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人想。
她于是叩首道:“陛下請節哀。”
慕容楷閉上眼睛,略停了一刻,沉聲道:“回永安宮。今夜之事,封鎖消息,不可有半分洩露。”
這樣的口谕之下,謝紅葉變成了要被帶到永安宮去的一員。
她看到年輕的帝君抱起故去的皇後,也看到月光之下,他腮邊的兩道清亮淚痕。
那淚痕盈盈亮亮地,嵌在他蒼白的臉上。
謝紅葉心中,對杜皇後的謝世雖也遺憾,卻很難有什麽直接的悲傷。只是皇帝有一張與颍王輪廓極為相似的面孔,同樣細長的眉眼、同樣單薄的唇,她看到他,就仿佛看到由翩翩少年長成俊雅男子的颍王。謝紅葉覺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線牽扯着,不疼痛,然而,無法釋懷。
無人留意她這細微的心思。皇帝的悲傷像一副無形的重擔,壓在每個人肩上,因而所有人的表情都顯得沉重而肅穆。任你主仆情深,在這樣的時刻,哭,都是不知輕重的。其他情緒更加大謬不然,是以唯一的正解就是面無表情的默然。謝紅葉的樣子,看上去與他們無異。
其實她大約清楚皇帝的用意。
國朝有成規,每年皇後的喪日,禁樂舞、禁歌吹、禁宴飲。這些禁忌,與一年一回的元宵佳節,太過不襯。
她不知道的,是皇帝究竟因何做出這樣的決定。是為了給萬民一個猶可狂歡的節日,還是為了給皇後一個清靜純粹的忌日?
她當然無法探究,但她也無意探究,因她清楚,不論答案如何,都只能印證當今天子慕容楷的确是個稱職的君主,或是個至情至性的男人。
而謝紅葉實在不需要太敬仰他。
他活在雲端之上,她活在塵埃之下,原本就是沒有幹系的。
三、驟雪
雪是在夜半時候飄下來的,起初只零星的幾片,如同某種小心翼翼的試探,随後便放肆起來,管它是房檐還是樹枝、只一味地撲過去,那姿态迅疾得近乎奮不顧身,像飛蛾赴火的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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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紅葉被安排着,暫時和之前被派來侍候皇後的幾位醫女住在一處。因皇帝不準發喪,衆人都不必哭靈,似她們這般無關人物,也沒有守靈的必要。幾位醫女都已辛苦了很久,能歇下來,自然是一夜好眠。
謝紅葉睡不着。
倒不是有什麽心事,說來也不值一哂:她是個出身至微賤的人,卻偏有個認床的習慣。
外頭的雪也有撲在窗紙上的,發出輕而悶的“蔔蔔”聲。細小的聲音鑽入耳朵裏,着實有些惱人——謝紅葉覺得自己更是睡不着了。她索性起來,小心地不驚動旁人,輕手輕腳地穿好衣裳出了門,想着去外面看兩眼就回來。
這大雪的來勢遠比她預想的要迅猛,目之所及,似乎都覆着厚厚的雪層。院子裏的石制宮燈滅了大半,無人去點,就現出幾分冷清和頹喪。整座永安宮披麻戴孝,殿宇沉寂得像肅穆的巨大碑石。
她此時所在的地方,是正殿前院子裏西側廂房中的一間,稍一轉頭,就看到那座亮着燈的嘉寧殿。皇城裏的宮室到底是好看的,已故皇後寝宮的正殿,四角飛檐負着雪,像仙鶴的羽翼一般,外頭未斷的絲竹聲,偶爾順着風飄入耳中,卻如同隔世。
謝紅葉沒想着今天會下雪,雖然身上棉衣穿得還算厚實,但腳下融化的雪水浸濕了繡鞋,終究是冷得讓人打顫。她正要回去,忽然見嘉寧殿的門開了兩扇,走出個人來。
宮裏規矩嚴,宮室的正門,不是等閑人能走的。
所以她知道那人是皇帝。
皇帝手裏提着一只琉璃燈籠,他踏着雪,走到一盞熄滅了的宮燈旁邊,取出燈籠裏的蠟燭,把那宮燈點亮,如是多次。
謝紅葉站在廊下,積雪尚且在地上覆了厚厚一層,外頭院子裏的雪,能沒過人的腳踝,所以皇帝的腳印極深,輕易毀去适才滿院白雪的美感。
他走得近了,謝紅葉能看清他的臉。
而後皇帝看見了她,她只能跪下見禮。
皇帝說:“起來吧。”
謝紅葉于是謝恩,但也沒有什麽話可說。
“你倒有興致。”皇帝低聲說。
這可不是一句等閑的話,謝紅葉連忙申辯:“婢子不敢,婢子只是心中難過,睡不着了就出來看看而已。”
“難過?”皇帝輕嗤,因他正在傷心之際,那更似一個苦笑,“你今日大約是第一回見皇後,有什麽可難過的。”
“婢子不是為皇後娘娘難過,”她的話說得大膽而莽撞,“婢子看見陛下落淚了。”
皇帝的神情只有更加冷漠,“愈發牽強了。”
謝紅葉并不理會,繼續道:“陛下一日不為娘娘舉喪,便一日不能哭。婢子就想起婢子小的時候,有個恩人去世了,但婢子連為他哭一場也不能。那份心情,婢子到現在都還記得,所以婢子難過。”
皇帝這時才有了兩分相信的意思。“在你那恩人生前,你可曾報答過他?”他問她。
謝紅葉輕輕搖頭,遺憾說道:“婢子沒能報答他,他救了婢子之後,不久就過世了。”
“那你便不算難過,只是一點執念罷了。”皇帝望着嘉寧殿,自顧自道,“朕也沒什麽算得上難過的。皇後在世時候,朕沒有負她,所以朕不遺憾。皇後終于脫離苦海,朕亦為她高興。”
謝紅葉道:“可是婢子覺得,陛下會想念皇後娘娘,那便是一切難過的根源。”
皇帝不喜旁人揣測自己的心思,更何況眼前人只是個微末且年輕的三等醫女,于是冷冷道:“你才多大年紀,又懂得什麽。這等老氣橫秋的話,不如不說。”
謝紅葉卻有些執着,“婢子對婢子那位恩人,是敬慕。所以婢子一直想念他,所以婢子懂得。”
她的話讓皇帝覺得意外,但稍一想也覺得尋常。安慰原本多餘,故而他只說:“你倒是坦誠,與旁人不同。”
謝紅葉這時才第一回敢擡頭看着他,想了一會兒,淡淡道:“因為婢子對陛下無所求。”
現下脆弱的人是皇帝。
皇後生前說過,不希望他看到自己身體的衰敗,所以他離開嘉寧殿,讓她的婢女整理她的遺容。
他知道那樣是她所希望的,因而他要相信那是對的。
他強迫自己去做對的事情,而非他最想要去做的事情。所以他還不能脆弱,還不能放任自己沉浸于情緒之中——事實上,這樣的強迫是他與生俱來的枷鎖,他永遠不能真正掙脫,尤其是在登上帝位之後。
可他畢竟也不想只是咬牙硬撐,所以,當他遇到這個能暫且說兩句話的陌生醫女,他願意原諒她的失禮,暫且纾解此刻的痛心。
“沒有人對朕是無所求的。”他苦笑。
謝紅葉已知他不會生氣,所以偷偷把凍僵的雙手插入袖口取暖,微微笑道:“婢子只是個最低等的醫女,出身也微賤得很,大概這一輩子,也很難再像今日這樣與陛下說話。婢子的生計,靠自己的醫術去掙,不仰仗陛下的恩賜;婢子也沒有什麽非分之想,所以不指望陛下的恩典。那麽,婢子還能求陛下什麽呢?”
皇帝沒想到她說出這麽多話來,因大半的心思不在于此,也想不到什麽合适的回應。或許與白日相比,人在夜晚總會變得更想傾訴,他不想在乎她話中的失禮,只在心裏默默地想,那些先前尋不到人去說的話,是不是能說給這個“無所求”的醫女,聊以派遣自己內心的抑郁。正因明知這想法幼稚得可笑,才敢放縱自己稍轉一圈心思,以成全這望梅止渴的慰藉。
随後他看到她偷偷地跺腳,看到她縮在袖子裏的手,和她凍紅的鼻尖耳垂。
“罷了,”他說給她,也說給自己,“朕不擾你清靜了。”
随後他返回嘉寧殿去。
杜萦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施過脂粉的臉雖不複從前,也有傾城麗色,錦衣在身、珠翠滿頭,是好看的,卻已是不屬于生者的好看。
歲月是過隙白駒,她已随歲月而去。
床榻四周擺上了冰塊,屋子裏頭比外面更冷。
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皇帝說不清。到底是有情的,他舍不得她,可是從她生病至今已有一年多了,她受的苦、遭的罪,他看得都太清楚。杜萦起初只是虛弱,後來便鎮日咳嗽,再後來連安穩地睡一會兒也成難事,不到一個時辰就必定會醒,而後咳得喘不過氣來。昔日何等光彩照人的一個女子,憔悴到手腕上戴不住一只镯子。皇帝不曾說,但他時常無法抑制地想,是不是只有真到了一了百了之時,她才能夠解脫?
這樣想了,現下自己心裏的種種難受,就變得像一種自憐——這世上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