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沒有他的愛侶、知己,于是一切艱難困苦,都只能他自己去面對。再沒有一個人,讓他能在那人面前只是慕容楷,而非皇帝。
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帝王的身份是一張面目模糊的臉譜,父親戴上這臉譜,就成了父皇,少的是天倫之樂,多的是君為臣綱;他戴上這臉譜,就要自稱為“朕”,因而多的是朝堂紛擾,少的是眷眷情長。
臉譜之下,臣子難成知己,骨肉難成依傍。帝王心事,原本不是旁人所能理解,因而也無人教他怎樣習慣身邊的波詭雲谲。
他早知,自己無法避免異化為帝王,但他原以為那會是很久之後的事情。
可是阿萦不在了,慕容楷便不在了。
剩下的只有皇帝了。
四、冰淩
建康城的冬日,雖比不得北國苦寒,但足夠讓起床變成一件需要決心的事情。因為身上不太舒服,謝紅葉醒得早,屋裏其他醫女都還睡着,有兩人還在夢中打着鼾,看上去沒有半分起身跡象。她轉頭看了看外面的天,雪已停了,天光微明,料想應是過了五更,就強忍着身上的不适爬起來,把自己收拾停當了,出門去尋永安宮的小藥廬。
說“藥廬”也不确切,因那實際會是間極小的屋子。皇城裏的每一座宮殿,都有座小藥廬,它的位置在正殿旁邊,內中有太醫院包好送來的藥材,和煎藥的各式器具。
平日裏,主子若有頭疼腦熱,醫女或宮人就在那裏備藥。若是主子病重,醫女貼身侍候,晨起的第一碗藥就要在天明時分預備好,這是規矩。
皇後薨逝的消息,外頭不知道,這永安宮內卻人盡皆知,所以醫女們本不必起來熬這碗不會有人喝的湯藥。但謝紅葉知道,這碗藥是必須要準備的。
不是為了皇後,而是為了永安宮外觀望的各宮娘娘。
從藥廬裏冒出的輕煙裏,有經驗的太醫和醫女能分辨出藥材的名目,藥若斷了,消息未公開,也是公開了。
所以,當皇帝從自己不願承認、卻無法回避的傷心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很快指派了一個宮女,去讓人煎藥如常。
那宮女雖不明就裏,也聽話地去了。經過小藥廬的時候瞧見裏面有人,自然不願在這大雪天裏頭再走到廂房去,就進藥廬傳了口谕。謝紅葉道:“有勞姐姐了。”
那宮女看到有藥罐子在火上煨着,不禁有些吃驚,遂問她:“你已煎上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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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紅葉想了想,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回答說:“是啊,姐姐,我是誤了時辰嗎?”
宮女愣了愣,笑道:“沒有,你不必擔心。”
她回去向皇帝禀報,說有個面生的、看打扮像是個下等醫女的丫頭,似乎不知道昨夜的事情,所以已把藥準備下了。
皇帝隐隐猜得是昨晚的醫女。她做了一件極引人注目的事情,卻又想搪塞過去,反倒讓人懷疑:若是有意露臉,沒什麽編造謊言的必要;若是想隐藏聰明,總像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不知何故,想到可能是她,皇帝覺得頗為掃興。
“半個時辰之後,讓她把藥送進來。”他如此吩咐。
謝紅葉很清楚,這碗藥沒有任何送入內殿的必要——連做戲都不必,因這永安宮中,絕插不進旁人的眼線。所以餘下的結果只有一個:皇帝要召見她。
不必要的召見,當然會讓她緊張。她自問不曾做錯什麽,也沒想出什麽風頭,因此發覺也沒有什麽可以害怕。
嘉寧殿中的一切布置都還未變,窗紗帷幔是深深淺淺的碧色,織入了金銀線,所以在陽光下有迷離的情致。謝紅葉第一次踏進宮裏的正殿,只覺得這殿中種種清雅的陳設,是另一重的紙醉金迷。
她走到距離皇帝三四步處,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禮。
“擡起頭來。”皇帝說。
他沒讓她起來,這讓謝紅葉微覺意外。
“你這‘無所求’,未免刻意了些。”皇帝目光極冷。
謝紅葉料到他會這樣想,沒有着急辯解,只說:“婢子沒有想求陛下知道。”
皇帝道:“說得輕巧。”
“婢子雖只是蒲柳,但不托喬木。”她答得幹脆。
皇帝挑了挑眉,“噢?倒是個有骨頭的。”
謝紅葉心裏繞出好幾個答法,但竟無一句合适,遂只能叩頭。
蓮花紋的地磚冰冷且堅硬,皇帝的聲音從上方威嚴地壓下來,“你有這身骨頭最好。要是沒有,就趁早把這些谄媚工夫收起來,別再裝什麽清高。皇後靈前,也看看自個兒的身份。”
他這話說得狠,謝紅葉聽得一怔,方知“伴君如伴虎”不獨是對大臣說的。她想要申辯一句,張了張口,卻說不出半個字來,只覺得皇帝喜怒無常得可怕。
她的樣貌尋常,在民間還能當得起一個清秀,到宮裏就只是平庸。見慣了美人的皇帝眼裏,一個平庸女子的驚愕和委屈,實在沒有值得一顧的地方。
謝紅葉叩首告退,皇帝沒再看她一眼。
正月十八,元宵節的三日狂歡已過,宮裏才敲了喪鐘。杜皇後的谥號取“仁惠溫誠”四字,喪儀隆重得近乎鋪張。
皇帝壓抑了三日的悲痛,至此時方能示人。
他太習慣克制情緒,眼淚不會落給旁人看見,難受也不會從口中說出來——正如他那晚在謝紅葉面前的樣子,他只是故作豁達,卻是能讓人看出破綻的。
然而新的變局已然開始。
王昭媛會怎樣給二皇子鋪路?趙昭儀是否會同她結盟?一座空懸的鳳冠會引得多少人勾心鬥角?程淑儀、容嫔、雲嫔……誰是撫育皇長子和三公主的最好人選?這一切決斷背後的利益牽扯,他也不敢不考慮。
阿妩太小,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八歲多的皇長子慕容衡穿着孝服,跪在皇後靈前,眼淚從他粉團似的小臉上一滴滴落下。這年幼的孩子,有一雙與杜皇後一樣的眼睛,明淨澄澈,雖曾見醜惡,卻未容玷污。
他該如何保全衡兒的這雙眼睛?
他該怎樣讓阿妩平安快樂地長大,而不淪為某位嫔妃向他邀寵的工具?
這些事情,杜皇後生前,都與他商量過的,可他仍有不放心,再三思量也怕留下疏漏。
皇帝忽然很希望自己不是二十七歲,而是更老,老到身邊妃嫔當中,有人在時光的虛度裏,磨出了無争的性情,能真心地愛惜她留下的孩子。他将後宮有封號的宮嫔一一數過——那是一群太年輕的人,即便是資歷最深的程淑儀,也才二十六的年紀。她們還不會對子嗣絕望,不會對封號麻木,這原本不會是罪過,但足夠讓他不敢把掌上明珠輕易托付。
他要把衡兒送到太後那兒去。
至于阿妩……若送去趙昭儀的承福宮,是對王昭媛最好的制衡,但他舍不得。當日再三思量,他與杜皇後勉強選定容嫔江如瑟,因此特旨晉容嫔為淑媛,移居春禧殿,希望她溫良的性情,能讓阿妩在冰冷的皇城中擁有一點暖意——然而容嫔的無争是因為軟弱,這不能不讓他擔心。
連番焦頭爛額裏,他自然早就忘了那個聰明卻有些莽撞的醫女。
對謝紅葉來說,事情是一樣的。
她回到太醫院去,每日做的,照舊是在皇城裏奔忙,給各宮的宮女診病煎藥。她被皇帝召見過的事情,當日在永安宮的醫女們尚且不知,現下就更沒有人會知道。
對她來說,皇帝仍舊是每月可能遇到一兩次的角色,那時他是道路遠處、步辇上的一團影子,她是跪在路旁,頭伏在地上的一個奴婢。
她再次對皇帝說話,是一年多之後的事情了。
五、妙鹂
日子流水似的過去,寶歷八年,雖是以皇後的離世開場,後續的卻還是相似的春夏秋冬。
八十一天水陸道場做盡,皇城裏便是一片辭舊迎新的氣象。就連從前在皇後身邊伺候的宮人,也默契地不再提及她,仿佛她從未存在,因而無所謂消失。她貼身的婢女們,不是自請守靈,就是被皇帝放出宮去,無一留下。
現下宮中還能記得杜皇後的,似乎就只有皇帝、太後和皇長子了——剛學會走路不久的三公主,自然是什麽都記不住的。這樣說讓人覺得凄涼,但想想先帝時候那些去得悄無聲息的妃嫔們,到底是杜皇後來得幸運些。
因為皇後的喪事,皇帝下旨,停了三年一度的選秀。國朝規矩,秀女年紀須在十五到十八歲之間,因而多數貴家女子,一生之中只有一次參選的機會。诏書頒下,有人喜極而泣,有人忿忿不平。
須知,雖然飛上枝頭的機會萬中無一,總有麻雀想飛一飛的。
薛妙鹂想飛一次,而且她相信自己不是麻