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要人,難得的差事之間,就有了高下之分。服侍杜皇後,總比服侍一個活着與死了無異、天下再沒人在意的前朝庶人,要好得多了。

宮廷的愁雲慘霧之下,蝸角之鬥如火如荼,上頭的一等二等醫女們想争露臉的機會、三等醫女們想争多讨兩分賞錢的機會,說來也算各取所需。

差事下來,被派去西宮的是謝紅葉。

這倒讓大家都有些驚訝——這丫頭年紀小,又是個三等醫女,太醫院有意栽培她是不假,可即便李庶人身份尴尬,這樣的差事也不該是打發一個三等醫女去的。後來不知哪兒走漏了消息,說這當中有太後的意思,大家才稍有了些了然。

謝紅葉自己好像并不在乎這些暗流。西宮與當今聖上所在的太極宮不在一處,她接了命令,當即打點行裝上路。

這一去就是三個月,謝紅葉再回宮時,已是寶歷八年的正月初十。

李庶人是在初五日去的,已比太醫們所預期的晚了一月有餘,足可見謝紅葉照料用心。

那年天有些異常,雪下得多,卻算不得太冷,雪化了再凍上,而後又是一場大雪,如此反複,地上總有一層冰似的。路上既滑,跌倒受傷的宮女比往年多了六七成,因而醫女們格外忙碌。

回宮後的謝紅葉,立刻被丢入這忙碌之中。她仿佛比之前更加沉默,做事亦無法專注。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近日消沉得很。

低等醫女們面對的病症,很少有致死的——主子打得狠了的除外——所以大家都把這當做眼睜睜看着病人死去所留下的打擊,得了閑,若想得起便勸她幾句。

那些勸慰也是潦草的,因現下所有人最關心的,皆是杜皇後的病情。

聽聞皇後的病已入膏肓,随時可能撒手而去,先前聖上曾為此大赦天下,卻仍無濟于事。新年的這幾日沒有朝會,聖上一直在永安宮中陪伴皇後,已經有很久不眠不休。

這适合寫入戲文的情愫,是生前事。

昭儀趙氏家世最為顯赫、昭媛王氏育有皇次子慕容衍、淑儀程氏育有皇長女慕容娴,皇後去後,後宮局勢當會如何、朝堂之上可會有變動,這些是身後事。

有人戚戚于前者,有人汲汲于後者。

大約此時也只有謝紅葉,對那些都沒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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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法為李庶人戴孝,就如同九年多之前,她也同樣無法為颍王戴孝,但有些重孝是戴在心裏的。李庶人的死,讓她在九年之後,再次感受到徹骨的疼痛和無助。

她便是要帶着這樣的心思走下去,代已經逝去的人走下去,走過長夜,走出個黎明來。

二、浮燈

正月十五元宵節,華燈滿目,絢爛至極。

因為皇後病着,宮裏的熱鬧比往年收斂了許多,但仍是流光溢彩、紙醉金迷。

有畫舫停在天心湖中,船舷上坐着皇帝慕容楷和皇後杜萦。慕容楷用狐裘把杜萦裹住,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

宮人們投下的水燈,一盞盞從他們身邊漂過,燈心的一點火光明明滅滅,映得那彩紙紮的蓮花也有了些生氣。她說:“真好看呀。”

他便問:“阿萦想不想也放一盞?”

杜萦不必去看,也能想見他眼底的笑意。她輕輕點頭,答道:“想的。”

慕容楷遂扶她坐穩,快步回船艙中,取了早早備下的一只水燈來。也是蓮花形狀的燈,但要細致許多,花瓣層層疊疊,每瓣都細細暈染,幾可亂真。杜萦雙手捧着這燈,眼中現出些歡喜,微笑道:“原來你還記得。”

他不答,打着了火折子遞給她,杜萦把燈點亮,一時卻不忍放下。

慕容楷極認真地看着她,見她蒼白憔悴的面容,在水燈的光暈中稍稍回複了些許血色,消瘦的臉頰讓她的眼睛顯得更大,此刻那雙眼睛正脈脈看着他。

她的凝視讓他感到心疼,“阿萦,”他喚她,“在想什麽?”

杜萦伸出手去,把水燈放入湖中,緩緩道:“很久之前,我們也一起放過燈的。”

“十二年前。”他攬她入懷,“一轉眼,過去那麽久了。”

“我那時想,一生一世都要陪着你。生也罷,死也罷,哪怕只留下一縷魂魄,那也是好的。”杜萦的聲音很輕,帶着久病的沙啞。

她一向是不肯說這樣的話的,太直白,因而太失身份,也太沒餘地。似這樣的誓言,本就需要機緣,也需要些不得已才能聽到,不然就要流于輕佻,辜負了傾心相待的鄭重。

而眼下的機緣着實太殘酷,因而慕容楷心裏還來不及生出感動和滿足,就先狠狠地一痛。他亦知道生死有命,卻不肯看破。目下他連說句好聽的話唬她也不成,因她是那樣七竅玲珑的女子,因此際真的已無法挽回什麽。

兩人心中都清楚,坦誠,原比一切好話都來得真切。

他只能抱她更緊。

“我……只有眷戀,沒有……沒有遺憾。”她的聲音愈發微弱,自知這怕是最後的話了,說得愈發認真,“你千萬節哀,衡兒和阿妩……”

“你放心。”他有些害怕她再說下去,那名為訣別的淩遲,仿佛已提前行刑,即便早知道難逃今日,仍無法抑制悲痛的沒頂。他未嘗不知,她的病痛太難捱,肉身的消亡,對她而言已如一場解脫,但臨到放手,還是舍不得。

“阿萦,你若是累了,就睡吧。”他的聲音溫和得近乎呢喃,将幾乎決堤的悲痛都暫且封存,“我……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他握着她的手,柔聲叮囑,“你放心。”

到最後,只得一句“你放心”。

她神智已經昏沉,混沌之中,輕聲應了一句“好”,就再沒有力氣。

滿月高懸天心,天上的星河照舊燦爛,人間的燈火照舊明麗。慕容楷擁着懷中的女子,漸漸陷入回憶之中。

此時的謝紅葉正站在水邊,心中想的,是李庶人曾對她講過的故事。

那是很久之前了,先帝給颍王賜婚,選定的王妃,是禦史大夫陸準家的小女兒陸介茗。陸準官聲極好,陸介茗當時只有八歲,卻已成京中有名的才女。颍王不曾見過陸介茗,但他讀到過她的詩句,聽說過她的故事。雖然離介茗的及笄還有七年,可他願意等她。

上元佳節,颍王在宮中,遠遠看到了自己的兄長與他新娶的太子妃,在湖邊放水燈。那兩人皆是氣度高華、容貌清隽,尊貴與生俱來,耀目而不刺目,讓人覺得可羨可親。他們站在一處,便讓人知曉天作之合該是什麽模樣。

颍王心中羨慕,卻也想着,等陸介茗長大,做了自己的王妃,他們也會是讓人稱羨的恩愛眷侶。他回去之後,還曾偷偷折過一只水燈,暗忖有朝一日,要把這些都講給陸介茗聽。

可是他終究沒能等到她長大。

李庶人說起這段故事的時候,哭得淚雨滂沱——她說起颍王總是會哭——但那次謝紅葉也跟着哭了。

這是她從來都不知道的情愫。

李庶人的話,讓她想起那年在天牢裏,颍王對她說的一句“對不住”,想起颍王看她的時候,那雙盛滿了愧疚和憐惜的眼睛。她第一次明白了颍王當年的心思,才知這三個字裏,有多少百轉千回。

當年她遍體鱗傷,已經沒法再回頭看看他,但若她知道這些,哪怕拼盡氣力,她也一定要再看他一眼的。

縱然體無完膚,她從未恨過他、從未怨過他。

她該讓他知道的。

千百只水燈在天心湖的湖面上浮着,謝紅葉把自己手裏的燈也點上,放入水中,而後出了一會兒神,就往住所走去。

走到半途,她聽得一陣喧鬧。因是在湖邊,她自然想到或許是有人失足落水,就慌慌張張地跑了過去。然而還未接近那喧鬧的中心,她就被人攔下了——攔她的人身着緋衫、穿有薄甲,竟是金吾衛的裝束。

“什麽人!”有一中年的內侍上前高聲喝問。

謝紅葉被金吾衛壓着肩膀,雙膝跪下,恭敬回答道:“婢子太醫院三等醫女謝紅葉,見過中貴人。”

“醫女?”那人的語氣明顯沒有方才嚴厲。

謝紅葉心知自己是闖進了不該來的地方,低頭做出恭謹模樣,應了一句“是”。

那位內侍示意金吾衛放開了她,謝紅葉解下腰牌遞過去,他仔細瞧了瞧,這才道:“罷了,你随我來。”

而後,謝紅葉見到了一個衣着極不凡的內侍,再被領去見一個至少是昏厥了的女人。她也顧不得見禮,就上前為那女人診脈——結果是,這女人已然無救。

謝紅葉的手垂下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這才注意到一旁雙目微紅的男人。

這般時刻、這般情境,不作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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