,沒事,就是有些疼罷了。”
蕭陟着急地低喊:“都起泡了!”
陳行之揚起汗濕的臉,有些鄂然地看着他,“你不要急……”
蕭陟盯着他的臉孔,怔怔地擡手在他下眼睑上擦過,又陡然縮回,指尖濕漉漉的,兩人俱是一驚。
陳行之倏然偏過頭,垂眸看着桌面,從耳朵到後頸都紅了,跟肩上的燙傷連成一片。
他沒看蕭陟,故而也沒見着他失神般地将那節指尖放在唇邊,伸舌頭把那絲濕潤的鹹澀舔走。
陳行之後來甚至帶他去喝花酒。他長得好、穿得好、氣質又清雅卓絕,連歌妓們都喜歡圍着他。蕭陟看見那些滿身香氣的女人貼在他身上喂他酒吃,竟然失控地掀了桌子。
陳行之一怔,忙讓歌妓們下去,轉頭親自哄他,“九哥,你別生氣。”
蕭陟心跳如鼓,覺得解釋不清剛才的舉動,半晌,才擰着眉想出個借口:“這些姐兒嫌我醜嗎?”
之前陳行之說過一句,“長成這樣,可不就是北漠的麽。”他一直有些在意,什麽叫“長成這樣?”
陳行之聞言一愣,盯着他看了好幾眼,才說:“誰讓你老是擰着眉、板着臉呢?本來長得就兇,還老瞪眼,她們是怕你。”
“你覺得我醜嗎?”
陳行之或許是酒喝多了,聞言又是一怔,臉上漸漸紅起來,“當然不。”然後端起酒杯往嘴裏灌了一大口。
蕭陟看着他瑩白的臉讓酒氣染成粉紅,心情大好,變着法子地讓他喝酒。
陳行之也不推诿,一杯接着一杯,偶爾會說:“你只在京城逗留月餘,真是可惜……”蕭陟沒有說話。
後來回想起來,才發現自己竟然記得那麽清楚,一個“可惜”,陳蘭猗當天說了六遍。
南朝的酒在蕭陟喝來淡得像兌了水,卻輕易把陳行之灌醉了。別看陳行之喝起酒來架勢豪邁,其實酒量實在太差,醉得也徹底,墊着胳膊趴在小桌上,響起輕微的鼾聲。
蕭陟鬼使神差地湊過去,盯着那張睡顏半晌,然後迷了心竅般沖着那雙濕潤粉嫩的嘴唇探過去。
兩人相距不過一個拳頭的距離時,陳行之突然睜開眼,定定地看着他。
離得這樣近,能聞見彼此嘴裏的酒香,睫毛的顫抖似乎也能傳染,蕭陟的眼睛越來越酸。
貓一樣的眼裏鋪了層迷離的水汽,眼珠不帶半分酒後的渾濁,眼白不含半點紅血絲,黑白分明,澄澈好似天池。
“蕭九?”
“嗯。”蕭陟聲音裏像繃了根弓弦。兩手撐在陳行之身側,屏氣凝神,心髒劇烈跳動,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那雙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半晌,又緩緩阖上,再次響起平穩的呼吸。
蕭陟一屁股坐回墊子上,幸而是真醉了……可是他也沒了親下去的勇氣。
從此他再難對心頭那難以啓齒的念頭視而不見,也無法将這念頭打發幹淨,只能由着它在心底生根,進而腐爛。
酒再淡也是酒,他有心要醉,終能把自己灌醉。他摟着陳蘭猗的腳踝,蜷縮在他腳下,就當是最後的放縱。從此以後,就只拿他當朋友,別的什麽念頭,都藏回心底。
只是沒想到,那次醒來後,自己懷裏只抱了只鞋,繡了銀線穿了珍珠的軟底鞋,是在他們北漠決然見不到的樣式,漂亮精致,就像那個人……
蕭陟滿懷惆悵地徐徐睜開眼,懷裏當真抱着什麽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一截淺綠色的被角,跟小公寓裏那套天藍色帶花紋的被子不同。
蕭陟了然,到新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