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混蛋學長

多年以後,面對眼前蠻橫倔強的老頭兒,紀然将會想起,他遇見這男人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

Y國  沿海城市  瓊海

這個三月初的禮拜一,是紀然這輩子最不堪回首、最想抹掉的一天。

它的開始并沒有什麽不同。

手機的鬧鐘在枕頭下第三次震動的時候,紀然才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時間是6點左右,天色半黑着。這個季節,屋裏要比外面陰冷,不過他為了省電,淩晨起夜時就把空調關了。

床邊的小床裏,3歲的女兒樂樂像頭小豬一樣呼嚕呼嚕地睡着,胖乎乎的小腳露在外面,偶爾刨一下,像個豬蹄。

紀然幫她蓋好腳,心想:這一身的肥膘,肯定是不冷的。怎麽會有這麽胖的孩子呢?食量要較同齡人翻一倍,幼兒園差點就要單獨給她加費用。

紀然洗漱完畢,開始準備早餐。從冰箱把昨晚剩下的香菇雞肉粥拿出來加熱,又将玉米粒、豌豆粒、胡蘿蔔粒和香腸粒混合,加入雞蛋面粉和牛奶,攪和成糊糊,攤在電餅铛上烙餅。

這樣的餅,弟弟能吃5大張。若不加以阻攔,鍋裏的粥也能消耗一半。

還好,年逾八十的姥爺已經不那麽能吃了。

紀然家的恩格爾系數高得驚人,他的工資相當一部分都用于解決溫飽問題了。

面糊糊剩下一小半的時候,紀然走進向南的主卧。這裏仿佛在進行一場打鼾大賽,上下鋪的一老一少卯着勁打鼾,且呼吸頻率恰好錯開,導致房間裏時刻充斥着鼾聲。

紀然猛地拍了下巴掌:“姥爺,小敘,起床!”

祖孫兩個一齊發出不滿的豬哼,先後慢吞吞地起了床。

紀敘忽略了梯子,直接從上鋪跳到地面,睡眼惺忪地落在紀然面前。紀然只到弟弟鼻尖的位置,只好仰視他,“快去洗臉刷牙。”

Advertisement

洪福坐在床邊發了會呆,随後精神矍铄地站起來,去喂養在窗臺上的烏龜。都說老年人睡眠少且質量差,他倒是不大符合。

快吃完早飯的時候,紀然叫醒了女兒,讓她站在板凳上,指導她刷牙,同時給她編辮子。

“爸,我也想吃飯。”

“馬上就出門了,到幼兒園去吃。”

“Ha.ve a nice day.”樂樂嘴裏噴着泡沫說。

“好厲害呀,老師教的?”

忙碌的早晨告一段落,紀然對着立在門旁的穿衣鏡整了整領帶,“出發。”

“爸,我想拉粑粑。”紀樂樂擡起白胖的圓臉,用小胖手輕輕抓住紀然的西裝一角搖晃着。

“你确定?你再認真感受一下。”剛才就說要拉,結果臉都憋紅了,連個屁也沒崩出來。

紀樂樂轉動着被肉擠得圓溜溜的眼睛,認真感受了一下,“這次是真的。”

處理完拉粑粑這項重任,紀然抱着女兒以最快的速度沖下樓,一家四口鑽進了那輛三手白色卡羅拉。

從後視鏡确認女兒在安全座椅裏坐好後,紀然猛轟油門。

公園到了。洪福下了車,活動了一下臂膀,要去晨練。

“回家的路上注意點!”紀然叮囑姥爺,“別忘了給自己打針啊!”

下一站是幼兒園。紀然把車停在路邊,看了眼手表,神情嚴峻地抱着女兒狂奔起來,仿佛抱着一個着火的煤氣罐。

“爸,我還想拉~粑~粑~”紀樂樂被颠簸得出了顫音。

“等會跟老師說,別不好意思。”

“那還是算了。”她的聲音弱了下去。

“怕什麽?老師會啃你屁股,還是偷你粑粑?”

把女兒交到老師手裏,紀然又跑回車邊,喘着粗氣啓動車子,對副駕駛的弟弟抱怨:“樂樂真是太沉了,快有一袋大米沉了。”

紀敘摘下耳機,用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間的獨特磁性嗓音說:“哥,你得加強鍛煉了。”

“抱着她就算超強度的負重跑了。”

送完弟弟,從校門口開走的時候,紀然習慣性地留意了一下路邊行走的學生。

一個個留着動漫人物才适合的發型,七擰八歪地穿着校服,明明是旭日東升的清晨,卻搞得像百鬼夜行似的,讓人有一種地府提前關門而他們回不去了的錯覺。

紀敘升高中前,只需2萬塊錢,就能去一所不這樣群魔亂舞的學校,但實在……囊中羞澀。

在寫字樓的地下停車場以差點漂移的速度停好車,紀然馬不停蹄地沖向即将合攏的電梯門,吸氣收腹提臀扭胯一氣呵成,成功擠了進去。

電梯裏,恰巧遇見了甜美的前臺姐姐,沖他微微一笑,“跑什麽,喊一聲不就行了。”

紀然也報以微笑。沒有遲到,似乎又是幸運的一天。

盡管駕乘三手破車,身着質感欠佳的廉價西服,紀然依舊是整座寫字樓上百家公司女白領的心頭好,被譽為瀚海之星——這幢寫字樓叫瀚海大廈。

紀然總覺得這個雅稱像洗浴中心。

他的确生得一副奪目的好皮相,唇紅齒白,眉若遠山,眼神清澈得仿佛能一眼看到他心底。不笑的時候帶着一絲讓人愛憐的沉郁,像無人涉足的靜谧湖泊,笑起來卻能融化萬年寒冰。從眼角到眉梢,都透露着一種天然而純粹的清新俊逸,像一條綠箭口香糖。

公司的禦姐們都對他青眼有加,如果不是因為他拖家帶口的,她們才不會允許他一直單身。

此刻,紀然眼前的這位大媽,顯然也十分中意他俊俏的模樣,才會在商場的地推展位前駐足,聽他講這麽久。

“阿姨,您看我講明白了嗎?任何問題都可以問我。”

紀然的聲音很好聽,說起銷售話術像是在讀睡前故事般溫柔,仿佛幽谷鹿鳴。

大媽像河馬一樣大大地打了個哈欠,一股馥郁的韭菜芬芳撲面而來,紀然差點翻白眼。

“固定收益8-12%,那是8啊,還是12啊,沒聽明白。”

“根據您選擇的理財周期決定的,比如您選擇時間最長的定存五年,那麽就能達到12%的收益。”

大媽憐愛地看着紀然,思考着。

“您平時怎麽打理您的閑置資金呢?是做銀行定期,還是基金、股票呢?我們有專業的分析師為您制定理財方案。”

“我再考慮一下……”

紀然遞上名片,“您做一下風險偏好測試吧,就算不在我們這理財,明确一下風險承受度也是有用處的呀……順便留下您的電話,周六有場大型的理財産品說明會,我給您留個獎品,您記得來拿。”

大媽開始埋頭做測試,紀然實在受不了韭菜的氣息,微微離遠了些,讓肺部感受一下新鮮空氣。

星期一的商場客流量稀疏,紀然望着不遠處化妝品櫃臺裏閑聊的營業員,心想不知女兒有沒有和老師說要拉粑粑。

此時,一高一矮兩個男人從他面前走過。高的那個似乎是……

“學長?”

高個男人停下腳步,有些木然地望向他,随後微微張大嘴,“啊,紀然。”

男人叫劉爍,比紀然大兩屆,大學時他們同屬戲劇社,時不時會聯系一下閑聊幾句。這位學霸學長還沒畢業就開始創業,開發旅游APP,紀然一直很佩服他。

“工作呢?”

“嗯,最近挨個商場做地推。”

紀然将目光移到矮個男人身上。他五短身材,像個巨型土豆,在脂肪堆積的大約是脖子的部位,挂着條小拇指粗細的金鏈子。

“王總,這位是我學弟。”學長彬彬有禮地來回介紹着,“這位是王總,我的天使投資人。”

雖然這位王總的外表和“天使”毫不沾邊,但一定很有錢。紀然微笑颔首問好,雙手遞上名片。

“你忙吧,改天找你吃飯。”學長匆匆告了別,眉目間愁雲慘淡,顯然是有心事。

王總像過載的卡車似的,慢吞吞地移動着,又回頭瞄了紀然一眼,才加快腳步離開了。

說是改天吃飯,可下午3點的時候,學長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我約了兩個社團裏的老同學,吃火鍋呢,你也過來吧。”

“我6點才下班呢。”

“離你那商場不遠,過來和我們聊幾句再回去,耽誤不了多久。挺長時間沒見了……地址發給你了啊。”

紀然放下手機,猶豫了片刻,開始整理公文包,對另一位同事笑笑,“我離開一會,很快就回來。”

按照地址步行來到火鍋店,步入二樓,紀然一眼就看見了在走廊裏迎接他的學長。

他快步走過去,笑着說:“我一點都不餓,坐一會就行了,你都約誰啦?”

明明是聚會,學長的表情卻絲毫不輕松,下巴不安地動着,像是在反刍的牛。

學長親切地攬住紀然的肩膀,聲音卻十分低沉,甚至結巴起來:“你幫我這一回,我、我沒齒難忘,湧泉相報……”

紀然不解地側頭看着他,“幫你什麽?”

“你,你咬咬牙,堅持一下,人生沒有什麽坎是過不去的。”

學長将迷惑的紀然帶至一間包房門前,用惋惜的眼神看了看他,随後一手開門,一手按着他後背,猛地将他推了進去。

門在身後砰然緊閉,學長卻沒有跟進來。

辛辣濃重的火鍋味道和煙味刺進鼻孔裏,紀然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是間挺大的包房,坐了三個男人,其中就有那位金鏈子“天使”王總,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好像走錯房間了。”紀然對王總笑笑,嘀咕一句,剛把手搭在門上,就被一個突然起身的男人推到一邊。

男人堵在門前,兇狠地瞪了他一眼,“咔噠”一聲,把門給反鎖了。

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

“學長?”他隔着堵在身前的男人,對門外喊了一聲。

學長的聲音悶悶地傳來,“你陪陪那個王總。”

“什麽,什麽意思?”紀然感覺手裏的公文包像活了一樣顫動着,因為他的胳膊在發抖。

“王總喜歡男的,他覺得你挺……好的。”

一瞬間,紀然什麽都明白了。

他拼命推擠着擋在門前的男人,想要去開門,卻被狠狠掼在了地上。

“喜歡男的?怎麽不把你爹找來!!”紀然癱坐在地板上,憤怒地大喊,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怎麽不把你爺爺挖出來!!”

“紀然,幫我這一回,我管你叫爹。”學長的聲音漸漸變小,“爹,兒走了,王總人挺好的,反正你就……Fighting!耶!”

“劉爍!王八蛋,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你,你不得好死!你祖宗十八代全是吃屎長大的……”

紀然不擅罵人,坐在地上毫無攻擊力地咒罵着。他不敢停止,一停下來,就不得不面對這間包房內的惡劣狀況。他已經沒詞了,再罵,就只能開始背銷售話術了。

“老弟,別罵了,省省吧,等會有你叫的。”

紀然頓時啞了火,驚恐地看向那個王總,耳朵裏全是火鍋咕嘟咕嘟的沸騰聲,終于不受控制地流下淚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